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数手指

2022-07-06刘十九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何许诺桃花

刘十九

三杯酒下肚,老许照旧伸出一只手。青筋毕现的手背朝向众人,掌纹凌乱的手心面向自己。指肚是熟悉他脾气的老朋友了,微曲之中保持着必然的挺立。两侧的许诺和小何放下筷子,交换了无奈的眼神,装作十分聚精会神的样子,齐齐朝老许看去。桌子上没有外人,不过是小何的父母、许诺两口子,和老许千辛万苦才请来的前妻桃花。

老许清了清嗓子,就着醺醺醉意,起着悠远的调子说:“你们猜,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是哪几件?”

他把目光粘向许诺。许诺的筷子正夹着一只小河虾,筷子被提问惊吓得抖了抖,小河虾栽进汤碗里,激起的两滴清汤飞上了许诺的鼻尖。小何眼疾手快,抽了餐巾纸擦干净许诺的鼻子,并灵巧地夹了好几只虾子到许诺的碗里。

老许很赞赏,他点点头,竖起右手的食指,声音醇厚如酒:“我最得意的事,第一就是送你上大学——”

许诺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是他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这个纪录至今无人打破。但她记得他并不情愿送她上学,也没有鼓励她,他甚至说,打个比方,你只能扛五十斤,扛不动一百斤,书读不动就算了吧。他从不参加家长会,她捧回的奖状他不看,她默默贴到墙上,后来因执意跟小何结婚,满墙的奖状被他撕下来,露出来一小方块一小方块的白色墙面,跟细长泛黄的缝隙对应着,相看两生厌。

他们现在就坐在这方墙对面,笨拙的原木色方桌上,煮著热气腾腾的鸡汤火锅。为了这次聚餐到来,老许杀了鸡,他的指缝里隐隐有朱红色。许诺觉得那点红很刺眼,她聚精会神地盯着从火锅里腾起的水雾,也想随着水雾飘向远方。老许觉察出女儿的漫不经心,拿筷头敲了敲桌子,提高了音量:“你晓得我从不打牌,每年大年初一,人家都围着桌子喝茶、走亲戚、打牌耍,我去跑摩的,冷得清鼻涕直流。为了供你读书,攒学费啊。”

“老许,你真舍得吃苦。”老何举酒杯,小何也连忙把杯子碰过去,桃花并不凑热闹,只埋着头喝鸡汤。

酒杯清脆的撞击声敲打着许诺的耳膜。

她记得那辆红色油漆摩托车。它最初的用途并不是用来跑摩的。老许要翻山越岭去做木匠活,有了摩托车会节省时间。堂兄们经常跑来借车,归还时油箱里没有一滴油。老许熬不过人情,又打听了跑摩的的行情,才在桃花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当上了摩的司机。红色摩托车在山间田野小路出没了两年,许诺考上了大学。

老许逢人就叹气:“怎么办呐,学杂费一年五千多,就是把我剥皮熬油,我也拿不出来呐。”

话虽然有点夸张,但事实的确残酷。小儿子许卓马上念高中,许诺读大学,两个人每月的生活费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木匠活工期长,结款慢,一般情况下得等到大年三十工头才把钱付清。许诺早就有主意了,她压着不说,一直等父母挨过焦热的夏日,才提出来去申请助学贷款。

我只要第一年的五千块,生活费我会自己想办法。

她说得很平静,夜风吹乱了眼前的刘海,奶白色的灯光将她单薄的侧影打在墙上,她觉得冷,经过后来十来年岁月的稀释,这冷才渐渐淡去。

助学贷款解了急,原本要压四年的担子忽然轻了。老许买了新摩托车。许诺对新摩托车的印象不深。大学四年间,为了减少花销,她选择暑期回家,待一周便返回市里做兼职。坐绿皮火车从省城到县城,再坐汽车回镇上,从镇上步行一个半小时到村里。

