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漂在景德镇的年轻人
2022-07-06曾诗雅
曾诗雅
漂,是当下的一种生活方式。1179万人漂在深圳,1009万人涌进上海,广州容纳了888万个掘金梦想,北京让788万人领教过漂泊。不过,北漂、沪漂、深漂都不新了,新鲜事发生在江西的一个不大的城市——景德镇。
景德镇市不缺名气,瓷都的历史有一千多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最新的数据是,不完全统计,每年会有3万多人来到景德镇。这些人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作“景漂”。
景漂的前传通常五花八门,但来了景德镇,最终都是跟陶泥打交道。很多人来了,通常都会起一个艺名,比如,王晓霞叫南沐。改名会让他们觉得脱离了过去。成为景漂的他们,打碎了从前的自己和生活,像陶土一样,经过揉捏、烧制,仿佛拥有了“重塑人生”的机会。
各有各的理由
王晓霞出生在福建小县城一个有6个女孩的家庭。她是家里第5个女儿,也是这个家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姊妹们的学历停留在小学、初中、高中。走到婚姻这一步,5个姐妹很一致,全在24岁前嫁了人。
如今28岁还不想结婚的王晓霞是这个家的例外。她曾在父母面前提过“不结婚”的想法,两人把五官拧做一团,难以置信地问:“你在想些什么?”
这个家里不允许例外。王晓霞大学毕业后,曾在日本工作4年,每年回家的日子不到7天。不过,每个在家醒来的早上,她都会看见沙发上坐着来相亲的男生,甚至包括除夕夜、正月初一。他们有的做生意,有的在体制内,共同点是“性格老实、有稳定工作”——这也是父母对她的所有期待。
她对自己的期待是做陶瓷。大学她学的是日语,被日本电器里的匠人精神所吸引,喜爱上了陶瓷。一毕业,她就搜好景德镇的资料,想去学做陶瓷。父母却催着她结婚,理由是彩礼钱能一下子还上家里20万元的房贷。她不愿顺从,跑去日本,一边做翻译文员,一边做厨师,4年还清了20万元的房贷,也攒下了20万元的积蓄。
这一次,王晓霞不想再妥协。2020年10月,她告诉父母,自己在上海找了一份穩定的翻译工作,转头就买了一张去景德镇的车票。“我给自己5年的时间,我的存款能让我在景德镇过5年,不赚一分钱,也够活。”
相较之下,四川女生子岚要顺利一些。来景德镇之前,她在父亲开的公司上了9个月的班。进入公司后,在意大利学的服装制版用不上了,作为接班人,她要学的是财务、对接客户、管理人事。
一周三次,她被领到各个饭局上,认识上一辈积攒下的人脉。在父亲的公司待久了,子岚每听见电话铃声,总能感到心头一紧,按下接听键需要很大的勇气。她尝试离开一阵,联系了各地的朋友们,把上海、苏州、杭州都走了一遍。走到景德镇时,手机调成静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她相信“陶瓷可以沉淀一个人”,就顺势留下了。
对此,父亲没有追问,也没有阻拦,只是说:“你想去,就去试试吧。”
很多人成为景漂,不会考量太久。宣萱是子岚的朋友,也是一名意大利海归艺术生。2018年,因为一则艺术家文那的视频,她来了景德镇。出发前,她问爸爸:“你是要我为别人去工作,还是做出自己的东西?”爸爸果断选了后者,还给她打了几万块钱。
简单而随性的相处方式
成为陶艺人没什么门槛,报一个景德镇的陶艺培训班,学就行了。
景德镇多的是陶艺班,短的15天,长的3个月,学费根据时间而定,500元的有,5000元的也有,五花八门的宣传海报从街巷贴到了社交网络,大多标榜着“零门槛”“速成”。
