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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洛狄忒的秋天

2022-07-07钱墨痕

青春 2022年7期
关键词:陈涛

L

1

李齐第一个告诉我的,他说卢教授你别催了,晚上怕是要黄。他说我知道你过生日,不能拿这事跟你开玩笑。

我能想象,我知道那种感觉势必让人失望,但老满就是想试试,仿佛试了就会降下一道帷幕,把错误的选择和决定留在舞台背后。我把电话给楠姐和老满分别打过去,没有人接,我知道我打的赌输掉了,在最开始几个电话时我就应该料到。

开始的电话也是李齐打的,第一个总是李齐。夏天往秋天过那会儿他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楠姐和老满的事,“以后在群里说话还得注意”。

分手了?听李齐说我有些意外。

我们四个人有个群,上学时常约着线上麻将,毕业后交集少,群也冷清了。齐哥去南方当公务员,老满进了一家龙头教育机构,楠姐留下念博士,我则去了武汉,我们各奔东西。

“楠姐告诉我的。”

“老满提的分手?”

“我不知道。楠姐说他俩聊了蛮久,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李齐说话间我切出去看了老满和楠姐的朋友圈,情侣合影还高高挂着。“他俩不会合起伙来骗你吧?”我问李齐。

“不能够,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无聊?感觉楠姐真挺难过的。”

“到底是为啥啊,老满搞上别的小姑娘了?他们还会复合吗?”

“要是老满提的怕是够呛,但也太快了,我们毕业半年还没有呢,唉。”说完李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麻将四人组再凑到一块儿怕是难咯。”

人们只能看到树上长出一片叶子,看不到地下已根深蒂固,我没有把这个道理告诉李齐,说不定老满和楠姐早就暗流涌动了。我告诉李齐那也没什么不好的,等他俩都有了新对象,我们六个人就可以玩三国杀了。

在电话里李齐骂了我一声,说我怎么只看热闹不关心朋友。他看着像生起气来,我有点讪讪,不曾想两天后等来了他的夸奖。

“卢教授你也太聪明了。”

“可以玩三国杀了?”我问他。

“真的是老满找了个新的。”

“哦,”我沉吟了一声,“是谁啊,同事?”

“卢教授你有所耳闻?”

我告诉他我猜的,无非是老满遇到喜欢的但还没成功就被楠姐发现了,楠姐难过又舍不得。“这不合影都留着嘛。”

“你想象力不太行啊,这件事可复杂。”

可他并没有说出如何复杂法,话里话外无非是“老满惯常的做法”和“你懂的,就是跟楠姐在一起之前用的那些伎俩”,最后他说:“反正楠姐很生气,晚上应该会发个朋友圈澄清一下。”

不是难过吗,怎么又到生气了,我问他已经到澄清这个地步了吗?他没回答我就挂掉了电话。

我当然知道李齐口中老满惯常的手法是指什么,老满几乎是当代追求女孩的模范标兵,风趣幽默,会讨女孩子的欢心,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愿意付出时间、行动的同时不放弃任何可能性。曾经有女孩在宿舍过生日缺火点蜡烛,老满特意下楼跑了一趟小卖部,还有一次专门逃课就为了帮回家的女孩拿快递。往大海里多撒几网,织得再疏也总会捞上来不开眼的大鱼,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除此之外他还会夸张地向女孩表示喜爱之情,从不忌惮于说出口。

女孩们会迷上老满并不使我意外,但楠姐一开始并不在我说的女孩之列。楠姐不像我和李齐、老满学中文,她是社会学的学生,我们共同选了一门中世纪史的选修,老师管得不严,后半学期学生越来越少,有几次甚至除了老师只有我和楠姐,一来二去就熟了,她对文学感兴趣,我也乐得知道现代社会人都在想啥。楠姐和老满第一次见面在我的生日聚会上,第二次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时他们已经非常熟了。

我打开朋友圈第一条就是楠姐,她说她和老满已经分手了,本不打算大张旗鼓,只是学校里总有人托她向老满问好,仿佛两人因恋爱绑定成了一人。每次得告诉别人分手还得解释为什么分手,她不喜欢这样,这样不好,现在发个朋友圈,希望大家不要再来问她了,她楠姐问心无愧。

意思很明显但又什么都没说。朋友圈是五分钟前发的,我仅能看到她闺蜜的回复:教育机构真得加强思想道德教育。没人点赞,我做了第一个。

点完赞我想起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紧接着微信上发来了语音通话的提醒。

“卢教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2

“楠姐,你说99.9%不会和好,那0.1%的可能性会发生在哪里啊?”

“可能是他跪下来求我,然后给我一个亿吧。”

楠姐给我讲完了整段故事后,我们又聊了点各自的博士生活,电话里她倒是没有李齐说的那么难过。

“所以就這样了?”

楠姐停顿了两秒,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卢教授你看过老满哭吗?”

我说没有。

“老满其实可幼稚了,动不动就哭,牙疼也哭,分手也哭。”

我没说话,在阳台上点了根烟等着楠姐往下说,每个人都有帷幕后的一面,老满自然也不例外。

“从昨天到现在老满看见我就哭,边哭边说他觉得我不会原谅他。”

“你真的不会原谅他吗?”

楠姐让我认真些,别打岔。“出了问题可以一起解决,我跟他说来着。但他只是哭,说他没有机会了,在做出了那种事之后。”

我难以想象一个哭泣的老满,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形象。

“卢教授你知道我们关系之前就有裂痕吧。”

我告诉她李齐说了一点。

“断断续续聊了一个月,没有吵架,但也没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们知道具体的问题吗?”

“老满总说我太自私了,说我以自己的方式爱他。我之前挺内疚,反思过我们是不是没找到在不同生活节奏中相处的方式,毕竟老满刚进入社会。直到这件事发生。”

“他指责你?”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他说他很累,现在就这么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走下去。其实我也很累,提过两次分手,但老满不同意。”

我把烟从嘴边拿下来,配合她叹了口气。

“卢教授你记得李东嘿和海煮鱼吗?就是我那两个闺蜜,她们觉得老满特傻,整这幺蛾子。也不知道她俩是为了让我心里好受还是想看热闹,完了还说接下去看老满怎么在北京城混下去。”

我理解她们为何觉得老满傻,楠姐家权势放在一边,起码在北京已经站稳脚跟,不用从零开始奋斗,但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想法。

“卢教授你别笑我,我之前甚至觉得没有房子也能结婚。他没有指标我有,房子我也有,我家也开明,是老满一直过不去那坎儿。你知道他要面子,从小又没受过什么挫折,什么事都觉得能自己搞定。很多人在学生到工作的身份转变上都不顺。我说我陪你一起适应,但他不承认,也很抗拒,只会自己寻找出口。比如这次,还觉得自己特酷。”

毕业前,我、李齐和老满去泰山看了次日出,晚上十点上山,两点多就到顶了,顶上风大,我们在下面风小的地方租了军大衣,拿手机打斗地主消磨时间。很快手机和充电宝都没电了,我们不得不聊些什么。那天我说了不少,李齐也是,但老满没有,他光点评我俩了,仿佛他站在更高的地方。他既坚强又脆弱,对万事万物有确定的看法和态度,又把心里的某个部分保护得严严实实。

“相比伤心,其实更多的是恶心。我之前谈过一个条件比我好很多的男生,对方是常能在新闻里出现的家庭。他爸妈总嫌弃我家,那段感情特压抑,我知道这种感觉,所以我理解老满。老满家庭条件和我有差距啥的,在我这儿根本不是事儿,结果还是遇到了这。”

哪怕大部分都是楠姐在说,我还是有些累了,但我没有表现出要挂电话的意思,做朋友最基础的一点是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提供陪伴。这样想来我还挺不够朋友的,我关心的跟旁人一样,仅仅是谁出轨了、怎么发现的以及有没有更劲爆的事。我试图站在一个更合适的立场去表明我的态度,但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办法指责一方或者声援一方,于是我问楠姐最近在研究什么课题。

楠姐倒也活泛,立即就转了过来,告诉我她最近关心的话题是“附近的消失”。说是最近,也有两年了,博士论文就打算做这个。现在我们这一代关注的总是自我,以及世界,对于世界经济排名如数家珍,对自我和世界中间的“附近”却一无所知,如菜场、饭店、人际关系。“附近”的退场和消失当然是诸多因素导致的,生产力的发展、网络时代的来临、消费主义的扩张在其中都有一席之地。这同时也造成道德的情绪化,现代人会对某一事件忽然地感动、同情或愤怒,但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情绪因无法转换为行动,会被很快消解。这又导致了对于“附近”,或者上升到整个社会的运行,我们单独的个体很难参与其中,我们都成了整个世界的旁观者。

楠姐说起专业领域口若悬河,看我没说话她自觉停下来。我附和地说我挺喜欢这个概念的,她敏锐捕捉到我的意思,用一句煽情的话结束了她的阐述,她说“你们就是我的附近”。凭这句话我又多陪她聊了一个半钟头,直到我的手机没电预警。

3

就这样又过了两周,天渐渐冷起来。北京最冷的时候是十一月上旬,供暖前的黑暗时期。北京人民有盼头,武汉人民就不行,武汉的冬天是一条向下的直线,人们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冬天的更深处走。那天我睡醒准备吃早饭,李齐给我转来楠姐的相亲帖,我扫了眼就转发给了楠姐。

“你怎么那么无聊,毕业了还看学校的BBS?”楠姐的相亲帖发在学校BBS上,如今BBS不像十年前那么热门了,只有名为“鹊桥”的相亲角还保留着人气。

我随口出卖了李齐,还在上学那会儿我们常把“鹊桥”当豆瓣来刷,看看有没有哪个女生特别好看或是哪个男的特别奇葩。BBS需要校园账户登录,存在门槛,相应质量也会高一些。楠姐的条件不输给任何人,加上北京户口,足以让小伙子们前赴后继了。

楠姐让我别跟老满说,看我没回应又补充说她征友不是为了气老满,毕竟生活总得继续,彩票店那么多大奖也总是给人中的。

是不是为了气老满其实不重要,只是她不用靠征友帖来刮彩票,在大多数人眼里楠姐才是那张彩票。“我当然不会跟老满说,”我告诉楠姐,“征友咋样啊?”