许诺不爱坐老许的摩托车,他总要算钱:我送你这一趟都值五块钱了,回镇上未必能捡到人,放空车烧油不划算。

拖着行李箱累到后背湿透的时候,许诺也想伸手拦住路上的摩的师傅,但人家会认出她。老许跟每个同行说,我女儿在省城读大学,重点大学哟,全村就这么一个。有时即便她不招手,人家也会轰停油门,横在她跟前,抢劫一样夺她的箱子,嗓门大得地动山摇:“大学生,我送你嘛!”她纤细的胳膊拼命抱着行李箱,她恨不得像蜘蛛有几双细长的爪子,牢牢把箱子抓稳当。这样的事发生几次,镇上的人都说老许家的姑娘傲得翘上天,大学生果然不是一般人高攀得起的。老许灌下一大杯高梁酒,红着脸训她:“你读几天书了不起哇,嫌弃我们是泥腿子了哇,我跟你说,你再得意,我都是你老子,老子以后就要用泥腿子蹭你屋头的地毯,要满屋乱弹烟灰。”

许诺做了让步,她例行公事一样见了村里人就喊,喊完拔腿狂奔。老许自然要批评她,要她把书生气老老实实揣在衣兜里。她想到的唯一办法是躲,寒假找了家餐厅做服务生,她过了三个清净的春节。桃花打电话来,说家里条件改善,老许这木匠手艺值钱了,他在大厂带小徒弟干活,不缺她省下的那点路费。她正犹豫着,老许直接冲到学校门口,硬把她拉走。他们从省城骑摩托车回家,路上耗了大半天,中途在路边的饭馆吃饭。许诺想付钱,老许从褪色的迷彩棉服内包里拿出了崭新纸币,许诺接过时,纸币的边角在她的虎口划下一道缝。老许没喝酒,话却像醉酒之后那样多。他说了许多往事。他说许诺三岁大就知道走路要走前头,她不管他挑着一百斤重的稻子,非要一颠一颠地在前面带路,一旦超过,她就倒地号啕大哭。

“你是个倔性子,能成事的。”老许总结。

许诺想,还不是因为那时候家里只有我,等许卓出来,谁还会管她爱走前头还是爱走后面。

老许又说:“你心思重,以后要想得开。”

许诺想来想去,好像老许更有道理。她靠在他后背,虽然用厚帽子、口罩防寒,被大风扎出的眼泪依然顺着口罩边沿默默在脸上蔓延,冷得她忘记了哆嗦。

那天之后,许诺打算对老许好一点。她拿出半学期做家教攒下的钱,塞到老许手里,让他去买一件新棉衣。老许轰着摩托车去镇上,醉醺醺回家。他在镇上的小茶馆,和原来跑摩的的那群人打牌,将许诺的钱输个精光。

后来许诺和老许吵架,老许总是不认他输掉了那笔钱。在许诺跟小何结婚的前夜.老许拿出来一叠连号且皱巴巴的纸钞,他说这是压箱底的钱,是家里的招财宝,有了它,才能财源滚滚。

许诺不知道,老许酒醒之后,舔着脸,挨个求人,将她的钱换了回来。许诺认得这是自己的钱,她尽量不在人前表示出来,只是心里暗暗想:老头儿最终还是觉得养女儿是亏本生意,他的身家全要留给许卓。

关于许诺的婚姻,老许从来都不满意。他每次见了小何都要叹气,即便这一回小何父母也在场。

老许接连喝下几杯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何父子:“唉,小诺考上大学去了省城,我就晓得这女娃留不住了。”他颤着手,竖起第二根手指,这根中指不太服老何的管束,弯弯曲曲,不情不愿。

“老何,我说句实话,把小诺许给你家,我真是不甘心。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甘心的事。”

小何连忙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仰着头灌下去,字字句句清晰得快把地板砸穿,他拍着胸口说:“爸,我对小诺是真心的,有些话不用我再多说。”

许诺拉着他坐下,挪过老许的酒杯。坐在角落旁观的桃花,示意老何多吃菜。但老何将杯子放回去,他说,一年就碰头一回,喝酒也这么一回。

老许笑:“我是你老子,你管,我也要喝,你不管,我更要喝。”

许诺知道他有一句名言: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是你老子,我就是为你好,我是你老子,我干什么你管不着。

跟小何恋爱时,许诺原本瞒着老许。她先去小何家里看了,小何家是更边远的农村,走进去完全找不到绕出来的路。小何父母在外务工,没有回村安家的打算。老家的平房缺乏装饰,红砖头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霜里,指甲轻轻一刮,便能刮下一层红砂。常年不住人,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许诺甚至怀疑,走进草丛里,会有胆大的蛇从她的脚背游弋而过。爱情没有让她一叶障目。她很清楚跟小何走到一起,将面临的人生风雨。

