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流
2022-07-07梁思诗
彤彤的摄影展日期定下后,明姨每天都在焦急地数日子。她还不让彤彤提前给她看照片,她说这相当于看电影剧透,提前看过就没意思了,一定得当天去给彤彤捧场。前一日,明姨还特地订了花篮,次日让人给展厅送去,给彤彤撑撑场面。彤彤跟我说,明姨这人就喜欢虚张声势,以前她考上初中的时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学校,明姨愣是请了全家过来吃席,搞得她顶不好意思。如今也这样。展出当日,明姨叫我提前到她家去,帮她挑衣服。我一拉开她的衣柜,仍旧是一排棕色或灰色的外套。我说我就料到会这样,所以跟我妈借了一条连衣裙。明姨见了说,哎哟,我怎么能穿连衣裙呢?我说,这裙子不露胳膊不露腿的,怎么不能穿?我催促她去试,她穿上后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觉得可以,还说,还是你妈爱打扮。去的路上,她让司机停车,又在路边买了一束向日葵。我说,你都订了一个花篮了,还要买花?明姨说,我给彤彤送花去,别人会以为我是她粉丝,觉得这个摄影师挺有人气。车很快就开到展厅附近,我们还未下来,就已透过车窗看见彤彤正站在前头道旁迎接我们,她冲明姨招了招手,明姨也举起手中的向日葵,向她挥摆。
彤彤上小学的时候,跟我还挺亲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到明姨家已经四年了。暑假,我妈带着我从南京回老家,恰逢明姨也回他们家去。彤彤就像一条软塌塌的小虫一样懒懒地趴在明姨她妈的腿上,同她撒娇。我妈远远指着她同我说,那就是明姨接回来的小姑娘。我瞧那小孩脸圆嘟嘟的,眼睛大得像珍珠,穿着外婆给买的花衣衫,活像个年画娃娃。彤彤从小就被明姨养在大学校园里,从未到乡镇来,刚来几日,身子就被晒得黑黄黑黄的。她打小爱玩闹,白日里头总在油菜花田里打滚,在一丛丛金黄的花浪里,像风帆一样漂游。她给我一只小竹篓,用来装萤火虫的,傍晚夜幕一降,她就飞到河边泥地里去搜寻。我说萤火虫不是随时都有的,她不信,一定要抓一只来给我。后来,她抓了满满一竹篓,光从缝隙里溢出来,像只黄灯笼。彤彤磕坏了手肘膝盖,明姨便成天追着她抹药。明姨在背地里同我妈说,也不知彤彤是什么样的父母生的,性子竟这样野。
彤彤离开明姨后,再没回过那个家。但听说她曾去过镇上寻她外婆,彼时外婆已过世了,祖屋也已卖给了他人。她跟人租了间房子,在里头住了几日,别人告诉她,过些日子这老屋就要拆了。我曾在她的摄影集里看过她拍的油菜花田,金灿灿如星海垂落平原,尽管已然不是儿时那一片了。
我有段时间没见过彤彤了,上回见她还是在她出摄影集的时候,我邀她谈出版事宜。她给我发来消息,说路上有人出车祸,堵车,晚点才到。在等她的那段时间里,我忽而想起了明姨当初结婚时的情形。明姨相上她老公的时候已是年过四十的人了,明姨老公比她还要大三岁。他俩皆是大学老师,经同行介绍走在了一块儿。家里亲戚都说,明姨是独立女性,眼光高,挑挑拣拣这许多年,终于让她挑着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子,两个文化人组成了一个高知家庭,不知羡煞多少人。那日,明姨穿着一袭红装,胸口别着一朵粉桃,映着她暖洋洋的笑脸。她一笑,眼角就挤出细密的纹路,苹果肌也有点下垂的倾向,她的短发都别在后脑勺,头顶戴了块假发,两绺弯弯的细发垂落在脸庞,发型似乎有点儿过时了。她给我妈敬酒的时候,笑意里潜藏着些许难言的意味。她往日最是看不上我妈那样的家庭主妇,早早地结了婚,生完孩子后辞职,一心一意照顾家庭。她曾扬言自己这辈子绝不会走这样一条路。明姨老公看起来倒没什么,敬酒时毕恭毕敬,神态温文尔雅,我妈转头冲我们说,你瞧,当老师的就是不一样。
只因明姨结婚晚,身边已无单身人士可做伴娘,只得临时请我妈帮忙打理婚礼的事。那晚,我妈留下来帮她收拾局面,弄到很晚,临走时,闺蜜俩手拉着手,互相看了许久。我妈冲她说,大家都盼着你好,只要你过得好就成。明姨眼睛里噙着泪,点了点头。筵席上只剩下一片残羹冷炙,寥落的画面中,唯有明姨那一袭红装和桃色的笑脸,兀自发着光和热。回去后,我妈才告诉我们,原来明姨是丁克,因为这件事,十多年来一直找不到对象。如今遇着张老师,也就是她老公,他说自己也是丁克,明姨见了他,两相情好,才不到半月就答应了结婚。我妈说,想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她还嘲笑我,说我放着大好的青春不顾,非要一头扎进婚姻的坟墓里,现如今,她自己年纪大了,还不是急了。
