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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凝视中的女性景观与政治神话

2022-07-06孙胜杰

博览群书 2022年8期
关键词:子夜女郎茅盾

孙胜杰

“五四”之后,中国大批女性挣脱家庭的樊篱,走向社会,寻找新的独立人生之路。然而,社会提供给这些女性的成功机会实在少得可怜。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指出:“实在只有两条路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当时大部分女性选择了后者,如《伤逝》中的子君,在经历现实生活的各种挤压之后,才意识到一切美好设计不过是诗意的想象。当然,也有人选择了前者,如《日出》中的陈白露。她不情愿回去,恰又拥有堕落的资本:年轻美丽,聪明能干。中国现代不少作家注意到了女性出于形形色色的原因而“堕落”这一现象,也对其展开了深刻反思。作为“社会剖析派”小说家的代表,茅盾在《子夜》《追求》等作品中通过塑造形态各异的交际女郎形象,表达了对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的思考。在他笔下,交际女郎不仅成了被男性凝视的景观,甚至承载着以身体救国的政治神话。

男性视角下的交际女郎

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涌现出一批新女性,她们“不是以革命还是不革命、走出还是没走出家庭为标志的新女性,而是指无视传统的性观念,充分享受男女社交自由的一些女子”(参见吴福辉著《时代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P184)。她们不惜出卖自己,获取高度的物质生活满足和精神自主,玩弄男性于股掌之间。《子夜》是茅盾基于现实的考察才动笔呈现出的“作品的真实”,在创作方式上重视运用社会科学理论。茅盾在《子夜》中,就为我们塑造了徐曼丽、刘玉英等交际女郎形象。

徐曼丽等人穿行在买办资本家赵伯韬和民族资本家吴荪甫这些现代殖民化大都市的主宰者之间,以出卖肉体来换取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时,她们想要的不只是基本的温饱,而是有着更高生存目标。她们要金钱、要享乐,企图利用自己之所能,满足被大都市繁华奢靡的生活景象所激起的贪婪的物欲。徐曼丽对上流社会的“驾驭”,连性格刚烈的吴荪甫在孤独茫然的时刻,还会想起为她“祝寿”。刘玉英则完全根据自己获利的大小,往返于商战中的两巨头(赵伯韬和吴荪甫)之间,利用他们的势力、关系、矛盾为自己牟取利益。她们放弃传统的伦理道德,以身体做筹码,再靠着天生的聪明才智,与掌握着政治经济大权的男性作交易,在十里洋场、人生欢场中赌青春。她们追求的是声色刺激,奢侈享乐的生活。

劳拉·穆尔维曾在《视觉快感与叙事性电影》一文中,讨论过性别对视觉空间的控制问题,提出男女两性之间对视觉空间的控制有主动和被动之分;男性通常是主动者,用自己的主观意愿来“看”女性,大胆地审视或悄悄地窥视女性的服饰与潜藏其下的身体。男性作为视觉空间的主动者,以自己的意愿去看女性的服饰、身体以及言行举动。比如,《子夜》中徐曼丽一出场,就成了男性凝视的对象。作者写道:

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背的青年女子。她的一身玄色青纱的1930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

这一段服饰描写,即使没有语言和动作,也活化出了徐曼丽的人物形象。服饰的时尚与昂贵,显然已经超出了生存的经济问题。紧接着,《子夜》又写徐曼丽在吴家后花园与业界名流嬉闹的精彩一幕:

交际花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衣,全部都露出来了。

在茅盾笔下,男性对女性服饰下的身体想象,多是在欲望意识的主动附加下才显诱惑甚至色情,女性魅惑的身体只是作为男性凝视下的身体景观,是其施展其人生欲望的场域。不过,作为具有鲜明社会批判色彩的小说,《子夜》着意刻画徐曼丽、刘玉英等交际女郎,主要是暴露中国都市政界名流、商界要人堕落、空虚、腐朽的灵魂。

女性以身体救国的政治神话

在茅盾塑造的五光十色的女性形象艺术画卷中,我們比较关注的是时代女性、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的形象,例如慧女士、静女士、孙舞阳、章秋柳等。其实,在他笔下,徐曼丽、刘玉英除去以出卖自己为生存手段这一点有别于时代女性慧女士、孙舞阳等外,剩下的从神态到精神气质,她们都有着相同之处。如果将其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来看,我们不难发现,她们的原型出现在晚清以来的“长三堂子”和风靡上世纪30年代的跳舞场,是一些“无业游民”。但在茅盾的笔下,因为革命,她们被组织在一起,因为性解放,她们充满希望。

茅盾小说《追求》中的赵赤珠、王诗陶,就是典型的时代女性,但她们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也被迫出卖自己的肉体。比如,王诗陶怀着为革命牺牲了的恋人东方明的孩子,她说:

她所以不惜如此糟蹋自己,完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且也是为了这未来的孩子,她不得不及早这么干,以后月份多了是应该休息将养的。为了孩子,为了告慰亡灵,为了未来的革命,她别无选择。

不过,王诗陶和赵赤珠都是为了继续革命这一神圣的目的而被迫出卖肉体,可以说,她们已经不再为传统的道德戒律所束缚。然而,这种含有反封建性质的性解放,只有在为革命这一前提下才能得到承认。事实上,“革命的烟幕中形形色色的色欲畅通无阻,她们仍是男性的猎物”(参见陈建华著《革命与形式——茅盾早期小说的现代性展开1927—1930》,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P123)。这些女性尽管有着崇高的目标,但出卖肉体毕章是女人最可怜而又无奈的谋生手段。为此,茅盾对她们深表同情,也为她们涂上了一层暧昧的母性光环。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交际女郎形象可谓是洋洋大观,也打破了自唐代以来一直延续到“五四”时期描写妓女的“娼优仕子”的创作模式。现代作家笔下的交际女郎,其实更多的是作为一种隐喻来发挥作用。作家往往通过对这一群体的认识和想象,表达他们对各种社会问题的思考,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自身的社会理想和自我想象。老舍和左翼作家,用多彩的笔墨描绘了大量生活在底层的妓女的不幸,表达对她们的关注和同情,也对造成她们不幸的黑暗社会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关注的焦点在社会解放。从新感觉派到沈从文再到上世纪40年代的无名氏,这些男性作家让我们看到了妓女由都市“尤物”到“神女”再到“魔女”的转变。在这个转变中,她们身上更多倾注的是男性的欲望期待,作家关注的焦点也自然是人性解放。

茅盾笔下的交际女郎形象多是知识女性,作家通过勾勒这一群体的“堕落”历程揭示现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更多关注的是个性解放、妇女解放的问题,当然也涉及知识、身体与革命之间的复杂关系。简要分析茅盾小说中典型的交际女郎形象,我们可以了解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解放、个性解放及人性解放等一系列问题上所做的思考,也能更为深入认识他们道德意识和社会理想的构成。

(作者系文学博士,哈尔滨学院文法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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