当地的陶艺人看不上这些。一个学了8年陶瓷工艺的景德镇小伙表示,这里的传统是拜师制,一个学徒学成可能要8年、10年,有4年时间可能都只学描线。“前两三年里,师傅什么也不会教,只让你打杂,要的就是磨一磨你的心性。”
景漂们等不及从头细细学。子岚也报了班,花1个月学了拉坯和绘画。与宣萱一起,两人合开了一家工作室。工作室刚租到手时,墙皮已经脱落,木头房梁裸露在外。于是两人花了几万元,搞装修、买设备,钱是家里人给的。厂里有些景漂,当年只攥着三五千来创业,听说两人的开销后,都吓了一跳。
“她俩什么都还没开始做呢,就投入这么多。”说这话的是张汝佳,央美陶瓷专业2018届毕业生。他的工作室租在雕塑瓷厂的烤花楼里。那一栋楼里大多是央美毕业的学生,一届带着一届,大门总是敞开。
不知从哪一代开始,景漂们就养成了串门的习惯,这是一种与7700多万独居的“空巢青年”截然不同的共处文化,也成为很多景漂迷恋这里的理由。
不到一周,宣萱和子岚就认识了大半雕塑瓷厂的景漂。盛夏夜,厂里断了电,大家摇着扇子,流着汗,聊到凌晨。入冬后,一群人各自在彼此做的瓷杯里挑上一只,沏上茶,聊一整个下午。
“景德镇很适合我,这里有做手工的氛围,跟人相处的方式也很简单,不用跟人有太多没必要的接触。”子岚告别了在酒桌上觥筹交错的日子,做陶瓷可以让她感觉专注,“能把悬着的自己落下来”。
陶土捏久了,人也跟着土气了。大伙儿的指缝里不是泥土就是釉料,外套不是羽绒服就是粗布袄,深色不显脏,是最好的选择。有女生几个月化不了一次妆,有男生整年都穿同一双拖鞋。
每家工作室都像一间遗世独立的客厅。相亲、家业、都市,全被抛开,连外界也抛下了。
现实与理想的距离
为了与时俱进,渐渐地,一些景漂正在向商业化看齐。一位来了10年的景漂,书架上摆着《艺术概论》,也摆着《从零开始学开公司》,“爆款、直播、细分赛道”等词汇从他的嘴里不断蹦出。过去,他独自一人花上两个多月苦想一款新品,如今学会结合网上的流行元素开始推敲,“而且最终的产品不能我一个人决定,得10个人坐下来一起看,8个人通过了才可以”。
陶溪川的市集上,举着手机直播的人来来往往。摊位上的瓷器,无关作者,无关创作理念,在直播间里都是1号、3号、5号链接。
学艺术出身的景漂们会流露出在某种在艺术上的坚持,子岚和宣萱接受不了这些。她们坚持把陶瓷只放在自己的店铺售卖。宣萱还会为瓷器出一本介绍画册,让它看起来更接近作品。
真正坚持到成为艺术家的是极少数,更多的景漂,还在“手艺人”的圈层里挣扎。
塑形、绘画、上釉,景漂们做起陶瓷,一天伏案时间可能会超过10小时,连水都顾不上喝。烧窑时,有些人会失联,全天都盯着窑温。开窑就像开盲盒,有成,也有败。陶器烧毁是常事,十几天的努力一瞬间化为乌有,还得亲手砸掉残品。谈起这些,大家的表情都很平淡,毕竟每个景漂都在经历。
爸爸偶尔会给子岚发来信息,想看看她的陶瓷作品。每当父女间的话题聊到“东西卖得好吗?”的时刻,子岚都会跳过,话题转向别处。
别人问起收入,她表示,目前可以达到收支平衡,但不愿再多说。
南沐关于日本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那是属于王晓霞的日子,朝九晚五,穿着西装,踩着小高跟鞋,一到节假日就约着朋友们旅行、逛街,用一顿丰盛的午餐满足自我。
王晓霞已经变成南沐,只穿黑色衣服和牛仔裤,不化妆、不逛街,“我成为低欲望一族,所有想的都是陶瓷”。
南沐的陶瓷有时卖不到1000元,有时能卖上7000元。她想着,等到月收入平衡在五六千元的时候,就告诉父母,王晓霞早已不是沪漂,而是一个景漂。
(李欣欣荐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