老实说,以前在大家眼中,张老师一直是顶好的一个人。他不抽烟不喝酒,烧得一手好菜,家务也帮忙分担;在学校更是受学生爱戴,据说他上课时常娓娓道来,风趣幽默,年年被评为最受欢迎的老师。起初,刚听闻明姨离婚的消息时,我们都不信,张老师那样好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直至提到孩子的问题方才恍然明白。我妈怕明姨心里受刺激,便主动拉上我邀她出来透气。明姨脸上看着倒挺淡然的,一路上还跟我们说笑。我妈拉着我俩,到玄武湖上去坐船。春日里樱花开得正盛,一丛丛如雪一般厚厚地压在堤岸的枝丫上,明姨望着远方的花影笑了,我这才发现,这是她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次笑。如今的明姨,脸上皆是皱纹,发鬓上还夹杂着不少白丝,与从前结婚时那张鲜活的脸比起来已枯萎了许多。她这些年没怎么买新衣裳,穿的还是过去那几件,那衣服就跟她的人似的,像长在她身上的,一样残损了许多。我妈说,你别惦记了,男人不值得惦记。明姨笑道,谁惦记了?人生短短几个秋,人来人往,谁走了也不稀奇。这些年我俩一直分别埋头做学术,时间长了感情也淡了,没什么可惦记的。总之,谁也别指望着别人过日子。我妈也笑着说,你看看你明姨,离个婚把人生都看透了,还说不伤悲呢。
彤彤见着我,也没有寒暄的意思,直接问我明姨如今是否还在医院。我说早前接回家了,我妈去照顧了几天,可她也不能一直待在那儿,我爷爷奶奶那头也需要人照顾。明姨同她说,让她别理自己,她又不是废了,起居坐卧没有自己做不成的。明姨性子强,我妈总顺着她,可她说她走的时候看见明姨的脸又青又白,住一次院,好似半个魂都没了。我说这话有点夸张的意思,为的是让彤彤听见。她坐下来,若有所思,我叫服务员给她上了一杯杨枝甘露她也没看见。
明姨见到彤彤的时候,跟没事人似的,倒是彤彤的目光有些躲闪,举手投足都拘谨了些。我不知她们这些年私下见过没有,可明姨待她还似从前那般亲热。我看见明姨手肘上挂了条绷带,套在脖颈上,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前两天搬东西磕坏了胳膊。我说,你自己瞎倒腾什么,有事就叫我们过来。明姨低声说,你要上班,你妈有一大家子要照顾,叫你们做什么。我瞥眼看见彤彤独自坐在客厅不吱声,却也歪着头瞧明姨的胳膊。明姨带我俩去参观彤彤的房间,屋里一直保持她走前的样子未动,只是床铺上罩了一层防尘的塑料薄膜。彤彤拍过的照片,明姨都打印了出来,一张张塞在相册里,塞了厚厚五本。彤彤的衣服都是从前明姨给买的,多是蕾丝碎花小裙子,她以为女孩都该这样打扮,只是不知道彤彤并不爱穿。她走的时候,一件衣服也没拿。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吃饭的时候,彤彤话不多,明姨问她一句,她答一句,有时不知该怎么答的时候,我就替她张嘴。饭后,我收拾碗筷的工夫,彤彤到厨房里来挨着我。我说,是你自己要来的,来了你又不说话。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推了推她,让她出去陪陪明姨。彤彤回自己屋找出一盘跳棋,果然还在原先的位置,她主动问明姨玩不玩,明姨笑出了声,我隔着洗手池的水花声都听得见。彤彤说她去西班牙交流期间趁机去了许多别的国家,在各种餐厅打过工,还到过非洲,拍了许多照片。她有同学认识办展的人,打算今年租个地,把在非洲拍的片子做个专题展出。明姨听后连连称叹,说自己到时一定给她捧场去。
我们走的时候,明姨坚持要送,我们在楼道口相互推脱了好久,彤彤说,晚上天凉,你都这样了,就别往外跑了,一会儿着凉了又得找人照顾你。明姨听了这话才回的屋。过后我跟彤彤说,你刚才的话有点过了。彤彤说,她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吧。我说,明姨现在最怕麻烦别人,以前你在家的时候,明姨一边要顾着老公的面子,一边要顾着你的心思,才装宽容呢。我们从小区走出来,夜市刚开始热闹起来,路边的鸭血粉丝汤店纷纷亮起了招牌灯,人来人往,在冬日里形成一股暖流。彤彤过了好久才问,你见过他了吗?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姨老公,现在该叫张老师了。我说,没见过,他如今估计没脸见我们家的人。