“有好的,也有不少奇怪的,你想听啥样的?”

我告诉楠姐当然是奇怪的有趣,她发来一长串的“哈”,然后开始介绍。楠姐说自己喜欢文学,有的投其所好发来自己写的散文、诗歌。一首诗把楠姐比喻成七点的太阳,闪耀又不刺眼,有灵魂而不烂俗。单看比喻还成,但整首诗下来就觉得油腻。还有一个更奇怪,他说自己在某一方面天赋异禀。

我想问楠姐有一两个看上眼准备见面的吗,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其实我真的不想怎样,就想让自己分分心,卢教授你知道吗?”

我告诉她知道。

“再有就是她們总劝我,我觉得也不是不行,有帅哥的话我也不排斥认识。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附近消失吗?附近的消失导致我们这代人得靠二三十年前的老路来解决婚姻问题了。”

相亲?

“对啊,征友不就是网络版相亲吗?这代年轻人不相信自己可以通过附近找寻到亲密关系。这也是这几年交友软件兴起的原因。我想自己这么一搞,再不济也算是田野调查了。”

“楠姐。”我叫了一声把她打断下来。

“咋啦?”

“又不是坏事,没必要给行为找意义的,楠姐。”

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打字,之后又消失了。

“楠姐,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老满的,你们最近怎么样了?”我试图把对话进行下去。

“我也说不好,我已经把自己的东西从老满那儿搬走了,但他总会找机会约我,见了面就还想抱我,捏我的脸,叫我宝贝。最开始挺恶心的,后来也无所谓了。”

我问楠姐这件事你们解决了吗?我之前听李齐说老满没法做选择。

楠姐说她不明白的也就在这儿,她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解决。她偶尔会和老满聊起出轨这件事,但是语气就好像是在说隔壁的八卦,而不是他们自己的事。同时没有关系的束缚,他们反而更快乐了。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我不知道老满在感情方面是天生比较迟钝还是怎么样。但我挺开心的,甚至比之前更开心,如果不想那件事的话。对了卢教授,我再跟你说一件事,你别骂我——他并不愿意复合。”

我打了个问号过去。

“可能我流露了怀念或者不舍的意思吧,前几天我问他要不要重新在一起。他想了会儿说不行。我当时挺意外的,没想到他会拒绝。老满说还爱我,但是不行,如果发现后啥都没做还可以,但是现在太晚了。我可以告诉你老满的原话。”

我不知道楠姐现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让她好受一些,又过了一会儿,楠姐说:“我没有为我的行为找意义。”

“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我没必要为我做的事找意义吗?其实还挺可笑的。我总说这代人没有信心在附近中寻找到亲密关系了,老满却在附近中找到了新欢。”

4

和楠姐聊完我爬到宿舍的天台看东湖边的游人们在寒风中摆出各种姿势,看了一会儿手机响起来,又是李齐。

他告诉我老满知道了,我问:“他知道什么,楠姐征友的事?是你告诉他的?”李齐听我这么问有点意外,还有点自豪。“你怎么知道的。”我一下子被噎住,但想想也不怪他,不能所有人都做鸵鸟,总得有人点出房间中真的有头大象。

“没事,”李齐安慰我,“就算我不说,老满迟早也会知道的。”

我同意李齐的话,我告诉他:“我觉得他们离复合不远了。”他问我为啥。我说:“怎么,你不相信老满的魅力嗎?”他说当然不是,他知道老满很厉害,但还是想问我的看法,是不是也觉得楠姐征友其实就是故意要气老满。

听我说完,李齐的语调都上扬起来,看他高兴,我不由得也高兴了起来,甚至在天台上找了块砖头坐下来,问他要不要打个赌,就赌一顿海底捞好了。

李齐没怎么想就答应了,之后我把楠姐想复合却被老满拒绝的事告诉了他。

“为什么啊?”

“我其实也猜不透老满。”我告诉李齐,“按老满的性格,即使我们猜对了,他也总能找另一套说辞来掩饰。老满可能觉得,这件事发生了,就会存在无法修补的裂痕。也许他知道楠姐没办法做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裂痕从未存在,才不肯复合。”

“不过这也就是你猜的,是吧?”

这当然是我猜的,不过这也足够李齐高兴的了。

5

感恩节那天我收到去北京的会议通知,我看了一下时间,12月4日,我生日前四天。放下通知我把电话给楠姐打过去,彩铃响了好久才被接起,久到我把开场白都拟好了。我在跟楠姐直接说我要去北京和问他俩和好了没有之间犹豫了会儿,想到自己说出“去北京”而不是“回北京”还有些惆怅。这些思想活动都结束楠姐才把电话接起来,我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决定还是问他们和好了没。

“算和好了吧,天天在一起还挺开心的。”

“你别算和好啊,我过两天要去一趟北京,正好快过生日了,我得看你们的程度决定需不需要单独约你俩。”

“即使分手跟他见面也不尴尬,他都成那样了。我们一起给你过个生日好了,想吃点啥?”

“我都行,主要是见你们。”

“都小半年没见了,得好好聚聚。你在哪儿开会?远的话你就住老满那儿。我在五道口租了个房子,或者你住我那儿,我住老满那儿,都不打紧。”

“你在五道口租了房子?老满知道吗?”五道口的一个单间得五千往上,虽然离学校近,但没有必要。

“多一些可能性吧,老满知道。”楠姐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对了,你别跟别人说我们和好的事。”

“你们不愿意公开?”

“倒也不是,到时候又有一堆人来问我怎么和好了,我还得再解释一遍,搞得自己跟公众人物似的,特傻。”

“李齐也不说?”

“李齐没关系,过几天他也会来一趟北京,你们可以确定一下日子。”

这倒是我不知道的:“他去北京干啥?”

“李齐想要考博,这次估计想亲自跟导师说一下。他可能跟老满一样没法适应社会,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但进了单位谁管你是哪儿毕业的啊。”

话筒还在接着响,我听见楠姐忽然问我:“卢教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想了想,第一次见面当然是在中世纪史课上,但说上话是后来。楠姐说我见你要比这更早,开学第一天报到我就见过你了,那天你穿印着“子非鱼”的T恤,只是课上我们才认识。第一次说话大概是课上的讨论吧,她也记不清了,但她记得一起坐出租车那次。

“去年九月?”

去年我为了迎接秋招,特意在南城租了单间,想着应付之后一系列笔试、面试也方便。楠姐家也在南城,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吃完烧烤,地铁四号线停了,在出租车上楠姐问我老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故事不能总是从中间讲起,还得往前推上四个月,那时中世纪史结课已经有半年,离老满和楠姐认识也过了七个月。那个夏天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学校西门外的酒吧。酒吧有块巨大的高清投影屏,只要花20块点杯啤酒就可以坐上八个小时,看完晚上的三场世界杯赛。老满不陪女朋友的时候会跟我坐上一会儿,吃点东西。李齐不看球,但他爱和我们一起玩。同样不看球的还有楠姐,有时她还会带上她的两个闺蜜海煮鱼和李东嘿。其实我并不愿意他们来,我总是在跟他们的聊天中错过每一个精彩进球。那段日子我们总在一起,我盯着投影,李齐吃着烧烤,楠姐和老满则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搞到了一起。

用“搞上”可能不那么准确,但他们的第一把火是这个时候点上的。老满说的无非还是那些话,夸楠姐好看,说她是自己在整个学校甚至整个海淀区最欣赏的人,楠姐常常默不作声地把这些夸奖照单全收。两个闺蜜常跟老满唱反调,海煮鱼温和一些,李东嘿则会一针见血地问老满:“整个海淀区,那你女朋友呢?”然后看着老满吃瘪。这就是老满可爱的地方,他会奉承别人,但他同时又克制理智,不会说出“你比我女友要好”的话。有一次我们商量假期的旅游计划,讨论完目的地开始讨论人数,话筒在老满的手里,他把我和李齐放到了一个房间,海煮鱼和李东嘿理应在一起。“下面就只剩下两个人了。”老满说得认真,我没来得及看楠姐是什么态度,就听见李东嘿嚷嚷了起来,开玩笑地说:“你要不要脸啊。”老满认真辩驳了几句,接下来楠姐问老满:“你女朋友不来吗?她不会不高兴吗?”老满愣了一下说:“不会啊。”之后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俨然没有之前那么自信了。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这种事谁会当真呢?我以为她一眼就能看穿老满的伎俩,直到那天在出租车上她问我:“老满究竟想干什么?”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楠姐进火坑,又不想拆老满的台。“老满这个人不就这样嘛,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样就能把严重程度降下几分。

“是吧,我也觉得是这样。”说完这句,楠姐把手放回膝盖,仿佛有些失望。

“老满人不坏,就是嘴贫,习惯就好了。”楠姐是健谈的人,我不适应她不说话的样子,“老满这样给你带来困扰了吗?要不我跟他说说?”

