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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悲剧,非贾岛

2022-07-06何卉

博览群书 2022年8期
关键词:贾岛悲剧诗人

何卉

贾岛是中唐时期苦吟派重要的代表诗人之一。贾岛现存诗歌300余首,无文、词传世。先人对其诗歌的评价可谓褒贬不一。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云:“元和中,元白尚轻浅,岛独变格入僻,以矫浮艳。虽行坐寝食,吟咏不辍。”宋代吕本中《书长江集后》云:“岛之诗约而覃,明而深,杰健而闲易,故为不可多得。”明代顾璘《批点唐音》云:“浪仙诗清新深实,自足为一家。”胡应麟《诗薮》云:“浪仙之幽奇,虽初、盛、中、晚,调回不同,然皆五言独造。至七言,俱疲苶不振矣。”由此可见,先人们多从诗歌风格、意象、意境或炼字等角度对其进行評论。现当代学者们也多绪余烈。然而从悲剧意识之层面揭示、衡估其诗歌,迄今为止似乎少有着鞭者。所谓的悲剧意识指的是生命短暂、自我愿望的落空,使人产生一种空虚感和无奈感。它不同于忧患意识,忧患意识是感性的哀愁,而悲剧意识包含理性思索。也就是说,悲剧意识不是单纯的悲观情绪或悲惨心境,还要包含看待悲观的态度、处理悲观的方式等。

对悲剧真相的揭露

何谓悲剧真相?它不是指缺衣少食等物质上的匮乏,而是指生命有限性和追求无限性之间的矛盾,即晏殊所谓“人生有限情无限”的矛盾。对悲剧真相的揭露是贾岛诗歌尤其是律绝中的悲剧意识之一。

贾岛《鹭鸶》一诗则主要揭露了人生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剧。“求鱼未得食,沙岸往来行。岛月独栖影,暮天寒过声。堕巢因木折,失侣遇弦惊”,这三联交代了鹭鸶的生存困境——不仅缺衣少食,而且无家无亲,孤独寂寞。尾联“频向烟霄望,吾知尔去程”,指出无路可走的困境。“烟霄”一词有两种理解:一种指的是山的高处,即隐居之处。如皇甫曾《赠鉴上人》诗云:“律仪传教诱,僧腊老烟霄。”另一种指显赫的地位。如白居易《秋夜感怀呈朝中亲友》诗云:“词赋擅名来已久,烟霄得路去何迟?”笔者以为前者的解释更合理些。诗人以鹭鸶自喻。前三联隐喻了诗人怀才不遇、穷困潦倒之境遇,第四联则在心灰意冷之际,进退维谷,望“隐”兴叹。

元和六年(811年),贾岛至长安,后还俗,然屡次不第,穷困潦倒,饔飧不饱;文宗时又因排挤被贬长江主簿,直至去世再未入京做官。这种不公的遭遇必然让其怀念曾经的隐逸生活,一贫如洗、形单影只的困境,加之横遭贬斥、壮志难酬的失落,使得诗人失去了实现人生价值的方向和道路,这就是悲剧的揭露。

贾岛之讽喻诗还揭露了时代的悲剧。如《题兴化寺园亭》: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唐代孟棨《本事诗·怨愤》说:“(贾)岛《题兴化寺园亭》以刺裴度。”即讽刺宰相裴度曾大修兴化寺园亭之事。首句就一笔宕开,出手便自不凡,“破却千家作一池”,为了修建兴化寺园亭中的一方池塘,使得几千人“家破”。兴化寺规模之大,奢侈之靡,可想而知。如此广阔奢侈的园亭居然“不栽桃李种蔷薇”。“桃李”是质实的象征,“蔷薇”是浮华的象征,弃质实而取浮华,“富者兼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的悲剧意识随即兴起。第三、四句话锋陡转,待到秋风起,蔷薇必落,荆棘必显。表面写的是秋后萧条的园景,实则揭示浮华易逝的可悲下场。兴化寺园亭是浮华的历史象征,不符合本真历史的要求,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其结局必然被历史淘汰。

贾岛之咏怀诗揭示历史无常的悲剧真相,如《经苏秦墓》。首联直接叙事,“沙埋古篆折碑文,六国兴亡事系君”,将“智足以强国,勇足以威敌”的苏秦已被历史“沙埋”的悲剧事实揭露出来。后两联“今日凄凉无处说,乱山秋尽有寒云”,直抒胸臆,以景结情,将诗人个人不幸与历史人物的命运悲剧融合到一起。

贾岛某些诗歌表达对美好事物求而不得的悲剧。如《绝句》:

海底有明月,圆于天上轮。

得之一寸光,可买千里春。

诗人笔下之明月是美好的,“得之一寸光,可买千里春”,然而它是海底月,是虚幻的,是求而不得的。美好的月亮与可望而不可即的现实构建了这首诗悲剧意识。

此外,贾岛《寄远》(“家住锦水上”)、《送别》(“门外便伸千里别”)、《闻蝉感怀》(“新蝉忽发最高枝”)等绝句从不同方面揭露了人生或历史的悲剧,并未指出解决出路。

悲剧意识揭露后加以弥合

何谓弥合?就是“使愈合”,就是在对悲剧真相进行暴露以后,指出愈合心里创伤的途径或方式。

如贾岛《剑客》: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诗文就是先揭露悲剧真相,再对之加以弥合。“剑客”隐喻诗人自己,“剑”隐喻诗人政治才能。这首诗托物言志,抒发自己革故鼎新的政治抱负和怀才不遇的悲愤。“十年磨一剑”,即这把剑是剑客花费数十年工夫精心炼制的。“霜刃”不仅写出剑刃之洁白,而且写出剑刃之寒峭。“未曾试”则写出这把宝剑的命运,如此锋利的剑刃却从未出剑鞘,从未展露过锋芒。宝剑之锋利与孤寂之命运便构成了艺术悲剧的张力。