早前我妈想去找他,被我爸拦住了,说那是明姨两口子自己的事,别人少管。我妈也只是想替明姨出口气罢了。彤彤听后叹了口气。我问,你刚从非洲回来吗?她说,没,那其实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为疫情的关系,我在西班牙多待了半年才能回来的。办展的事,其实也悬,我没经验,也没钱,但是跟她说了这事,能给她留个念想。以前,我一直挺想给她争气的。姐,她这病到底能好吗?她又低声在我耳畔加了句,会死人吗?我顿了顿,说,医生说不是没可能。她又随我走了几步,停下来,说,要不我去找他。我说,谁?张老师?你找了他,然后呢?带他回来吗?她被我问住了,不再说话。
如今,我每隔一两日就会到明姨家去。医生说她得按时吃药,且止疼药不能轻易乱吃,我妈不放心明姨一人,总觉得她会忘了吃药,便派我时不时过去帮忙。明姨一见着我,轻叹一声,垂下眼眸。我知道她想见到的人是彤彤,但那孩子脸皮薄,又自觉从前过分对不住明姨,每来一次总要做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明姨心里也是明白的,但她总说,如今见彤彤是见一面少一面,只怕哪天她一走,从此就天人两隔了。我让她别总说这么悲观的话,污糟话说着说着就成真了。她问我彤彤是否真去过西班牙。我说是,而且还拿了奖学金,她如今在大学里半工半读,是个勤奋孩子。明姨做了个手势,说,彤彤说她一张照片能卖这个数,我不信。我说是真的。明姨想起什么,又跑进卧室,半天才捧着一本相册出来。她翻开一张她和我妈的照片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西班牙,那是你妈的大学毕业旅行,当时她做翻译挣了不少外快,就说要带我出国。我瞧着照片里的妈妈和明姨,两人都烫了卷发,随风散落在单薄的肩上,她们只穿了件背心,下边是牛仔喇叭裤,配上她们红艳艳的唇色和墨镜,好似港剧里的女一号和女二号。明姨说,你不知道吧,西班牙语是你妈的第二外语,你妈可有才了,会四国外语呢,年轻时高挑漂亮,很多人追。在西班牙的时候,我还交了个意大利男友,他也是旅游去的,那时候,我俩每晚就在酒吧外的露天座里你侬我侬。回国后,我同他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信,结果有回我给他打了一通国际长途,是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听说意大利人都这样,比较开放。但我不能接受,我哭了好长一段时间,还跟你妈说男人不值得,咱俩以后都别嫁了。结果你妈刚工作没几年就结了婚,还生了你。一个会四国外语的天才,不去建设祖国,反而跑去结婚生孩子。我说,这样说来,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我此前未曾听说过明姨的风流韵事,打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专攻学术的科研人,衣服只穿棕色或灰色,头发从不留过肩,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好似哪儿都是她的课堂。自从有了彤彤后,她就愈发不注重打扮了。
明姨虽然时常说婚姻的不是,但却是喜欢我的。听说我出生那晚,明姨一直在产房陪着我妈,一直陪到我妈坐月子。她每回到我家来,总爱寻我玩,光是洋娃娃就给我换了好些个。我妈说他们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没什么娱乐,如今明姨都要从我身上找补回来,给我接二连三地买玩具。他们说明姨永远也不生孩子,所以她定是把我当亲闺女看待了。我便也一直觉得明姨是属于我一人的,直到她有了彤彤,我总觉得明姨对我的爱被人半数分走了。
当我好不容易把这种诡异的心态调整过来后,彤彤已经离开了明姨的家。她的离开让明姨伤心欲绝,那段时日,明姨隔三岔五就要到我们家来哭一趟。我妈说,报了警,警察会帮找的。明姨说,不想被找到的人,怎么也找不到。起初,大伙都觉得明姨怪可怜的,养了个孩子,原以为老了就有指望了,不曾想又给养没了。倒是明姨老公显得挺淡然的,他说别人的孩子就是养不熟,早该料到的。明姨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明姨爱吃我们家楼下杨师傅做的小笼包,我妈就下去买,趁她去的工夫,我爸跟上说,她这三天两头来咱家哭也不是事啊。我妈说,不然呢?五十多岁的人再养个孩子吗?养到上大学自己也七八十了,正好给自己收尸?我爸不吱声了。