“不用,不是我,我觉得没什么。我知道他就是打打嘴炮而已,而且我又没做什么,也不怕别人说。”

“那是?”

“我的几个朋友。”

“李东嘿?”海煮鱼在我印象中是个温和的姑娘,但楠姐告诉我海煮鱼才是更接受不了的那个。

“海煮鱼觉得这样下去会对我的名声有影响,老满有女朋友了,这样会挡掉我的桃花。”

“这么说也有道理。”

“我其实无所谓,反正我不愁嫁,我就是不明白老满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题又绕回来了,我猜楠姐想听到不一样的答案,但我没遂她的愿,我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老满你还不知道嘛,他就是这样一人。”

在电话里楠姐最后跟我讲,那天在出租车上本来是想告诉我的,但没好意思开口,她和老满远不止我们在聚餐上看到的那些,他们私下里也聊天,老满不像在我们面前的那么吊儿郎当,起码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老满私下告诉她,她让自己理解了什么是爱,他叫她阿芙洛狄忒。称呼挺肉麻的,但当时楠姐喜欢。

我想起我说了两次的“老满不就这么一人嘛”,这句话用在楠姐告诉我老满出轨时也适用,但那也太幸灾乐祸了。我看见齿轮在往回转,一切又回去了。

老满嘴硬,固执,刚愎自用,这些楠姐肯定都知道,可我不能把伤疤揭开来告诉她,“told you”(告诉过你)。

我听见挂电话前我说:“那我们北京见吧。”在那之前我说了什么?我说:“我们才25岁,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

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

6

我看见那个赌我还是赢了。

四方桌,老满坐在我的正对面,半年不见,他两鬓已白了一片。李齐坐在我的右手边,我向他挑了下眉,他知道我在炫耀打赌赢了。他鼓了鼓掌,老满放下筷子:“怎么了?”

“还是你们俩厉害啊!老满,卢教授,还是你们俩厉害。”

“我厉害正常,卢教授咋啦?”

时间回拨三分钟,坐在我左手边的楠姐起身去拿调料。晚饭被楠姐安排在了一家网红火锅店,楠姐说这家的冰粉特别好吃,我眼神瞄到楠姐走出我的视线范围,叫了声老满:“你和你那个小情人,咋样了?”

老满扒拉着清汤里的山药和萝卜:“什么咋样了,她啊,”老满夹起一块白萝卜,李齐告诉他这玩意生吃也好吃,“她找到男朋友了。”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怎么还是被楠姐发现了。”我把火调大了些。

老满干笑了两声:“楠姐发现的那些,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让她发现的?”

我一下没理解,老满又补了一句:“我从来没删啊,没想着瞒她。”李齐也在一旁附和:“是啊,老满如果想瞒,楠姐肯定发现不了。”李齐永远把老满当成偶像,我有些无奈,但偏偏这就是老满。

老满说不至于像李齐说的那么玄乎,但楠姐看见的都是他想要楠姐看见的,这点没错,可是也不能这么说,但就是这么回事。他说得含含糊糊,我不想就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哪怕结果是和好如初,我也不愿相信这是老满设的局。我斜眼看了看李齐,他鼓起掌来。老满问了李齐一句,李齐没来得及回,楠姐就走了过来。

楠姐今天穿着纯白卫衣,在两鬓斑白的老满身旁显得格外年轻。她一手端着一碗盛满的冰粉,告诉我们不知道我们爱吃什么口味,让我们自己去打。

“哪个是我的啊?”

甚至老满这句话还没说完,一碗冰粉就放到了他的面前。我把头伸过去看了一眼,那碗冰粉里的红糖特别多,还有少许花生。我跟老满之前吃过一次,这是他最爱的口味。

M

1

张依,你现在应该不会再记不起这个名字了。

那是你进大语文的第一个月,岗前培训要求分组排练节目,进大语文的个个身怀绝技,这个跟你同组的小姑娘也是一样,有她在你几乎不用操心什么。可明明已经一起排练了两天,表演之前你却死活想不起她的名字。

语言节目要说不少话,男孩理应绅士些,你买了两瓶水,“给”,递给她的时候想叫一声她的名字,但嘴在“张”后面便张不开了。你的记性不差,何况入职名单公布时你还专门做过研究,花名册按姓氏字母排序,M不靠前,但姓满的你还是排在了第一个,张依则在最后。

姑娘倒是善解人意,看你没“张”出什么,主动把“依”字给补上了,接过水还了你一声“谢谢”。

那次表演很成功,你们得了一等奖。得奖对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功。有些成功很简单,有些则不是。不管是否简单,既然有人要坐上王位,就必须是你,前二十五年的经历已经无数次论证了这点。

成功几乎体现在方方面面,只因你的毕业院校更出色,即使承担相同工作也能多拿三倍的薪水。為此你不得不接受同事们的阴阳怪气——“让那个高才生去做”。你接受这一点,这就是游戏规则。你不会忘记那个跟你同批进大语文的古代文学男生吧,如果他毕业于普通院校,结局可能不会这么糟。来不及顾影自怜,你就意识到不再有学校帮你们遮风挡雨了,连学位服还没脱下来,就已经一个猛子扎进社会。

四分钟,甚至连四分钟都没到,你记得那个数字,二百一十七秒。那个学古代文学的男生冲进直播间时,直播开始了二百一十七秒。他不过是来的路上遇上堵车,下车后又没能立即找到共享单车,拼死拼活把这场教学事故控制在了四分钟内。但为一个小时课程花上四位数的家长从不管这些,他们在乎的只是那个拥有名校光环的老师能给孩子带来怎样的改变。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你没有拥抱他,甚至没有告别,连他的名字都没念几次他就离开了。同校来的剩下你一个,在某一层面你代表了整个学校,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游戏,你只有变强才能得到尊重和羡慕。羡慕的人不知道每次课前你会私下模拟四遍才敢站到网课的摄像头前;不知道你看遍了相声、小品、二人转等曲艺只为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讲课风格,可以让三四年级的小孩乖乖在电脑前听上两个小时;不知道你为了显得成熟稳重,每天得在鬓角上抹多少灰白色发蜡;也不会知道承担两倍的房租租住在离公司最近的小区,就为了方便处理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

这些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楠姐都不知道。你只会抱怨这周又不能一起看电影了,从不会抱怨自己的压力。

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你不记得了。你们被分在同一个年级,你理所应当是组长。你知道她的能力很强,还担心过她会压你一头,没想到她对你言听计从。

你是什么时候心动的?突破关系第二天的晨会,你嘱咐过她先去会议室,但她仍在走廊转角处等你。你向她皱了皱眉头,她却把手伸向你的衬衣,把领子拉平,继而轻轻掸掉了你肩膀上的一粒芝麻。吃完早饭你总是这样。

一次你可以说服自己是意外,但两次不行。第二次是一周后,做了一个下午的心理建设你才有勇气告诉楠姐你今天累得厉害,回家就休息了。但即使这样,赶到宾馆时你还是迟到了四十分钟,张依依然兴高采烈,什么都没说。

张依从来什么都不说,她不会请你到她租的地方或者要求去你的房子,甚至对你订的宾馆远在二十公里外也没有任何异议。你不知道这算不算爱的开始,但确实是张依把你的自信找了回来。

有多久了?别人习惯你是对的,他们不接受你做错的事。你爱楠姐,但你们更像是竞争关系,得靠着彼此的激励向上爬。你爱这种关系,即使它会让你疲惫。你甚至爱这种竞争带来的疲惫,但这并不妨碍你沉湎于轻松之中。

在张依面前,你似乎从不出错,你不知道光辉形象是什么时候树立起来的。工作是她做,功劳却是你的。偶尔的感谢也总被她挡回来,“没有你,我哪儿能干好”“你当组长,我才有自信做一些事情,不用瞻前顾后”。渐渐你也相信这就是真的,你从小被人崇拜,这种感觉对你来说熟悉而美好。

那是来北京之前的事了,如今周围人只想把你拉下神坛。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你而已,从小城到北京,认知深了一层,出学校又深了一层。你记得卢教授第一次约你和李齐汗蒸时自己的不知所措。你之前只进过澡堂,对汗蒸一无所知。但你偏偏不接受自己对任何事物一无所知,你是无所不知的老满,你一辈子都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之后的你不记得了,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补偿心理。张依不求什么,这是让你放心的地方。你也不求什么,至少现在是这样。明天的烦恼留给明天,你从不预支烦恼。你是怎么说服自己的?人可以一直正确,但同时他们总需要找寻出口,你说是吧。

2

数了四百个数之后,卖铁板饭的大叔叫了你的号码。公司会给上晚课的老师订外卖,大家习惯在楼上吃,边吃边讨论教学过程中的问题。外卖标准不差,但你宁愿避开人群到楼下找一家小店自己坐上一会儿,铁板饭是你常去的一家。

你端着饭坐下来,铁板噼里啪啦往饭上迸着油,你觉得这饭就像你一样,不断经受着炙烤。他们家的铁板烧得格外烫,三个月前第一次来时你没注意,手被烫出一个泡,还是用的老板的烫伤膏。你心情好的时候会跟老板聊上几句,你知道他是好人。

但你不是。

北京的秋天十月就开始了,铁板很快会凉下来,你把饭、肉和汤汁搅拌到一起,让每一粒米充分地沾上汤汁。饭的热气不断向鼻子涌,你又搅拌了两下便感觉饱了,拿起外套往外走。

走出门的刹那,坐在门口的姑娘同时起身,你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张依,她每天不吃晚饭来这里点一份水果沙拉。你今天没有见她的欲望,又懒得往前跑两步去彻底躲开她,你索性站在原地点上了一根烟。

几乎一头撞了过来,她没想到你等在这里,站定后理了理乱掉的刘海,你听见她问你:“怎么没吃东西,是不是不舒服?”