她曾经有过更好的选择。

老许对许诺的婚姻很早进行了规划。在许诺去县城上高中时,老许带着她拜会了他的小学同学。小学同学是县城某国企的部门主管,妻子也在该企业上班。两只铁饭碗,老许很是羡慕。许诺记得初次登门时,老许去镇上的酒厂打了上好的高粱酒,提了两只乖得不吭声的老母鸡。小学同学家有两道防盗门,外面一扇是铁制的。老许轻捶了两下,铁门不痛不痒地闷哼,他拿脚踹了好几下,那富态可掬的小学同学才拉开里面的门,将自己的身形从铁门上的缝隙里递出来。

那天老许喝了很多酒,托老同学好好照顾许诺,请老同学的儿子小陈给她好好补课。老同学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小陈和许诺同在实验班,月考成绩出来,小陈垫底,许诺进了前十,老同学才嘱托小陈拉许诺去家里吃饭。许诺空着手去,一去就钻进厨房,帮小陈妈妈干活。吃完饭,他们拿出單独买的卷子,让许诺带着小陈做作业。小陈很听话,但听话并不能帮助他完成模拟试卷。他们一次次训斥小陈,一次次将希望寄托于许诺。许诺后来想,她能考上重点大学,小陈家的那些测试卷功不可没。

许诺每周末都去小陈家,学校里自然有了传言。小陈很坦然,他在回家的路上跟许诺说,她不是他的理想型。许诺对他也仅限于同学之谊。但她月底回家,老许总会盘问她,他会梳理那些细枝末节,比如他们有没有因为她的到来多做饭菜,有没有给她准备专门的拖鞋,他让她带去的那些农家菜,他们是扔了还是吃了。

老许说,你要上心点儿,小陈他们家的条件,我们家踮脚跳起来都够不上,小陈要是中意,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父母有稳定工作、县城有房子,是特别出挑的家庭条件。就是将我们村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这样好的婆家来。

小陈爸妈当然清楚老许的意图,所以他们从来不为小陈和许诺制造长时间单独相处的机会。小陈考上了大专,许诺拿到省城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后,他们的态度忽然改观,放任小陈带着许诺满县城乱转。找到暑期兼职后,许诺再也不去小陈家。小陈经常在教辅机构门口蹲守,许诺熬不过,拿出赚来的课时费买了补品上门。她说了满车的客气话,说将小陈当作亲哥照顾。

她记得那天从小陈家里出来,正是夕阳漫天,小城沐浴在霞光里,柔软得像块橘黄的缎子。小陈爸妈并不留恋她,上大学后,她跟陈家的联系越渐断了。老许骂她,每次趁着她回家都要给她介绍对象。他不管对方有没有读过书,只要家底不错,他都说出来给她听。

他们狠狠地吵过一回。

老许指着她的鼻子说:“老子就是对的,你就得听老子的,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就是图你过得好,图我老了有依靠!”

许诺没有继承来自老许的大嗓门,她细细地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卖个好价钱?你想卖女儿又不好意思说,你还要装慈父!”

“老子把你养大,有罪了?希望你过得好,有罪了?你狠,你不认老子了,是不?”

老许干号,声音大得房子都要颤几颤。桃花和许卓都扑过去劝他,许诺收拾了背包,从后门悄悄走了。她当时想,要赚很多很多钱,要用很多很多钱将老许埋起来。

她后来在商场为顾客试鞋的时候遇到了小何,她蹲在地上垂眼系鞋带的样子给小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何告诉她,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爱赚钱的人。那时许诺刚毕业,主动从行政岗转到了营销岗,为了做出业绩,她天天去门店练手。相比之下,小何的心态松弛得多,他懒懒散散地做业务,单子被同行挖走也不计较,甚至还帮人家善后。许诺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小何家融洽的氛围软化了她。小何的父母在省城务工,一家三口经常见面。小何带着许诺,她看他向父母撒娇,他们不指责他,他吊车尾的业绩在他们口中已然比拿了全公司第一还重要。许诺常常想,要是她是他们的女儿,心里应该会永远有一块洒满阳光的麦田。她想多了,想久了,自然而然成了小何的女友。