大约是在那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彤彤发来的短信,让我在我家小区附近见她。那晚彤彤穿了身黑色套头卫衣,躲躲闪闪地在小区围栏边一株大树后等我。她一见着我,就把我拉到阴影里,以防被人看见。彼时,彤彤尚未高中毕业,高考前得找着住的地方,她說自己的零用钱已花得七七八八,眼瞅着弹尽粮绝,这才求到我头上。我见她瘦得跟流浪猫似的,当即找了间馆子请她吃点东西。她恨不能把那碗鸭血粉丝直接倒进胃里,很快又要了第二碗。我说,你与其这样,不如回家去,跟明姨低头道个歉,大家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冷冰冰的,露出很多眼白,她从忙乱的吞咽中挤出两个字,不回。我说,明姨对你多好啊,虽然他们不该瞒着你不是他们亲生的这事,但也是怕你知道了接受不了。彤彤说,现在好了,我果然接受不了。她正说着,呛了一嘴,我赶忙给她递了杯水。她又说,他们养我就是为了防老的,就像农民养鸡是为了卖的。尤其是你明姨,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养我,是她老公想养孩子,跟她吵了好久她才答应的。对她来说,她连防老的想法都没有,我对她而言就是个碍事的。对于明姨起初领养彤彤这事,我并不知其中详情,如今竟听出许多弯弯绕绕来,原来是我小瞧了此事。转头我同我妈说了此事,我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明姨是不想要孩子,但养久了也养出感情来了。她叫我与彤彤多联系,好将她的情况告知明姨,让她安心些。后来不知怎的,彤彤知道我告密的事,还钱后索性把手机号换了,再没见过我。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如今想来,这事过去也才四五年,却好似已过了很久很久。我不知他们是如何把彤彤的身世泄露出去的,但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到了半夜,我忽然听见明姨房里传出点响动,便过去看她。只见她半起身,用手肘支着床沿,朝着窗口处急促地呼吸。我赶忙给她倒杯水递过去。明姨喝了水依旧难受得不行,她用手捂在胸口处,直说疼。我只记着我妈说不能随便吃止疼药,只得干坐着,陪着她。明姨见我皱着眉头干着急,就找了点话说,你成天到明姨这儿来,你的工作还干不干啦?我说,我要是不来,都不知道你这么难过。她说,你来了不也做不了什么,人扛不过命,所以说人老了都一样,有没有人在身边没什么区别的。我听了难受,眼泪挤在眼头上。明姨说,彤彤如果为出书的事找你,你能帮就帮帮她,你明姨我这辈子不怎么求人,如今就求你这一件事。我说,什么求不求的,我难道还会不帮她?明姨点点头。她只穿了件单衣,冷空气吹得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我赶忙替她把被子拉上。明姨说,我还记得彤彤刚到我家的时候,才两岁多,一块小小的肉团子,蜷缩在玩具车里。那时候我总爱抱着她不撒手,我总想我若能再早点见到这孩子就好了,那样抱着她就没那么累。我说,彤彤知道你对她的好,她以前或许不知道,现在一定知道了。明姨摆摆手说,你们不该让她晓得我得病的事。她原本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要去闯,我能看出她是个有拼劲的孩子,如今知道我病了,又转过头来看我。她拍了拍我的手,恨我不懂事。明姨扯开被子,弯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她说,拿去给彤彤。我不打开也知道是钱,不知道该不该接。她见我没收起来,又说,我都快死的人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彤彤一个女孩家,大学还没毕业,少不得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她虽然装作轻松,可我知道她的难处。你拿去给她,就算我积德,帮帮她。