你猜她想问怎么一天都没理她。自从你们在一起之后,每天公事私事总会说上一两句。其实你不是不理她,今天的话在跟楠姐对峙那会儿就已经全部说完了。

你终于感受到被夹在两人中间的疲惫,懒得找张依做同盟,即使你知道轻而易举,也不想编个鬼话把这事拖上两天。你实话实说了。

“她知道了,”你索性都说了出来,“她晚上可能会来找你。”

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只是洗个澡的工夫,楠姐就全知道了。

那是近几年最狼狈的时刻了,你裹着浴巾出来,楠姐把手机扔到了你的脸上,让你解释。张依的头像清晰展现在面前,你一下意识到等待你的是什么,但你还想坚持一下,想看聊天记录有什么,楠姐知道了多少。你解释说跟那个女的聊得不错,楠姐问是精神出轨吗?你点点头。然后楠姐又问为什么深夜打车去一个遥远的宾馆。你不明白既然已经看到证据,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地逼你说出来。

“你给我一个解释”“你为什么要这样”,楠姐没哭也没闹,嘴里反复念着这两句。你不知道她要怎样的解释,你没法解释一切,也没法闭口不谈。不知怎么的,你的眼泪流了出来。哭意味着认输。

你以为楠姐会停下来,但她没有,你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看见她的嘴唇在动,身体也在颤抖。你没法停止哭泣,楠姐太咄咄逼人了,在一起這一年,她占的上风还不够多吗?你以前的女朋友从没有这样过,没有人可以让你这样,阿芙洛狄忒也不行。

楠姐问你为什么哭。你是真的很难过,你这么告诉楠姐,你感觉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你说你知道楠姐不会原谅你的,你没有机会了,出了这种事,很难了,没有机会了。你重复着,从而听不见楠姐说的“我们可以处理问题”,你不敢看楠姐的反应。

后来那个夜晚怎么结束的?你不记得了。第二天你得上班,哭累了就睡着了。你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早晚会败露的。刚跟张依上床那会儿,周末抱着楠姐睡还会内疚,会失眠,会翻来覆去地想一定要一辈子对楠姐好。但这一夜你反倒睡得格外香,一觉到天亮。但你记得第二天是怎么开始的。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楠姐坐在床前,她说她一夜没睡,你有些舍不得,爬过去抱她,叫她宝贝。她一下把你甩开了,骂你恶心让你滚蛋。你明白她还在气头上,只是让她睡会儿,然后自己听话地“滚”来了公司。

你心里有一杆秤,之前想无论张依做什么都不会撼动楠姐的地位,见光之后反而不确定了。

张依听完愣了一下:“你还好吧?”

不好也就这样了,你没什么。“她性子烈,不知道会做什么,你小心一点。”你叮嘱张依。

张依叹了口气,说:“没事,你没事就好了,但饭不能不吃。”她把没来得及吃的香蕉交到了你的手里。

你中午回去过一次,两点的时候,楠姐在收东西。你猜她在等你,屋子总共不过三十平,哪能这么久还收不好。你又过去抱她,楠姐仍然叫你别碰她。你问她吃饭了吗,要不要给她点个外卖。她说不用,海煮鱼马上来帮她收东西。你有些不高兴:“你怎么告诉海了?”

这句话把楠姐激怒了,你听见她骂你的声音,她说她晚上会去单位找那个人,她一定会去的。

你也生起气来,一屁股坐在床上,你问楠姐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因为你,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我?自私?”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你从来只是用你的方式来爱我,你觉得你为我付出了很多,但从没有想过我需要什么。”

你看得出来这句话把楠姐唬住了,收东西的手悬在半空。

“我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你,楠姐!她不是特殊的,她可以是任何人,我只是想要找到快乐,通过她找回和你在一起的理由,找回我们曾在一起的冲动!”

楠姐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你从来不知道这些,你从来不想这些。两个月前你说你会改变,你改变了吗?你没有!你想的永远只是你自己。”

楠姐在你眼前崩溃,这些话可能说得重了些,但是足以让你把一上午的气都发出去。你知道你扳回了一局,说完你就走了出去。

走出去没多久,你拿着张依给的香蕉一转身就撞上了你们的顶头上司,负责大语文高年级段的李总。你叫了声李总,李总还跟你们调笑:“吃饭时间都不忘工作啊。”

你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该说什么,张依帮你把李总的话接了下去:“可不是嘛,李总,没两个月就要年终述职了,我听几个老教师说这次可重要了,我和组长正商量着呢。”

李总拍了拍你的肩膀,又拍了拍张依的,说提前准备没毛病,这是你们的第一次年终述职,在老总面前亮相得把真东西拿出来。

你对李总有几分好感,严格说来他算你的师兄,你升得这么快也有他的提携。但你希望李总能早点结束对话,他出现之前你想着吃了这根香蕉,现在反倒想跟张依说几句话。可你不得不站在她的对面,中间隔着高大的李总。那一刹那你意识到你们中间隔着的远不止李总,那句重复的话也许不仅是说给楠姐和自己听的,那是真的。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3

那天過后大家都平静下来,仿佛关于这件事所有的火都被发泄完了。楠姐的东西很多,得一次次往回拿。你们总有见面的时候,只是你不再试图抱她,不再叫她宝贝,也不会再哭了。你们仍联系着,第一次邀约有些困难,你努力了好几次才说动她。

“看场电影又没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看”“不看白不看”,你不知道是哪句打动了她,她最终还是出来了,在你身旁安静地坐了一百二十分钟。

之后就容易一些了,除了没有情侣间的亲密接触,你们跟之前没有两样。你不知道楠姐有没有做一些心理斗争,但你不关心过程,你只要结果。

你们一开始很默契地避开这件事,后来是你先提了一嘴,她渐渐也说开了。你们发现聊了也没什么,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楠姐会问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则反过来呛她:“去公司那次你怎么那么牛啊?”

那天晚上你把所有的课都推给了同事,就为了楠姐叫你时能立即下楼。你知道中午话重了,但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样说。你跑下去才发现海煮鱼和李东嘿都在,她俩本来就不待见你。海煮鱼见面就冲着你过来,被楠姐拦下,你听见楠姐说:“把那个小姑娘叫下来吧。”

你知道八十一难总有这一难,你把电话拨过去。楠姐平静一些了,起码她没有用更难听的词。很快你看见张依从楼里走了出来。

站定之后,楠姐平静地打了你一巴掌,你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打过了,说不上来疼还是不疼,只觉得巴掌声挺响的,响到有些丢脸。张依比你想象中要镇定,你害怕楠姐同样甩张依一巴掌,不知道你该拦还是不拦。你同时害怕她不甩,害怕丢脸的只是你一个人。

但是没有,你听见楠姐在对张依说话:“你别怕,我不是来打架的,老满出轨了我打他,你跟我非亲非故,我不打你。但你抢了我男人,你要向我道歉。”

你看向张依,张依并没有看你,谁都没有看你,她道歉了,仿佛马路上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那般平常。

“你妈可能没教过你,我来这里也不是要你把男朋友还给我。我作为一个人,有里有面。我告诉你,我一年前跟你一样。咱俩不认识,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和他已经玩完了,你俩爱咋咋地。”这是楠姐最后的话,也是你关于那天最后的回忆。

楠姐当然也不会正面回答,你们总是这样对话。你觉得这样也挺好,只不过少了亲吻,那也不是必要的。现在晚上你终于能睡好了,直到李齐发来那个帖子。

第一个总是李齐,上学时你常爱拿这句话跟卢教授开玩笑。收到的时候你正在听李总布置年终述职的分工,你不出意外地被指定上台发言。述职不仅关乎你的前程,整个组的年终奖都背负在你身上。

手机提示亮起时你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伸头瞄到“李齐发来一条信息”。李齐会带来什么坏消息?你把手机倒扣上了。组会休息的时候你才点进征友帖,看到你帮楠姐拍的照片以及“请把个人简介发到邮箱”。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你气坏了,切出去就给楠姐发了一个问号,之后开始咬牙切齿地走神,李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到会议结束楠姐都没有回,你又发了两个问号。晚上你有一节课,上课之前,你在发过的三个问号下面加上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课上到一半楠姐才回你。

她回的那句“怎么了”让你手足无措,你意识到你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她,你谁都不是。你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骂她两句,又不想让楠姐觉得你在为她生气。

你告诉她:“楠姐,牛啊,这次你牛啊。”她回你:“我啥时候不牛啊,你说的是哪次啊?”得,又来了,你知道这就是你们的相处方式,它像一张大网罩着你们不让你们逃离,你有气都撒不出去。

你们终于聊到交友这件事了,你要她删掉,楠姐自然拒绝。“你是谁啊,凭什么要管我?”楠姐说得对,但你没有放弃。平时该吃吃该喝喝,该扯淡的时候也没少扯淡,但没几句你就能拉回“把那个帖子给删了”。你说不准这个帖子哪里让你生气,害怕失去楠姐和自尊心受挫哪一个更占据上风一点。所以你没法回答楠姐的“给我一个理由,给了我立刻就删”。有时候你甚至会生气地想,想楠姐被骗了才好呢,找到一个又丑又穷又矬的,被骗到血本无归,才能回想起自己的好。但也仅仅是想,这太小家子气了,你已经25岁了。

小家子气的事你没少做,你每天会把那个帖子看上十遍,任何新的评论都会让你神经紧张,你不由自主地点进每个评论者的主页,把他们翻得底朝天。你甚至想登录她的邮箱,看那些应征者的邮件。可试遍了所有与你俩相关的数字都没有找到正确的密码。

后来事情是怎么收场的?帖子当然被删掉了。是删掉还是仅楠姐自己可见你不确定,这不是你关心的,你关心的是那些蝗虫般的男人不再能看到楠姐的需求,即使是以和好为代价。所以你不愿意复合?这句话楠姐问过你,你也问过自己。你没法给这个问题一个准确的答案。那天在五道口喝完酒送她回去时她把你叫住了,“我们现在这样算和好吗?”她问你。

你摇了摇头。

“那我们和好吧。”

你仍然摇了摇头。

“为什么?”

