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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是为“交际花”歌功颂德吗

2022-07-06张宝林

博览群书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仲马阿尔芒茶花女

张宝林

进入剧院、舞厅、酒楼等公共空间休闲娱乐,曾经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穿梭于这些空间的,除了身份各异、心思有别的男女,还有大量才情美貌兼具的“交际花”。对于这些女性来说,才情和美貌是她们“交际”的重要资本,不惜代价实现身份跨越或其他人生理想,是她们“交际”的核心目标。中外不少现代作家关注到了这一群体,不仅悉心描摹了她们的“奋斗”历程,而且为她们安排了形态各异的归宿,其中蕴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和浓厚的人文关怀意识。

本专题主要讨论小仲马的《茶花女》、曹禺的《日出》、茅盾的《子夜》、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等作品。这些作品着力刻画了玛格丽特、陈白露、徐曼丽、尹雪艳等交际花形象。尽管她们的人生道路、情感历程与大多数女性有明显不同之处,但同为女性,她们都是被男性凝视的对象。考察文学中的交际花形象,既便于深入认识女性群体的现实处境,理解两性之间的复杂关系,又对当今青年树立积极的人生理想不无启示意义。

——杜志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不少西方作家以交际女郎为重要书写对象。法国文豪小仲马的《茶花女》,即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该作中的玛格丽特天生丽质,花容月貌,但沦落风尘,成为艳冠群芳的交际女郎,因喜以茶花装饰而被称为茶花女。阿尔芒本是风流倜傥的外省青年,暂居巴黎,频繁活跃于各种风月场所。一次偶然的机会,二人间产生交集,开始演绎人生的悲欢离合。《茶花女》1848年甫一出版,即呈洛阳纸贵之态。时至今日,该作已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然而,在该作经典化的过程中,时常出现质疑之声。究其核心原因,就在于它以一名香消玉殒的交际女郎为叙述重心,还似有美化其高洁品格、为其歌功颂德之嫌。那么,《茶花女》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呢?

忏悔之作

在西方文学史上,忏悔之作卷帙浩繁,其中不少直接以《忏悔录》为名。最为著名者,则出自古罗马神学家奥古斯丁、启蒙运动健将卢梭和“欧洲的良心”托尔斯泰之手。所谓忏悔,简单点说,就是袒露自己的过错以求宽恕。无论就小仲马的创作动因而言,还是从作品的叙述方式来看,《茶花女》均可被视为一部忏悔之作。

艺术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茶花女》即是小仲马对自身情感体验的艺术再现。1844年9月,他与朋友踏入剧院,偶遇巴黎著名交际女郎玛丽·迪普莱西,一见倾心,之后展开密切交往。玛丽尽管深爱小仲马,但并不愿与其他上层男性断绝暧昧关系。小仲马也深爱玛丽,但因缺乏理解和过于义愤,与其绝交。1847年2月,玛丽病逝于巴黎。小仲马听闻噩耗之后,久久无法释怀,写下悼亡短诗,其中有言:

人言可畏,谤语蜂生,

蔑视偏见的人,我赞美他们!

他们用行动来纪念过去,

为死者承担最后的责任。

(引自羅宾娜编著《大仲马·小仲马传——充满奇遇的风流父子》,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P158-159)。

后来谈到玛丽时,小仲马也曾慨叹:“她是妓女群中没有失去人类良心的少有的类型中的一个。”正因看重玛丽的独异品格,并为自己的决绝选择深感遗憾,小仲马即刻投入《茶花女》的创作。他试图通过阿尔芒和茶花女的情爱纠葛,凸显玛丽的独异品格,反思自己的“错误”行为。