果然,彤彤并没有收下这笔钱。我索性直接把钱转到她的银行卡上。此刻,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一会儿摸头发,一会儿托腮,眉头一皱起来就没再展开过。突然,她盯着我问,你明姨她不会死吧?现代医学那么发达,难道连个人都治不好?我耸耸肩说,连医生都说不准的事,我怎么知道。彤彤喝了口咖啡,盯着咖啡里映出的自己的脸,变得愈发沮丧。她说,我昨天去找他了,姓张的。我有些惊讶,但一想到彤彤向来是个想得出做得到的人,又觉得不稀奇。她说,那个女人真的怀了孩子,好像快要生了的样子,这下他满意了,终于有了个亲生的孩子。我说,你亲眼看见的?她说,我去了他们住的小区,正看见他扶着她下楼散步,我看那肚子挺大的,至少七个月了。他远远就看见了我,还同他老婆撒了谎,自己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怕让他老婆看见。我问,你们都说什么了?她说,我把你明姨病了的事告诉他。他安慰我说她身子一向很好,感冒都不带吃药的,如今就算真病了,也一定会很快好的。他老婆快生了,他这时候如果跑前妻那儿去,对现任老婆不大好。我说,我早跟你说过,你找他没用,你偏不听。她说,都六十的人了,还生什么孩子,也不害臊,学校里知道的人不知在私底下怎么说他的。我说,你还替他的脸面考虑呢?她说,呸,我才没有。我说,你也别把话说太难听,毕竟他把你从小养到大,以前张老师还是很喜欢你的,你刚到家里时,不知多高兴,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她停了下来,似乎也自觉有错,把视线转向窗外,看电线上那些不知天寒地冻的鸟儿,又转回来,同我说,你不知道,我从小跟姓张的就不亲,他因为我不是亲生的,一直心里头膈应,还提防我,怕我偷他的钱。我说,那不至于,也许是你想多了。她说,他早前望女成凤,一直督促我学习,可我是死脑筋,怎么都学不好,只会丢了他的脸。后来他破罐子破摔,懒得理我了,才事事由着我的。所以他才想自己生一个,好遗传他的优秀基因。彤彤说的这话,我妈也分析过,我原以为她年纪小,只会闹脾气,没想到脑子里竟知道这么多事。
明姨离婚后,我妈同我说,你以后得相个好人家,养个好孩子,否则就会像你明姨那样,快六十的人了,孤孤单单的,若非有我们这些好姐妹陪着,一个人不知该如何过。我说,你刚才还安慰人家,转头又说这种话?我妈说,我不是在背后挤对人,你瞧爷爷奶奶,如今老了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清,可不得由我们这些后生去照顾。你明姨年轻时任性,如今老了吃亏。我说,我可不觉得,明姨当初选择丁克的时候,肯定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我妈说,如今真能丁克到最后的人有几个?除非打定主意一个人过一辈子,否则多的是像张老师那样的人,你也怪不得人家,男方在乎传宗接代,人之常情罢了。
也许是因为见过张老师的缘故,彤彤对明姨的同情加重了些。明姨说,如今彤彤没课的时候总到她家去看她。明姨怕她因此落下课业,还要打工奔波,让彤彤不如搬到她家住去,彤彤脸皮薄,没答应。明姨又把我叫去,商量着如何把彤彤劝来。到了单元楼门口,我正撞见彤彤。她手里提着几盒青团,说是快入春了,到了吃青团的时候,她记得明姨以前最爱吃的。明姨一开门见我俩同时来了,立马笑得咧开了嘴,赶忙把我们拉进去。她从蒸锅里取出一笼包子,说杨师傅的生意如今做大了,开了好几家连锁店,她如今天天点他家的外卖。明姨用手抓了个热乎的包子,先递给了彤彤,她说彤彤以前最爱吃肉馅的。她笑着说,彤彤以前说,包子里没有肉怎么能算包子呢?吃青菜馅的怎么不直接吃炒青菜?明姨边说边乐,彤彤听了怪不好意思的。彤彤同我说,你明姨还乐呢,明天就要去医院检查了,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哪个病人有她这么开心?明姨说,不然呢,每天在家哭得跟林黛玉似的?邻居还不找上门来打我。我说,你笑得这么大声,邻居也得来打你。
彤彤还要上晚课,先回了。明姨舍不得她,一直把她送到楼下,是彤彤把她推回来的。我笑着跟明姨说,明天去医院,又能见着彤彤了,也不至于这样舍不得。明姨说,我就喜欢彤彤,你见不得我俩好啊?你别说,彤彤如今大了,愈发漂亮了,小时候晒得黑黑的,像个假小子,如今白净了,弄了个发型,越看越好看。我说,是是是,你养的孩子,什么都好。明姨说,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多羡慕你们一家子,虽然你那个爸爸五大三粗,我姐嫁给他属实是低就了,可每每到你们家,看这一家子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样子,我就觉得快活。