如果当初那个糟糕的夜晚,楠姐发现但什么都没说,这段感情是可以走下去的。但是没有,后面的事都真实发生了。裂痕一旦造成不会自愈,只会越来越大。你知道你做了错事不配被原谅,所以从不奢望。你看过无数的例子,丈夫出轨之后被原谅,但之后的四十年里,每一次吵架这件事都会被拿到台面上讲,这件事在家庭生活中仿佛跟刷牙洗脸一样寻常。你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现在一切绕回去了,但你能找到方法说服自己,之前卢教授喜欢打一个比方:孩子被大人扔到了水里,孩子爱不爱游泳、水干不干净、孩子有没有准备好、他游得好不好,这时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得游,不然就会死。人没有多少选择的,你知道。

4

靠枕被推下床,身子一点点向被窝更深处蜷缩,你的脚碰到了楠姐冰冷的脚,她没有躲开,反而在你温暖的腿上蹭来蹭去。这下头枕在枕头上了,脑袋下面就是楠姐的名字,楠姐不知道,你从没告诉过她。她只以为脑袋下面是枕头,枕头下面是那本你一直看不下去的书。

你当然不会告诉楠姐这件事。分手后很快接受了失去她这个事实,最绝望的那几天里你把枕头送到裁缝店,让老板缝上了楠姐的名字。你知道这件事很蠢,但谁没做过几件蠢事呢?

楠姐的手機在你的右手边,你随手拿过来按亮屏幕看了眼时间,以为看了很久的小说,只过了七分钟而已。楠姐整晚都在玩手机,你想找点事做,七分钟前你打开了床头柜,柜子里有两本书,一本是卢教授的《俄耳普斯的春天》,另一本是索尔·贝娄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两本书曾靠名字吸引过你。你没怎么想就拿过后一本,卢教授的书能有多好看呢?每次你看到《俄耳普斯的春天》时都会这么想。

说起来这本书你还没张依看得认真,白天上班那会儿卢教授找你,你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我那个小情人看过你的书了,她还看得挺认真。”卢教授发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之后才意识到你在说什么:“那本啊,说什么?”那本书之前被你放在单位,张依闲着翻翻,没两天就看完了。“她说写得挺好的。”卢教授听了不好意思地谦虚起来,你知道这下他不会怪你没把分手的事告诉他了,你本来就不是故意瞒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卢教授说要来北京,你算了日子,那天是你述职的后一天,就当述职完给自己放假,双喜临门。楠姐之前就知道了,你以为吃完饭她会跟你多聊聊,聊聊卢教授和李齐,但楠姐没有,她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在手机里。手机是你的,一个星期前工资到手你换了最新款旗舰机。你本想买两个用上情侣款,但楠姐推说这是新一轮的智商税。当时死活不要,现在又整晚抱着你的手机,你不理解又没法说,那样就跟心里有鬼画上了等号。你并不害怕,现在的手机经得起任何考验。

下午告诉卢教授“不说这个,该删记录”的时候,他还嘲笑了你,他从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你没有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原来宣扬从不删手机的老满也开始向现实低头。等卢教授嘲笑完,你用鼠标把对话框拉上去,将有关“小情人”的那几句一一选中,右击删除,删除按下去的那一刻你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张依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脑海里,楠姐大闹大语文之后不久,她主动要求调到另一个年级,那个年级组长跟自己竞争过标兵,当时你没能成功,把失败归结为自己初来乍到。张依在那个年级混得不错,她的能力一直很强,听说她好像找到男朋友了,还是一个组的,不会是那个组长吧,你不知道。

看完时间你没有立即把手机放下,你的夜晚也很漫长。你无聊地在界面上滑来滑去,楠姐的手机单调无趣,连抖音都没有,更不用说游戏了。右手食指滑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只有支付宝,你往回滑。一个黄色的图标吸引了你的注意,你的心忽然乱起来,你知道那个图标你也常用,邮箱。

你知道这么做可能会再一次搞砸自己的生活,可是人总是这样,你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进去,轻车熟路地把工作邮件、学习邮件和交友邮件区分开。应征者千奇百怪,有的邮件甚至没点开就被楠姐扔进了垃圾箱。你决定换个策略,从收信箱转到了已发信箱,看看楠姐对哪些应征者抱有兴趣。楠姐回复的不足十个,大部分也没能聊下去,只有一个来来回回有十几次。你紧张起来,右手颤抖地点进一封封来往邮件。第一封是男生应征的帖子,他个儿比你高,比你壮,长得不亚于你,工作在部委,家里有权有势。你试图告诉自己他不是楠姐的理想型,你才是胜利者。但重要的很快来了,他们是小学同学。现在的你对北京的小学如数家珍,你要重新投胎百来次才能进一个能上这所小学的家庭。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你觉得挺奇怪的,他们始终没有转战微信,只是在邮件里寒暄和聊天,仿佛故意做给你看。聊天停止于聊完共同好友的现状,中间间隔很长时间,之后就剩下男生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时间是你们和好那一天,你迫不及待地点进去。

如果可以重选,你不会拿起那该死的手机,更不会点进邮箱。有些游戏不玩就不会输,之前你从来不会这么想。楠姐终于困了,把你的手机放下,看你一动不动,她问你怎么了。

你把手机后台清除,还给楠姐:“没什么,睡吧。”然后重重倒在床上。

枕头因为你的躺下发出了轻微的闷响。“你又把书放枕头底下了吧,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听见楠姐这么说。她伸手取出那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书名报了出来。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是啊,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5

你以为一个晚上足够你平复心情,即使一个晚上不够,三个晚上总该够了,离年终述职还有三天,这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

你能说服自己,这段故事发生在你们分手期间,道德上无可指摘。有时候你觉得你在乎的不是楠姐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但那个人不行,那个从小就认识楠姐的非富即贵的北京人不行。别人排着队都可以,但他不行。你说不出来为什么偏偏他不行,你没办法面对最底层的自己。

如果你告诉楠姐你知道了,会不会好受些?但你做不到,那天老板突然走入你的直播间时你还在想这个。

这节讲人物形象的课你已经上了不下十遍,闭着眼睛都知道在哪里该和学生互动,哪里要停下让他们思考。但那天本该年终述职才会见到的老板忽然闯了进来,你还没把楠姐和北京小伙从脑海里清出去,方寸一下乱了。该奖励答对问题的小朋友时,被催了两次才把“红包”发出去。

其实没那么糟糕,只是不出彩而已,老板坐着看了十分钟就出去了。下了课你才知道这本来是个机会,李总知道这节是你的拿手课,专门在老板巡视时劝他听上一会儿。“上得不错。”你知道这是李总的安慰之辞,你只觉得对不起他。

坏运气开始之后便再难以收回去,述职那天你是倒数第二个,位置是好位置,但排在你前面的是五年级的组长。那个组长你再熟悉不过了,他的述职PPT满是张依的风格,充实而又生动,在他后面你一下子失色不少。你给自己打气,按你的节奏讲完属于你的十分钟。下台之后看见垂头丧气的组员,你才意识到PPT上不少内容你都忘了讲,你光顾着盯那天走进直播间的老板了,你只记得要证明自己。

但结束了也不可能重讲一遍,你决定在能力范围内给组员做最大的补偿。但还没想好就被李总叫了出去,他没有怪你,跟你聊的也只是一些自己的人生经历,这使你更加难受。哪怕谈谈明年的计划都会让你好过,可偏偏他只是说生活,聊到所有人都回家了,聊到地铁也不开了,他还没有停的意思。你不敢反驳他,也不敢接他的话,只是听他一直说。

快到一点的时候李总终于讲完了他的前半生,他这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你惊讶于竟然有人可以不喝酒就说这么长的话,他最后留下了一句“你也别太自责”。你自责吗?你问自己。你可以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所有的事有头有尾,但你做不到。

按日子来说今天楠姐该住在你那儿,你掏出了手机。楠姐有课的三天住在学校,别的时候都跟你挤在一米二的小床上。你觉得没什么不好的,但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一个月花上六千在五道口租一个单间,她从不去住。这个钱当然是你出,你宁愿花这个钱给她买衣服或是包。但楠姐喜欢,你也就老老实实在租房合同上签字画押。这你都认,仿佛犯错之后你就彻底失去了对生活指手画脚的权利。其实楠姐很好,你知道,她从没有主动提过这件事,即使你们聊起也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你们离得很远很远。是你把自己的翅膀砍断了,你心甘情愿。你开心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砍断的是枷锁,只不过现在枷锁又变回了翅膀。

手机上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楠姐的。见你没接,她转发了几个快递的短信,让你下班后顺手带回来,最后一条是一个小时前,说自己先睡了,让你回来时轻点。本来今天楠姐想来看你述职,她提起时你愣了一下,她识趣地换了话题。事后你怪自己笨,当时就该说不对外开放,这也是事实。

下楼后你发现自己饿了,刚刚李总聊天时点的外卖你一口都没吃。铁板饭还开著门,老板冲你笑了笑,问你述职还不错吧。你努力对他把笑挤了出来:“还行吧。”经过这个夜晚,你只想填饱肚子,回家睡觉。

这次的铁板饭上多了一个鸡蛋,你深吸了一口气,连搅拌都省去了,吃起你的晚饭。

6

一二三四五六,你又数了一遍短信,六个快递一个不少,有两个特别大,按这个情形,你得跑两趟才能把它们都弄上去。

“我借你个小推车吧。”也许看你犹豫地站在路边,菜鸟驿站的小哥对着你说。夜很深了,周围没有别人,你确定他是在跟你说话。

“哥们这么晚还在工作?”