小何提出要见老许。许诺从公司借了车,在实惠的饭店定了包厢。老许接到许诺久违的电话,语气生硬,仍然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派头。许诺轻言软语将他哄到了省城。老许的眼睛里住着老鹰,他将小何从头到脚抓看了好几遍,止不住摇头。经济条件是第一杠杆,听到小何家也是农村,老许忍不住捶桌子。他单刀直入,说小何跟许诺不合适,他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许诺早料到结局,她和小何做好了耳朵灌满谩骂的准备,但老许本着毫不浪费的原则,吃光了满桌子菜。他甚至还要许诺陪着去对面药房买了消食片。他在小何付款的宾馆住了一夜,很精神地吃早餐,从餐厅顺走了好几个白煮蛋。他提出要去公司转转,许诺带着他去了厂区。他要了部门经理和人事经理的电话,说要寄家乡的土特产,感谢他们对许诺的照顾。

许诺以为躲过一劫,但她隔天就收到了亲戚们的电话,好些年不联系的远房姑父、姑姑都打电话说:你现在这个公司是搞传销的,待不得,赶紧辞职回家考编当老师。

小陈父母深夜發语音说,老许已经气得头发半白,滴水不进,她要是回县城,他们可以给她安排工作。

母亲桃花在电话里哭得声嘶力竭,弟弟训她:你要把这个家拆成哪样?爸是为你好。

第二天上班,许诺接到了人事经理发来的辞职信模板,要她签名。经理说,她父亲已经代她办理了辞职手续,公司不需要自己做不了决断的人,更不需要造谣公司从事违法经营的人。许诺办了辞职,从公司的集体宿舍搬出来,一时没有合适去处,只好跟小何同住。

老许发来断绝父女关系的信息时,许诺已经跟小何住了近一个月。她找到了新工作,成为门店经理,每天为业务忙碌。若不是老许的短信,她甚至都忘了要找机会跟老许闹一场。她没有时间安抚老许,索性删了短信。她不知道老许在编这条信息时蹲坐在家门口的竹板凳上,他编一段删一段,指甲缝里的木屑落下来,遮住了键盘。他始终按不到表示心意的字,差点将手机扔进不远处的水稻田。愤怒渐渐压过理智,他删了表明前因后果的段落,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句:你不听我的话,我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老许构想了许多说辞,他对自己的口才和女儿的脾性很有信心。女儿要是犟,我就服软,说一说这些年来把她拉扯长大的不容易。她要是心软了,就顺势熊她一顿,让她知道老子再老也还有本事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他唯独没想到如何应对沉默,更没想到这沉默如去不掉的老毛病,歪歪缠缠地困了他一年半。

许诺狠起来的时候,跟老许真是一脉相承。白收到绝交短信,她再也没向老许透露半点自己的信息,一心经营爱情和工作,两项成果突飞猛进。工作这边白不必说,从门店经理调回总公司当零售部副总,薪水跳了两级。小何带着她见了两回父母,聊起了结婚。小何父母在省城按揭买了一套房,他们咨询许诺的意思,如果她不放心,和小何结婚后,他们立即去办手续,将房子转到小夫妻名下。许诺原本什么都不想要,但她太清楚来自农村的那一套伦理逻辑:彩礼的高低决定了媳妇的身价,彩礼越少越遭受婆家轻视。她跟老何夫妻展开了拉锯战谈判,僵持了半年,小何对许诺的执着让老两口败下阵来,他们按照许诺的条件给了她十八万现金彩礼。许诺拿彩礼和自己的年终奖凑够首付,买了套一居室,作为夫妻共同财产。这事情做得让小何父母毫无怨言,他们打算跟老许见面,商量举办婚礼。许诺提出延缓,两个月后拿到了宫内早孕的B超检验单,她才拉着小何回老家。

老许满箩筐的话都被这张检验单堵回去了。他要揍小何,许诺直接从厨房里拿了菜刀递给他,不紧不慢地提醒:“你别挑要害地方,他可是我孩子的父亲,你想你外孙一出世就没爸爸?”

老许将雪亮的菜刀扔在地上,抓着两鬓霜白头发,坐在地上发呆。许诺蹲在他身边,拿小树枝无聊地在松软的泥土上乱写乱画。老许的呼吸,轻轻地掠过她的心跳。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幸而这一秒只在情感的波涛中短暂停留,她很快握紧了理智的方向盘。

老许两手撑地,没站起来。许诺忍不住,咯咯笑了。老许狠狠地鼓着腮帮子,下令:“笑个屁,快扶老子起来!”