小时候家里穷,一屋子三姐妹为了争口饭吃,成天打打闹闹,爸妈瞧了不顺眼,一见着我们就骂。大姐二姐没念完书就被赶到社会上打工,只供了我一个大学生。我插嘴道,是供了你这个博士。明姨说,那些都是后头自己拼来的,不是人人都跟你似的,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明姨戳了戳我的脑门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说,那你为什么自己不生孩子?明姨说,自己能不能过好日子都不能担保,又怎么去担保另一个人的幸福?我說,别人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孩子还未出生,你已经为他操完了一辈子的心。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也许是因为彤彤回来了,想到病情,明姨眼中才开始泛起丝微忧虑的神色。她不想叫人看出,又很快掩盖过去。到医院做完检查,彤彤陪明姨在外头候着,大夫跟我说了一大堆,我都听不明白,反正一句话就是,当下没什么大碍。我取了单子出去了,彤彤见了我,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听说没什么大碍,又大呼一口气。我催彤彤去缴费,又同明姨说,大夫说了,你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以后别死啊死的说个不停。明姨说,人到了头都是要死的,活长活短的问题。
回去的路上,明姨一直悄悄推我,想让我跟彤彤说搬过去住的事。我只得跟彤彤说,姐姐不是让你去当免费护工的意思,只是你在学校吃住得花钱,离打工的地方又远,每天这么跑影响成绩,倒不如到明姨家去住。如今明姨的病也好了些,不需要你多照料,只是你俩待在一起有个说话的伴,像朋友一样,这多好?彤彤听了我的话,认真思索起来,明姨看她神色觉得有戏,便说,你什么时候高兴来就什么时候来,我家永远欢迎你。彤彤点头笑了笑。
不知不觉,冬天就快过了,道旁的樱花树枝头都结满了白色的花苞,再过些时候,就能开满一路。我跟明姨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刚离的时候,我和我妈陪你去玄武湖坐船,那时候樱花开得正好,不知不觉都过去一年了。明姨望着花枝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你看,日子其实也没那么难熬,你想不通的事,时间都替你埋过去了。明姨看了看彤彤,又说,彤彤,你还记不记得,你高一的时候第一次谈恋爱,失恋时也是我陪着。彤彤见我在一旁,假意说,什么恋爱?我怎么不记得?明姨笑道,你这孩子怕羞。你不记得我记得,当时有个男孩,每天早晨都到咱们家楼底下等你,你见了他,也不上他的车,扭头就走在前头,他在后边推着单车追你,车头还挂着一袋豆浆一袋油条。当时你们都穿的校服,那男孩为了打扮,特意在里边穿了件高领毛衣,脚上穿了双时髦的运动鞋,头发被抓得竖起来,都是为了给你看的。我说,还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呢?明姨说,过了大概一个月吧,她就答应了他。我在私下寻思,几根油条就把这丫头收买了。彤彤说,我求你别说了成吗?明姨住了嘴,可我说,说啊,我想听。彤彤当即捏了一下我胳膊。明姨又说,男孩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两天就跟别的女孩在班里打闹起来了。彤彤回家就哭,自己一个人默默的,边写作业边怄气,眼泪都滴到作业本上,墨迹都模糊了。我进屋去看她,她就挨着我哭。我当出什么大事了,也不敢问。后来我说我找他去,彤彤又拉着我说,在私底下骂两句就得了。你跟我吵架的时候挺能耐,在别人面前竟怂起来了。彤彤说,多久前的事了,你还记着呢。明姨说,你的事我都记着的,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什么时候会用筷子,就连你第一天上小学时的情形我都记得。那天,你进了校门后,我就抓着校门口的铁门栏看着你,你不停地往后回望我,走两步回一次头。那时你个子小,背个顶大的书包,一边肩带滑落在胳膊上,我还想着若不然过一年再送你上学去。