“我干夜班,另外几个哥们干白天,三班倒。”

“就为了整理这些快递?”

“可不咋的,双十一刚过,双十二快来了。一年的快递都在这两个月了。”

吃完饭你反倒不急了,乐得跟他聊上两句:“干这行赚得多吗?”

“就那样,这两个月好点,忙就赚得多。”他把小推车给你推出来,帮着你把包裹一件件放上去,“天怪冷的,小推车你明天上班顺便带下来就行,不用特意跑一趟,反正我们这儿一直有人。”

你道了谢,把车往家推,没走两步,小哥追上来,给你递过来一把开箱刀:“你买的这几个估计不太好拆,我们都用这个,明天一起还过来就是。刀挺快的,小心手啊。”

快递小哥是个好人,但好人不得不在气温零下的环境里受冻赚钱,这让你不太好受。你的气郁结在胸口,你不知道是气这个世界还是气你自己,一直到大学你想的还都是改变世界。为这个世界尽可能地多做一点事,到头来毕业还是选择了赚钱最多的教育培训。

小推车停在公共客厅,你把快递一件件往回搬。你记得楠姐在短信里说“小声点”,她已经睡熟了。但你现在还没法睡觉,得把她买的这些拆好放好。好在有快递小哥借的开箱刀,刀很好用,只不过开箱的时候声音有点大。迷迷糊糊中楠姐生起气来,你也不知道她醒了没有,只听见她在骂你。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好的,好的,对不起,我轻一点。”你把声音压下去,也把自己的火压下去。最后一个快递了,胶带缠得很紧,死活打不开,你用了蛮力,刀从你的手心划过去,血立刻就出来了。

你一点都不觉得疼,这个夜晚终于要结束了。你站起来,万事皆有因果,你忽然觉得好累,你开始想这是不是你要的生活。当初为了钱放弃更多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赢家,能把一个北京姑娘吃得死死的比任何事情都令你自豪。可是现在一切都被你搞砸了,曾经有幸福下去的机会,而如今你困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北京”离你越来越远,你绝望地发现这辈子也跳脱不出去了。

开箱刀还在你的手里,你往床边走了两步,一步,两步,第三步就到头了。你看见枕头上用红线绣上的楠姐名字,仿佛看见了将你锁在陈旧生活中的一把大锁。

N

1

她用毛巾把沾在热水袋外面的水擦干净,掀起被角,把热水袋塞进去。这是睡前工作的第一项——在老满睡的地方放一个热水袋。完成后她才接着去卸妆、洗澡、护肤、刷手机、睡觉。一到冬天,他俩的脚都会很凉,但她宁愿用老满的体温。老满靠热水袋,楠姐靠老满。

离单位近的房子房间都小,床和桌子之外放不下什么,甚至多一台自己的电脑都不行。老满刚去洗澡,还得要三十分钟,她之前没遇到过洗澡这么久的男生。她有些无聊,坐在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又放下了。手机是两年前买的,到了换的时候,但她想再等等,看下一个风口会不会出现性价比更高的手机。楠姐不缺钱,可她相信宁缺毋滥。

越往上读圈子越小,她倚着靠枕躺下了。即便是最常用的微信,现在想说和分享的也越来越少,能聊的群也只有跟李齐、卢教授的酒肉群和跟海煮鱼、李东嘿的闺蜜群。他们几乎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但现在也常常出现冷场的情况。

浴室里的老满边洗边唱着歌,混着水声楠姐听不太清。暖气有些足,她把毛衣脱下来挂进衣橱。衣橱旁边是一个相框,那是老满送的情人节礼物,楠姐每次挂完衣服都会不自觉地看上一眼。

畫的是自己,准确地说是阿芙洛狄忒的外形套着楠姐的脸。下面是老满手写的一行字:“楠姐总也不老。”白先勇是老满和楠姐共同喜欢的一个作家,他们喜欢他的作品,尤其是《永远的尹雪艳》那篇。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卢教授的生日宴上,第二次老满就对楠姐说了这句话:“你怎么总也不老。”

那行字是楠姐逼老满手写的,仿佛写下来,爱情就不会被沙土和时间掩埋。她的眼光全在那行字里,一瞬间想到总也不老未必是好事。世上残酷的不只是英雄迟暮、美人白头,要是周围所爱的人和事物都消逝了,就你青春常在周而复始,那同样让人绝望。这两个月来楠姐时不时地就会涌现出几个消极的念头。

楠姐问过老满,为什么是阿芙洛狄忒,“维纳斯不好吗?”或是“怎么不是别的更广为人知的女神?”那还是刚在一起的时候。

“你知道阿芙洛狄忒的传说吗?”

“知道。”楠姐点了点头,她猜老满会把爱神的故事,反正就是百度上写的那些再告诉自己一遍。她不在乎,她就想听老满说。

“你知道阿芙洛狄忒是怎么诞生的吗?”

“诞生于海洋?”

老满握住了楠姐的手:“更准确一些,诞生于海浪的泡沫之中,但不是只有海浪有泡沫。”

楠姐脸红了起来:“还有什么?”

“还有啤酒。”

楠姐知道老满在说什么,那个俄罗斯世界杯的夏天,那一个个在西门外小酒吧的夜晚,老满说那时他就已经找到自己的阿芙洛狄忒了。

楠姐又坐下来,实在是太小了,不知道站好还是坐好。她将一颗话梅放进嘴巴,咀嚼,一点点把肉剔下来,再用舌头把核推出去。她觉得自己这两个月净在嚼话梅了,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想起他们相爱的点滴,然后把多余的念头清出脑海。那些点滴还得熬过了开头的酸才能尝到一点点甜。

核被吐进了垃圾箱,发出短促的一声“呲”。楠姐下意识把头撇过去,垃圾箱有个包装袋。她把头移开,右手小心地伸进去,一个袜子的包装袋被楠姐用大拇指和食指捻出来,是最近很火的家居品牌。楠姐的汗毛竖了起来,老满已经很久不自己买衣服了。

楠姐把包装袋铺平,放在电视柜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光有这个还不够,她能想象老满会说出什么蹩脚借口。老满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充电,她爬过去拿来手机,用怪异的姿势翻找起来。

她在豆瓣上看过捉奸的故事,也跟海煮鱼和李东嘿聊过不少,她知道那句话是对的:“没有人能从丈夫的手机里活着出来。”她说不上来自己的情绪,紧张、担心,甚至还有一点期待,就像中学时坐在台下等待老师喊你的名字,喊你上去拿那张你都不知道考了多少分的数学试卷。

对于女人来说,寻找另一个女人的痕迹要比寻找理想男性容易得多。楠姐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那个网名叫“张夏天”的女孩,对话只到三天前,再之前的被删掉了,女孩是老满的组员,但从不叫老满组长。楠姐把这些都拍下之后点进老满的支付宝,支付宝诚实得多,一笔笔展示着老满的异常,老满手机里她不知道的订房记录起码有三次。现在一切在她面前已经很清楚了,比如那天说自己不舒服早睡,是为了腾时间打车去宾馆,比如那天说中午有应酬,其实是去了钟点房。

浴室里老满还在唱歌,她现在能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和怨恨了。她看到数学老师把卷子发给了她,她认真答完了所有的题,但还是拿了0分。

楠姐把老满的手机粗暴地从充电器上拔下来,她终于可以从别扭的姿势中坐起来。整个房间仿佛在晃动,她努力在晃动中握紧手机,等着浴室的那扇该死的门打开。

2

年轻的时候楠姐害怕失眠,觉得睡不着是天大的事。后来长大经历过睁眼到天亮的日子,才慢慢发现也就那么一回事,不会猝死,甚至连疲惫都不会。

她有些后悔,如果跟随自己的感觉,两个月前坚定分手也不用面对这个。自己两个月的努力被扔进了北京的大风里,想到这儿她更生气了。她甚至开始埋怨李东嘿,埋怨她劝自己认真:“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已经没几个两年了。”要是没她这句话,楠姐可能不会想着再给老满一个机会,再给这段感情一个机会。当然海煮鱼也逃不过去,她劝自己等,让日子照常过下去,如果三个月或者半年后还困扰自己,到时候再做决定。这个年纪的女孩没几个两年不假,但是三个月总还有。她等下去了,又等来了什么呢?还不是等来一个男人的真面目。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两个月前楠姐给自己找坚持下去的理由,他们在一起不到两年,不该这么早对彼此厌倦。感情从来都是双方的,她尝试过一些努力,可都没什么效果。

老满很少抱怨,但楠姐看得出来,到新的环境站稳脚跟不容易。楠姐很多以前的朋友社会化的转变都不顺利,这种不顺有时要绵延一年,她猜老满就处于这个阶段。她试图找老满开诚布公地聊一聊,聊聊他的状态,聊聊他们的关系。但老满总是拒绝,他似乎不认为自己会经受一般人的困境,即便有也不需要聊天来疏导,对象更不可能是楠姐。