《茶花女》有两个叙述者: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阿尔芒。“我”早已听闻茶花女的风流艳史,也因好奇心驱动,参加她的遗物拍卖会,并得藏书一本。从外地赶来的阿尔芒,为此书登门拜访。之后,他的痛苦情态和反常举动,更让“我”对他与茶花女的关系好奇不已。在“我”一再诱导之下,阿尔芒不仅讲述了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还展示了茶花女的日记。因此,“我”对茶花女形成了更为深入的认识和理解,也深感有将她的故事告知众人的责任和义务。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在小说中,除了发挥引导阿尔芒忏悔的作用,还替作者发声,表达忏悔之意。

阿尔芒的叙述流露出深入骨髓的痛苦。他本与茶花女两情相悦,但对方“突然”离去,让他产生恨意。为此,他一边找别的交际女郎寻欢作乐,一边不忘刺激、辱骂茶花女。茶花女最终病逝,固然是患病已久所致,但也与阿尔芒在情感上反复折磨不无关系。读了茶花女留下的日记,他才明白个中缘由,也深刻感受到了对方的牺牲精神和崇高品格,并为此羞愤难当,自责不已。但逝者已矣,他只能如泣如诉,表达悔意。

如果联系小仲马的情感经历,无论是“我”对茶花女的积极评价,还是阿尔芒作为参与者和叙述者对往事的回忆和反思,都是作者对自己与玛丽情感纠葛的艺术再现和深刻内省。作者浓重的忏悔意识,为整部作品奠定了基调。事实上,这也是《茶花女》被指责为交际女郎歌功颂德的重要缘由。

“辩护”之作

在正式叙述玛格丽特与阿尔芒之间的情爱纠葛之前,作者写道:“我对烟花女子是无限宽容的,而且我甚至犯不着为这种宽容去争辩。”(引自郑克鲁译《茶花女》,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P6-7,以下凡引自该书,仅标明页码)正因不以卫道士自居,作者虽在小说中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茶花女奢华放荡的生活方式,但并未加以痛心疾首的鞭笞,反而着力展现她力求改变的人生轨迹和深刻自省的心路历程。小仲马还以雨果、大仲马等文豪的事例证明:

历代的思想家和诗人都把仁慈奉献给烟花女。有时一位伟人用他的爱情,甚至用他的姓名,为她们恢复名誉。(P20)

显然,这也是小仲马的自我期许。他自己要做的,就是重写交际女郎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茶花女》也是一部“辩护”之作。

小说结尾写道:

在她的一生中有过一次顶真的爱情,她为此受尽磨难,直至死去。我把我听到的事讲给读者听。这是一种责任。(P249)

前文已经提到,“我”既是小说的叙述者之一,又是作者价值观的代言人。因此,“我”对茶花女人生轨迹和情感历程的公允评價,表露的也是小仲马的心声。

作为“辩护”之作,《茶花女》除着力凸显茶花女的真情,还通过阿尔芒父亲迪瓦尔先生对茶花女的认知变化轨迹,有力驳斥交际女郎无情无义等流行观念。就故事本身而言,阿尔芒与茶花女的爱情以悲剧收场,与迪瓦尔先生出面阻挠有直接关系。他决心“棒打鸳鸯”,主要源于整个社会文化网络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偏见。劝阻儿子时,他说:“只有在真正圣洁的女人身上,才有真正纯洁的爱情。”(P177)他与茶花女的谈话,一开始满是告诫和威胁,还当着她的面作出如此论断:“凡是妓女都是没有心肝、没有理智的人,是一种榨钱机器。”(P224)然而,即便是这个“满脑子旧观念”的父亲,后来也充分认识到对方有情有义,并不无惭愧地说:“您是善良的,您的心灵有一些宽厚的品质,是许多女人所缺乏的。”(P226)在小说中,迪瓦尔先生不单是独立的个体,更是群体的象征。作者揭示他对茶花女的认知变化,重在凸显她的牺牲精神和尊严意识。

茶花女曾说:

我们不再属于自己。我们不再是人,而是物。他们讲自尊心的时候,我们排在前面;要他们尊敬的时候,我们却降到末座。(P140)