离了明姨家后,彤彤的眼角才滑下一滴泪来,她方才一定憋得好不容易。回去的路上,她揪着我的衣袖说,姐姐,我是个坏小孩。我看见她的眼泪咕噜咕噜滚下来,鼻头也通红,便拍拍她说,你瞎想什么呢?彤彤说,我妈她对我那么好,那么爱我,可我还要抛下她。她说不下去了,伏在我的肩头。我说,明姨是丁克,早就想得明明白白的,她又不图你什么,你要走,她也不拦着。彤彤说,她要是我亲妈该多好啊,那样我也不会闹那么一出,她跟老张也不会离婚,我们一家过得安安稳稳的多好。我说,你这声妈到她跟前叫去,她一定高兴,说不定病都好了。她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搬过去陪陪她吧。她狠狠地点了点头。
彤彤在商场给我发来几张照片,是几顶不同样式的针织帽,说是买给明姨的,夜晚天凉,她早前听明姨说头疼,就让我帮看看。我说只要是你挑的,明姨都喜欢。她没再回我。我爸挪到我身边来同我低声说,你妈给你介绍一人。我警觉地问,谁啊?我爸说,她以前单位同事的儿子。我说,别瞎操心。我爸说,听说条件不错,家里是开公司的,人脉广,说是日后如果生了孩子,他们两老帮带,住院能给找着上好的病房。我说,他们这是娶媳妇呢,还是挑给他们家生孩子的工具呢?我起身出了门,不愿再听我爸唠叨。寒凉的春风灌进我的鼻腔,我的头顶忽而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伸手去摸,抓到一朵樱花,刚从枝丫上掉落下来,许是风大吹落的。花瓣已有些残了,花蕊软塌塌的,好似没有力气支棱起来。今春的早樱皆已开尽了,等再过些时候晚樱开了,还是一片良辰美景。这时,彤彤给我打来电话,她的话音不稳,还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她说,昨晚明姨被救护车接到医院去了,抢救了一夜,刚才护士给我打的电话,也不晓得怎么样了,我现在正赶往医院去。我说,不是说没什么大碍了吗?彤彤说,她身子弱,难免有闪失。她正往医院赶,顾不上同我多说什么。我回家把这事同我妈说了,我妈让我赶忙收拾一下,与她一同到医院去瞧瞧。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正撞见彤彤提着一袋水果从楼梯上来。她说不知明姨何时能醒,她知道明姨不爱吃医院的东西,就想着买点水果给她。彤彤说,护士说,昨夜明姨是自己打120喊的救护车,她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我说,明姨也没给我和我妈打电话,她估计不想连累任何人。我见着明姨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但面容似乎一夜间比往日骤然憔悴了许多,脸皮都耷拉了下来,惨白惨白的。医生说估计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彤彤独自留在医院,半夜里我打算去替她,她抬着倦怠的眼皮,冲我摆摆手,说自己能撑得住。医院阴冷的长廊里就坐着她一人,那孤独弱小的身影就像一粒豆子,被不经意地洒落在了角落里。
黄昏时,我和彤彤一齐看着明姨醒过来的。她缓慢地睁眼,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彤彤赶忙扑上去,明姨歪了歪眼珠子,正瞧见彤彤的脸贴着自己的脸,她用大拇指抹了抹彤彤脸上的泪痕,用那脆弱不堪的声音说,你哭什么呀?她说了这话,彤彤的泪水愈发涌了出来。明姨说,我没事,不是早跟你们说过了吗?彤彤边哭边摇头。明姨使劲从被窝里抽出一只胳膊,绕过去拍拍彤彤的后脑勺,说,等过两天我好了,还要去看你的摄影展呢,别哭了。彤彤点点头,她抓着明姨的手,捏得紧紧的。夕阳落在对面楼的屋顶上,好似随时要沉下去,却又被屋顶稳稳地托举着,阳光穿过玻璃,照在明姨灰白的指甲上,照着彤彤落在被单上的细软的头发。
作者简介
梁思诗,1993年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在读博士研究生,曾获得第七届“青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有小说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作品》《青年作家》《延河》《中國校园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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