唯一的一次是两个月前,那天是老满一周唯一的休息日,他把全天都给了楠姐。经历了逛街、吃饭、看电影之后回到家,洗澡上床之前老满把楠姐叫住了,他说,楠姐我们需要谈谈。

她不记得那天老满说的具体内容了,只记得老满说他很累,他们俩的家庭、层级相差很大,现在还能忍受,但是未来结婚组建家庭,他不知会怎样。她记得老满叫了她的名字,让她认真听,他可能未必会说第二次。

“忍受”这两个字像刺一样扎进楠姐的心,她以为的快乐时光老满都是在忍受,渐渐她也发现了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委屈和将就。那天的谈话仿佛把帷幕彻底拉开了,舞台后一切好的坏的都呈现给了观众。

她反思过自己,老满不喜欢的地方她都有努力去改,她迁就了老满整整两个月。两个月后她问老满:“这段时间怎么样,放松一些了吗?”楠姐以为自己努力了这么多,是收获的时候了,但只收获了老满一句:“我看得见你的努力,谢谢你。”这不是她想要的回应,她想过要不分开算了,你累我也累,但她又舍不得,自己已经花了两个月,退一万步说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她想起了没有希望的那次,那次是她的前男友。她被老满表白那天也想到了一样的事。

前男友家一直看不起她,总觉得她家图谋他们什么。还在谈恋爱那会儿,只要男生让自己晚上回去看新闻,她就知道当晚前男友的父亲会出现在电视上。楠姐说不清自己是真的很喜欢那個男生,还是因外力的分开让她把这段感情珍贵化了。但她知道自己每一次去男孩家做客时心惊胆战的感觉,那种努力也做不好的卑微。

老满向她表白的时候她想的就是这个,找个家庭比自己好的太累了,干脆找个不如自己的,自己也可以安心当个公主。她想到这里,点了点头,谁又能想到后面的事呢?

3

在好友申请那栏她停顿了几秒钟,想着要不要写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只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对方肯定熟悉。楠姐发了出去。

对方很快就同意了,楠姐本以为要等上一会儿。

“你好。”对方发过来这句,“对不起啊。”

“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都过去了。”

“那天你好酷,我以为你也会打我呢。”

“我不是这样的人。”

聊了两句楠姐忽然觉得没意思,但又说不清自己之前在期望什么。东西都搬回来了,今天是最后一趟。回到宿舍楠姐感到一阵轻松,同时空荡荡的。她把当时作为证据的照片一张张看过去,想着看完就删除,是时候翻篇了。在最后一页她看到了那天拍下的微信号。

“你是想问我些什么吧。”楠姐一时没说话,张依那边发过来这句,之后又补上了一句,“我叫你姐可以吗?”

对方卑微得可笑,她现在已经不恨老满了,更何况这个小姑娘。“无所谓,随你叫。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楠姐有点好奇后来他们在一起了没有,如果没有她会有些失望。

“姐,你别怪满哥,他其实很爱你的,我们公司都知道。”

“哦?”楠姐给自己倒了杯咖啡,随手翻开了桌上的一本费孝通,想看张依能讲出什么样的故事。

“是真的,满哥会把你的照片放在钱包里,你们的合照还是他电脑桌面的背景,开会我们都能看到。”

“那……”

“姐,你是想说那次吧。”

“嗯哼。”

“我不知道满哥是怎么跟你说的,其实那天是我不对。聚餐所有人都喝多了。满哥他安排还清醒的同事送女同事回家,最后就剩下了我俩。”

“然后你们就上床了?”楠姐莫名觉得好笑,现在还有人拿酒后乱性做幌子。

“那次也是我主动的,加上满哥喝了不少,自己也醉了。”这是她口中的故事。

“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言下之意楠姐没说出来。要是张依有空把后面的三四五六次都编完,她也乐得去听。

“满哥真的爱你。他爱的是你,我能感受到,我有时候还挺羡慕姐的,可能这就是满哥一直不答应我的原因吧。”

这种话并不让楠姐开心:“你和老满还不算在一起?”

“我跟满哥说了几次,他一直不肯松口,说是不可能跟你分开。我甚至说了不用分开,他还是不肯,他说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

这倒是老满的作风,楠姐暗自想。咖啡放了一会儿,已经没那么烫了,但糖不够,还有点苦。

“现在呢,你们没趁热打铁?”

“唉,”张依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之前算是还在追吧。姐我实话跟你说,要是你们不分手还有可能。但你们因为我分手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本想说才不是因为你,想想还是放弃了。

“我一直在试,那天之后老满就像变了个人,生活、工作都是。我其实都明白,之后就调走了。”

“调走?”楠姐有些意外,“你不在‘大语文做了?”

“去别的年级了。我主动申请的,我自己也过不了那个坎。人就活几十年,没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后来还扯了一些没用的话,楠姐只记得张依重复了几遍“满哥是好人,他是真的爱你”。这种话让她厌烦,但那句倒是说进了楠姐的心:“人就活几十年,没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没把张依当过对手,知道张依的条件也看过张依的样子,她私下里跟李齐和卢教授吐槽说“老满找了个‘男人”。话有些刻薄,但不算夸张。她不认为对方有资格跟自己站到同一块擂台上,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输给了张依。她只是输给了自己,以及这段和老满的爱情。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一杯咖啡她三口就喝完了,自己应该更开心一些,毕竟有人心心念念着自己。但缓过劲来她又觉得恶心,仿佛张依每一句话都在提醒那个晚上。她意识到自己想听老满的事,可又承担不了这些消息带来的后果。

楠姐把屏幕锁上了,她不想看见屏幕上的自己对着自己笑。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分手,但凡结束一个阶段都需要一个过程,逃避没有用。所有要删除的东西都被楠姐选中了,但删除键迟迟按不下去。她瘫在了椅背上,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过了十分钟她回过神来,发了一条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微博,她说她宁可老满已经死了。

4

“你是不是宁可他已经死了,也不希望他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恶心你,丧偶比离婚要好,是吧楠姐?”

“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即使别人不懂,她知道卢教授肯定能懂。

“他们俩,就老满和那女的,断了?”卢教授在电话另一头问。

“那女的说断了,其实我倒宁愿他们是真爱。”

“这一个月老满有找过你吗?”

“卢教授,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们能不能认真聊一下?”

自己是舍不得老满的,把东西搬回来的第一个星期她就接受这些了。好在老满厚着脸皮,他们才能心照不宣地把戏给演下去。她知道老满看出来自己还贪恋着,也知道决绝一些能掌握主动权,有时候要老满约上几次才松口,有时候甚至会故意临时把约好的时间改到另一天,让老满不得不把调好的班再调一次。

现在老满已经不再哭了,这曾是楠姐最烦的一点。她想到老满跪在地上一个劲地说“自己没有机会了”就头痛,她不明白他怎么会笨到连请求原谅都没有。现在老满也不再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她头上,不再说“我完全是因为你”这种小孩子的话,那个时间点过去了。态度很重要,出问题不可怕,但起码要有个解决问题的样子,这是从小她妈妈教给她的。楠姐爸妈吵了一辈子的架,还是过下去了。楠姐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用“态度”的说法麻痹自己,起码老满不像之前那样,他有了改变。他们就像开车躲晚高峰一样,把拥挤路段绕了过去。他们不向前看,更不会向后看,现在才是重要的,即使不能持续。

犯错的是老满,怎么对感情不舍的反倒成了自己?楠姐常常想这件事,也问过李东嘿如何不钻牛角尖,如何从老满的牢笼里逃出去。李东嘿的回答像刚开始看弗洛伊德的学生:“时间会治愈一切,但你需要给时间一点时间。”

李东嘿的话当然没什么帮助,对她来说时间不能治愈什么,相反时间更像是一个沼泽,一步步把她拖向更深的泥潭。她把想说的告诉了卢教授,卢教授问她:“楠姐,快樂对你很难吗?老满给你的这些快乐是不可替代的吗?”

也许是难的吧,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那时她还没告诉卢教授,其实自己偷偷向老满提过一次复合。

那天晚上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面对面聊天又不像微信可以撤回。她知道和好没有任何意义,平时吃吃喝喝轻松自在,但有些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即使这样,她还是想不到会被拒绝,那天老满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影子被宿舍楼里的感应灯拉得很长。她听见老满说:“还是不了吧。”

老满说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也开心,你也开心,为什么一定要给彼此套上马鞍呢?

他说如果当时什么都没有发生,或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但一切都过去了,没有谁停下来等谁,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楠姐看老满没有停下的意思,跺了跺脚,已经暗下去的感应灯重新亮了起来。她说她知道了,然后转身进了宿舍。

她没想过自己会哭,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室友在台灯下看一本很厚的文献,看见楠姐闯进来,站起来又坐下。室友走过去轻轻把门关上,外面的世界轻易被隔开了。

这段时间的快乐一下子被她想明白了,她不过是找回了被追逐的感觉,但没想到把自己献上去的时候,猎人会说我并不想要你。想通也就好了,她借卸妆的名义擦掉了所有的眼泪,之后告诉了海煮鱼,帮我写个征友帖吧,看看会不会有效果。

5

在被老满纠缠了五天之后,楠姐答应删了那个挂在“鹊桥”上的征友帖。

七十四个,总共七十四个人向她投来橄榄枝。这个数字足以证明她的魅力。她等着老满来问:“有没有不错的小帅哥啊?”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但老满也没有真的来问过。

之后的故事顺理成章,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想了想要不要答应老满重新开始这段感情,认真到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楠姐最后的结果是都行,如果他们没有名分地一起玩是八分开心,有了名分则是六分。那什么时候才是十分呢?