许诺梗着脖子:“不扶,现在我可不敢随便使劲,我这肚子要紧得很。”她说着,却伸出手拽着老许,两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老许并拢的手指关节在她额上重重敲了两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这喉咙从此被堵住了要害,要时时刻刻叹息着才能稍微正常。

许诺跟老许谈了条件,她不要嫁妆,何家给的彩礼她买了房,办婚宴的费用与礼金相抵,如果不够她来付,若有结余归老许。

B超单发挥了巨大作用,老许只当何家不厚道,自己是哑巴吃黄连,默认了许诺的方案。若不是她肚子里揣着何家的娃,拆了他浑身骨头,他也不会答应。他认定小何没出息,不论小何对许诺多温柔体贴,他都看不进眼。在老婆面前软懦的男人,没有钢筋铁骨,撑不起人生风雨。

而今许诺和小何,两人柔柔软软情投意合,老许想,这不过是歪打正着,巧合而已。但这巧合太过刺眼,他看着看着,杯中的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起先小何还拦一拦,老许几个眼刀过去,他便顿住了。

老许还是希望有人来劝他少喝点,但这个合适的人选不是小何,不是亲家,也不是许诺。他不经意地朝门外看,视线越过门前的桂花树,绵延至梯田尽头的远山,又被远山扔回来。

他不敢看桃花。说起来真是窝囊,当时扬扬得意离了婚,以为她想通了能回心转意,没想到彻底把她推走了。要不是小诺这丫头劝,要不是冲着亲家和女婿的面子,她今天绝对不会来。

老许心里烦闷得很,只好拿酒浇这无根之火,哪知这火越浇越旺。他醉眼蒙咙,举起酒杯,舌头颤抖着说:“唉,我跟你妈,我真的——唉,是我对不起她,第二,”他竖起无名指,垂着头想了想,喷着满嘴酒气纠正,“不,第三,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离婚。”无名指这回倒是想通了,直直挺挺立着,满是委屈地指向桃花。饭吃到这地步,桃花依然不言语,但她的耳朵和眼睛都在悄悄说话,只是老许眼大心粗,一时难以觉察。

老许到现在依然没有弄明白,桃花这老太婆为什么要坚持离婚。结婚快四十年,他们一向分工明确,他主外,负责赚钱养家,她主内,负责养育子女,侍奉公婆。他承认,自己的爹妈有些作,但老人嘛,老了可不就得孩子似的要哄着。两位老人归天,儿女各自成家,按理说他们俩苦了大半辈子,幸福的老年生活就到眼前了,她居然铁了心要离婚。

桃花说她苦。

公公瘫痪在床十来年,婆婆管了两年失去了耐心,两手一甩天天去镇上打牌。老许劝不动亲妈,只好劝老婆:你辛苦一点,我多赚钱,家里该用钱的地方你不要省。

可他的亲妈隔三岔五找桃花要打牌的钱,美其名日说这是我儿给我的养老金。公公得到了周到的照顾,胃口也开了,今天要吃手擀面,明天要喝乌鸡汤。搞卫生,做饭,种田,桃花恨不得再生出两双手来。有些话她跟老许说过,老许讲:“过日子嘛,熬一熬就熬过去了。”

桃花熬得自己周身骨头都快成了渣,公公归天了,婆婆不去打牌了,她迷上了养生,隔三岔五要钱买营养粉。桃花要是攥着钱不给,她就整日整夜地骂。她骂了两年,咽气的时候还指着桃花的鼻尖说:“你不孝顺老人,天地都不收你。”

这些事老许多少知道。晚辈嘛,总是要受一些委屈的,做人心要宽,不能事事计较。他让桃花多忍耐。在许卓结婚第二天,老许还沉浸在即将当爷爷抱孙子的喜悦里,桃花破例没有做午饭,说要去镇上的饭店吃。老许说她矫情,嚷着要吃她做的臊子面。桃花坐在桌子边没动,老许有点烦躁,捶了两下桌子。他至今都记得桃花那异常平静的样子,就像没风时的塘面,镜子一般。这面镜子冷冷地说:“我们离婚吧。”

老许没听清楚,他觉得耳朵出了问题。

桃花一字一顿:“我要和你离婚。”