长期形成的社会文化偏见,不仅将女性降格为供男性消费的商品,而且对女性形成了刻板认知,甚至将其极度妖魔化。小仲马创作《茶花女》,即有引导读者大众重新认知这一群体之意。

抵抗之作

在法国文学史上,小仲马有时被称为浪漫主义者,有时又被冠以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名。作为他的代表作,《茶花女》在张扬浪漫情感的同时,也彰显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和现实批判意识。如果说《茶花女》作为忏悔之作,是作者缅怀故人、纾解个人积郁的重要方式,它作为“辩护”之作,已经从个人层面有所上升,开启了社会文化反思模式,那么,作为抵抗之作,它则更进一步,对社会文化的诸多层面进行了客观再现和深刻批判。

小仲马首先将矛头对准了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各色猎艳者,还是茶花女自身,都无法抗拒追求物质和感官享受等不良倾向。贵族男性以博得茶花女的芳心、与其共度良宵为荣,有些甚至为其倾家荡产。即便是已获得律师从业资格的阿尔芒,也不急于自力更生,反而用家里供给的钱财寻花问柳。茶花女初到巴黎以做店员谋生,但之后无法抵制灯红酒绿的诱惑,开启了出卖色相的人生模式。她不仅频繁出没于高级消费场所,而且追求锦衣玉食,甚至为此不惜尊严。尽管小说描摹茶花女往昔的放荡生活方式主要是为了凸显对阿尔芒的真情,但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穷奢极欲都不值得赞赏。

异化的人际关系,也是《茶花女》重点揭露和批判的对象。各色猎艳者与茶花女之间,存在赤裸裸的消费关系。他们曾对茶花女趋之若鹜,但在对方病情加重、生命垂危之后,唯恐避之不及。除刻写这种异性间的畸形关系,小说还涉及同性间的利用关系。杜韦努瓦太太之前时常陪伴茶花女左右,貌似亲密无间,但等对方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她的态度急剧逆转,甚至连偶尔探望也做不到。正常、和谐的人际关系是社会健康发展的重要前提。作者揭示庸俗化、实利化的人际交往,自然有呼吁重构健康、和谐社会生态的深意。

根深蒂固的社会文化偏见和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更是作者深入反思的对象。善恶之间,并无绝对界限,若固执一端,必将滑入谬误的泥沼。小仲马对此有深刻认识。他在《茶花女》开头不久写道:

当然不能天真地在人生道路的入口竖上两块牌子:一块是提示,上写“善之路”;另一块是警告,上写“恶之路”。也不能对那些来到入口的人说:“选择吧!”(P20)

小说临近结尾时,他又借神父的话评价茶花女:“她这辈子过的是罪人的生活,但是她死的时候是个基督徒。”二者构成了呼应关系。显然,作者无意于以传统的善恶标准评判茶花女。这本身蕴含着作者对人类僵化思维方式的反思。

《茶花女》尽管以七月王朝时期的巴黎情状为主要背景,但它所揭示的一系列问题,明显具有普遍性。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畸形的人际关系、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等,绝不限于一时一地。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揭示和批判,更在于呼吁和期盼。一个深刻的作家,绝不满足于浮面描写和浅薄指责各类社会文化现象。作为一部抵抗之作,《茶花女》显然蕴含着作者试图改变现实的深远目标。

鲁迅曾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茶花女》之所以是一部悲剧,既在于天生纯朴、心地善良的茶花女选择了出卖色相这条人生道路,最后因心力交瘁、疾病折磨早早离世,又在于她高洁的品格未能得到及时的、必要的认可,她与阿尔芒之间的纯真爱情也因无法摆脱社会文化偏见编织的巨网而草草收场。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具有净化作用。品读《茶花女》,我们在为男女主人公的悲剧爱情深感惋惜之余,也会对人际关系异化等社会现象加深认识,从而坚定完善自我、参与和谐社会构建的决心。

(作者系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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