这样倒显得征友是彻头彻尾的套路,其实她当初是真的想开启新生活了。世界上总有歪打正着的事,这事怪不得她。至于答不答应复合,她想先等等看,看老满还有什么招数来打动她的芳心。

楠姐以为很快,但还是等了一个星期。老满打来电话那会儿她正在组织师门读书会,她听得没什么意思但还是掐掉了电话。手头有一本克莱尔 · 吉根的《南极》,她把这本书翻来翻去,决定让老满多等一会儿。楠姐总是能从一点点小的计较里获得快感。

老满自然知道等待的滋味,并且习以为常。两个小时后她才把电话接起来,老满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楠姐不赶时间索性也就听着,他们都知道话题最终会导向何方,他们都在等待。

周围安静得可怕,老满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径直走进她的心里。她听见老满做了很多保证,说自己一定好好改造好好做人,这些话引得她发笑,但她忍住了。老满还说楠姐看上的房子已经给她租好了,租金一下给了三年,她可以舒服地住到毕业。

那是几天前的事,楠姐说她想出来住,宿舍太压抑了。之前四人间还好,总不至于三个人都奇怪,但两人间与室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受不了。话到这里就止住了,她没说下去,老满知道她要说什么,而且你的房子是你的房子,现在这个关系也不能想住就住。后来他们一起看过两个房子,楠姐都挺满意的,老满把工作半年攒下的钱都拿了出来,选择了采光更好的那家,一下租了三年。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楠姐从小不缺钱,但这句话还是把她打动了。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之后三年都会跟老满套牢在一起,还是有了更多回旋的余地和可能性。但话到这里,楠姐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房间我给你打扫好了,你直接把东西搬进去就成,我回头把初始密码发给你,你可以自己改。你别有负担,我没别的意思。”老满停顿了几秒,想着怎样说出心中的话更合适,最后他说,“要不我们再试试看?”

楠姐把第一反应给忍住了,为此她不得不做作地干咳了两声。“行吗?”老满的追问過来了。楠姐想到了老满把全身重量压在自己宿舍楼梯扶手的那天,想到了自己被拒绝的场景,一股报复欲涌上来。但她还是把话说得圆润了一些,她告诉老满:“让我想想吧,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

“多久?”

“明天早上怎么样?”

挂掉电话楠姐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满意,《南极》还在她手里,她很喜欢这篇同题短篇,它让自己想到刺激、危险和无限的可能性。那一刻她对可能性的渴望占据了上风,随手把电话拨给了陈涛。

陈涛是应聘者中的一员,或许不太算,他只是看到自己的征友跑来凑数而已。他们很小就认识了,早于微信和QQ的时代,但现在还只能用邮件交流。也正是知道他们中间没有任何可能性,楠姐才能心安理得地把电话拨过去。

话筒中传来“嘀——嘀——”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长。楠姐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莽撞了。她告诉自己第六声结束后如果陈涛还没接起电话,那就是有缘无分,但她也没有真的去数。不管怎样,对面把电话接了起来。

楠姐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许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出来看个电影、吃个饭啥的,也许是别的。

陈涛那边有点惊讶,但没有任何的迟疑,轻而易举地被钓了出来。

6

所有都结束之后,陈涛躺在床上给嘴里的烟点上火,接着把烟盒递到楠姐面前。楠姐摇了摇手,起身给他拿了一个杯子装烟灰,然后重新躺回床上。

世上的人天生不同,但遇到完全对立的也不容易。与老满相反,陈涛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跟床下的他是两个人。老满事前事后总会不断地问她舒不舒服,感觉怎么样。习惯之后遇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仿佛吃了顿没加盐的晚饭,她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你不问问我舒服吗?”陈涛的第一根烟快抽完了,还没想好要不要第二根,楠姐已经撤走了“烟灰缸”。她不想第一次住就让新家充斥烟味。

“这还用问?”陈涛回过神来,“我的意思是,夜晚还没结束呢,这才几点?没到填用户测评的时候。”

她早不是小姑娘了,但还是被这句话弄红了脸。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最初没想到会有现在的这些。最初只是想看个电影,放松放松,过好最后一个单身夜。楠姐甚至连妆都没有化全,打个底涂个口红就出了门。七年多没见了,都不知道对方现在长成什么样。

两家的父母曾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工作调动住得远了,走动也不像之前那么频繁,但关系不算僵。楠姐和陈涛小时候在家庭聚会上常常见面,两家还开过娃娃亲的玩笑。陈涛的家庭很好,这几年他的父亲更是平步青云,同时他还一直记得老友家的小女儿。偶尔楠姐母亲会给她念叨这些,之后还会小心翼翼地加上“全看你喜欢,我们不强迫你”,说得楠姐又好气又好笑。她对男孩子印象不坏,要是没有父母这层复杂的关系,说不定真的可以处处。

七年后的陈涛并没让她失望,见面的一刹那她还有点后悔没有化上全套的妆容,显得更尊重一些。但也只是后悔,达不到遗憾。

他们在电影院吃的晚饭,地点和影片都是陈涛选的,一家私人影院放映《欲望号街车》。楠姐对马龙 · 白兰度不感冒,但很喜欢田纳西 · 威廉斯。开始有些拘束,看到布兰奇和斯坦利吵第一次架之后她放松下来,甚至脱掉了高跟鞋,把脚盘到了椅子上。楠姐用余光瞟了陈涛几眼,陈涛认认真真在看电影,完全没注意她。

陈涛提议去私人影院时,她犹豫了下。私人影院比正常电影院更黑,这家还算干净。大学时候楠姐跟当时的男朋友去过一次,空气中弥漫着情欲的味道,当然他们后来也为这味道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跟那次不同,看电影时陈涛规规矩矩,发生什么要等去了酒吧。那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会有什么故事等着他们,电影结束后谁都没有提回去的话题。楠姐很开心,即便她不知道是因为陈涛还是这个夜晚,她甚至能从舌尖流出的酒精里感受到甜蜜。她发现她很喜欢陈涛的很多东西,比如他什么都没问,没问她的征友怎么样了,也没问她现在的感情状况,有没有男朋友。比如他和她一样知道彼此的界限和终点在哪儿。比如他们不可能真的在一起。

吻是一切代表浪漫可能性的开始。楠姐不是个会后悔的人,她躺在陈涛肚子上回想今天的一切,觉得梦幻而奇妙,哪怕仅仅是半个小时前的事,也记不清发生的缘由和细节了,怎么自己就带着陈涛进了这所房子。拿着老满发来的密码输了好几次都不对,差点自动报警,最后还是陈涛接过手机输入那不复杂的八位数密码。她感到头被一只大手温柔抚摸着,她决定不去想了,这些问题令她头疼。

《南极》还在她的背包里,楠姐很有仪式感地带它走完了一整串冒险,她觉得她应该感到庆幸,她现在想到的是热带草原上繁衍的狮群、海洋里成片的热带鱼和生生不息的一岁一枯荣,而不是南极、雪、冰和探险队员的尸体,不是永恒。

陈涛叫了她第二声她才回过神来,她听见陈涛催她睡觉,说自己要关灯了。楠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过让他留宿的默许。她还没来得及回话,陈涛的话就过来了。

他说:“你得有勇气结束这一天。”

她觉得他说得对,把头躺回枕头上,然后看着他熄灭了所有的灯,钻进被窝抱住自己。他一切驾轻就熟,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但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知道也许明天早上他们会再来一次,但怎样都是她的最后一次。

7

去洗澡之前他想跟她说点什么,老满把嘴张了张,又闭上了。在一起这么久,这点小动作逃不过楠姐的眼睛。她不用老满再说一句“算了”把欲言又止表现得更明显。

把老满脱下来的大衣挂好,楠姐边摩挲着挂在墙上的阿芙洛狄忒相框边问:“今天晚上还不错,当着卢教授和李齐的面,我给足你面子了吧。”

今天晚上她的表现当然会令老满满意,她自己知道。她还知道老满述职没表现好,最近会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她觉得没什么,没有人会一直赢的。但这些都是老满自己的情绪,楠姐权衡之后还是决定不去问他,他如果想说自己会说的。

“是啊,今天谢谢你。”

“不用,一会儿叫我‘爸爸就行。”楠姐没想到老满会说谢谢,听在耳朵里还有点心疼,但还是把两人之间常开的玩笑说了出去。她没有等到老满常回的“一会儿让你知道谁是‘爸爸”。她不失望,她能体谅。老满最近不顺,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也不得不装模作样,他活得并不轻松,自己作为女朋友能做的不多,但能做的她都做了。

老满转身走进浴室,手机照例留在外面。与之前不同,有了无线充电技术,楠姐可以自如地拿起充电中的手机。她对密码再熟悉不过,甚至不用输,把大拇指放上去就能解锁。但她想了想,放下了。

这次浴室没传出歌声,楠姐忽然想起有什么自己忘记做了。她恍然大悟地走向已经沸腾的烧水壶,把水小心地倒进热水袋,把塞子塞得紧之又紧。

又过去了一天,阿芙洛狄忒的秋天也快要结束了。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陈涛的那句“你要有勇气结束这一天”。想象来得不合时宜,浴室里老满还在安静地冲洗着,热水袋没有刚装的时候那么烫手了。她用毛巾把热水袋外面的水都擦干净,然后掀起被角,把热水袋塞了进去。

作者简介

钱墨痕,1994年生于江苏南通,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曾获“青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硕士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出版有《九镑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雨花》《江南》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张范姝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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