问原因,都是家务琐事,不过是他从来不站她那边。老许说,家不就是這样嘛,锅盖、被盖,稀里糊涂过一辈子。桃花说,她不想糊涂,她接下来要过明白日子。

明白,日月为明,这是头顶所能见的光亮总和。白既是空白,也是透彻。

桃花出了难题,老许想不明白。老许以为她有旁人了,在村里挨家挨户打听。一大半的人说老许有福气,找了个好老婆。而一小半的人说老许的爸妈太作孽,把桃花糟践得过火了。老许心里咯噔咯噔响,搬来儿女劝说。许卓没有态度,一切以父母意见为准。许诺跟桃花聊了一整夜,第二天顶着乌青的两只眼睛跟老许谈判。

许诺说:“我妈太累了,现在她想自己过,你就在村里住着,她要么跟我,要么跟弟弟。”

老许扔掉烟屁股,使劲地踩,嚷嚷着:“老子叫你来干啥来了?”

“当儿媳妇,当妈,都太累了。你行行好,让我妈休息休息吧。”许诺反反复复,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我妈现在不想伺候你了。

过河拆桥。我老许难道少了你就不能活。他在气头上,儿女居然都赞成离婚。离婚在村里可不是好新闻.桃花早晚会后悔的。老许很硬气地签了离婚协议,端着满脸笑容看桃花收拾包裹,甚至还帮忙将她的两个行李箱整整齐齐码进许卓车子的后备厢。他表现了最大的风度,赢得了村里人的同情。但同情没办法替他擦干净锅台柜门上的灰尘,没办法替他端上可口的饭菜。他的确过了几天自得其乐的单身生活。有时候他下意识地喊桃花,等房间傻愣愣地以沉默回答时,他才会被失落淹没一会儿。

老许原先以为家里没有多少事可做,等自己动起手来,发现光是煮白米粥都要掌握火候技巧。他后悔放走桃花,家里总得有个女人才有过日子的样子。谈离婚的时候,许诺很不屑地问他:难道妈就是用来过日子做饭的?

哪个女人不做饭的!

老许杵回去。

他从头学习做家务,时不时给许卓打电话,探桃花的口风。桃花在城里当了保姆,发了工资还给许卓一笔钱,说是交生活费。老许看不惯这种分分钱都算清楚的城里生活,自然也说服不了许卓劝桃花回家。他再问许诺,许诺更是一条道走到黑了,张嘴就是我永远支持我妈。

老许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他第一次感受到孤独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两层楼的白建房变得特别空旷,像是把村里的地都圈了进来。木头床也特别硌骨头,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琢磨起婚娴这件事来。两人结婚,是为了养娃延续骨血,还是为了暖一暖被窝?小诺这丫头总爱说那些半文不白的混账话,什么生活的意义。哪有那么多意义,不过是日子一天叠着一天过来,将孩子抚养长大,送父母回归尘土。一代接一代,不都过来了吗?

老许想得头痛。

他现在又醉着两只眼睛问许诺:“我这个当老子的,在这个家是不是一点功劳都没有?”

老何跟他碰杯,杯子撞得叮当响,老何大着舌头说:“老哥,世道变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对当爹妈的、当对象的要求太高了。”

老许直勾勾盯着桃花,目光里盛着蒸腾的火锅水汽。许诺抬手撞了撞小何,小何扶着老许的胳膊,架着他去休息。桃花跟在他们身后。

老许像个听话的孩子,由着小何和许诺架着他上楼走向卧室。小何刚把他放上床,他闭上眼睛,将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来,食指再度屈曲竖起,它裸露在寒凉的空气里,瑟缩着,期盼着。

老许含糊地说:“一,我也是第一次当人老公,当人爸爸,我做错了,你们能不能体谅体谅我,给我一次机会?”

话音落,食指蜷回掌心,皱纹横生的右手重重落在被子上。

桃花拨开站在床前的小何和许诺,熟练地将老许的手塞回绣着龙凤呈祥的白底红花被子。

许诺的嘴唇颤抖着,语言堵在舌头上,争先恐后地排不成句子。半晌,她轻轻喊了一声爸,回答她的是响亮的鼾声。

猜你喜欢

小何许诺桃花
开心果——朱小柯
老何与小何
许诺
发现最美的教育故事
桃花琐话
现实与未来需要双重许诺
清明,又见桃花红
许诺(外三首)
桃花纷飞,曾许你一眼万年
桃花千朵惹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