但是,贾岛在对生存困境暴露之后,并未表现出颓废和消极,而是对这种悲剧真相所产生的伤痛进行弥合。后两句“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即为弥合,今天将这把宝剑拿将出来,并追问天下谁有冤屈不平之事。后两句为诗人指明了人生价值的方向和意义。诗人十年寒窗,有着出众非凡的才能和远大宏博的理想,虽然没有被重用,但是没有萎靡或消沉,而是秉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初衷,静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刻。

又如《暮过山村》:

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萧条桑柘处,烟火渐相亲。

首联写诗人远远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既没有同行人,也没有人家,突出了诗人的孤独寂寞。颔联写傍晚时分,天色暗淡,不知名的怪禽在荒凉凄寂的旷野上盘旋鸣叫,使得诗人更加感到不寒而栗。此时诗人的心理情感由孤独上升到了恐惧,加剧了人与自然的疏离和对立。颈联写的是初升的月亮在太阳未落山前便高挂天空;烽火燃起,没有越过秦地。“烽火”是人事的代名词,强调了此地偏远寂寥。这首诗歌前三联的理路脉络是一致的,即前一句写自然,后一句写人事,且表现出自然与人事的对立、疏离。这就是悲剧真相的暴露。

那么悲剧意识揭露之后,诗人是不是因此心灰意冷走向颓废了呢?古代文人尤其是唐代文人就是在人生绝望之时,为自己寻求人生价值,从而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之理念。自然是无情的,宇宙也是无情的,但是诗人不会沉沦在冰冷的无情和寂寞之中,而是看到了远处温暖亲近的“烟火”。“亲”是亲近之意,强调情感的拉进。寒冷的流水、猛怪的飞禽、背离的落日、萧条的桑柘都是无情的,然而远处的烟火慢慢地接近“我”,温暖“我”。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贾岛有着唐人一贯的激情和热情,能够直面悲剧,克服悲剧,从而超越悲剧。

又如《寄韩潮州愈》: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元和十四年,韩愈上书谏迎佛骨,触怒宪宗皇帝,被贬为潮州刺史,这就是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写作背景。后来,贾岛得知后,有感而作《寄韩潮州愈》一诗。

首联说“我”的心早与您同乘兰舟,直到南边潮水的尽头。这一联与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殊途同归。人各天涯,难以相从,而心之思念,千里可至。颔联是说韩愈诗章隔着陡峻的五岭传到华山西麓,出了关驿,“我”的书信疾驰越过泷水急流。颈联“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不仅交代了潮州道路之艰险,环境之恶劣,而且指出人世与自然的对立,高悬于险峰上的驿路被片片残云遮断,深秋冰冷的海水浸蚀城下的枯树。可见,山、云、海皆是无情的,加之友人失意、道路艰险,悲剧真相自然而然揭示出来。尾联话锋急转,“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风是有情的,月也是有情的,总有一天潮州热郁的瘴气会被疾风席卷而尽,如银的月光也会照耀在浪西楼上,给予“我们”光明和温暖。这首诗以美好的憧憬收束,寄寓友人造贬的冤屈总有水落石出之时。最后一联就是对前三联悲剧真相的弥合。

有些诗歌中,贾岛将知音不赏、才华未展的人生悲剧寄托于历史人物,如《古意》:

碌碌复碌碌,百年双转毂。

志士终夜心,良马白日足。

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

眼中两行泪,曾吊三献玉。

最后一联用典,《韩非子·和氏》载:春秋卞和得一璞玉,献之厉王和武王,皆以为诓,分别刖其足;后献之于文王,王理璞,果得玉,名之曰和氏璧。卞和最终遇知音的历史事实,让贾岛内心失意痛苦得到解脱弥合。

对悲剧真相反复追寻思索

贾岛有些诗歌表现出对悲剧真相反复追寻思索。如《新年》一诗:

嗟以龙钟身,如何岁复新。

石门思隐久,铜镜强窥频。

花发新移树,心知故国春。

谁能平此恨,岂是北宗人。

首联第一句点明悲剧的真相,嗟叹这衰老的身体;紧接着第二句便开始追询,在“人生有限情无限”的悲剧真相中追询,青春怎样才能重来呢?身处石门长久思索着归隐,强迫自己再三审视铜镜中衰老的容颜。“铜镜强窥频”这一句写得极好。这一句与五代时期南唐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中“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极为相似。“病酒”是说词人因痛苦而不断饮酒,直到病醉。每当看到春花烂漫,词人就会产生一种深切的伤春之感,因此他选择“病酒”排解这种满心的伤感。因为时常“病酒”,便会“朱颜瘦”,亲眼见到镜子里憔悴的容颜,冯延巳的选择是“不辞”,不推辞,不拒绝,宁愿为伤春而憔悴消瘦。“铜镜强窥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再三勉强自己窥视铜镜里年老的容貌。面对衰颜痛苦不已,为什么还要“强窥”?实际上,这种“窥颜”的行为表现的是诗人的自我修持。这是一种高胜的境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无我境界。而这种境界与李商隐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的“愁颜、愁老”的心境完全不同。颈联写看到新移栽的树上花苞欲放,心里知晓故国春天来临。这一联与前两联形成强烈的对比:人生是短暂的,有限的;而大自然却是长久的,永恒的。青春是不可循环的,而时节却无限循环的。因此,尾联再一次追问,“人生易老”的悲剧所带来的遗憾怨恨,难道曾经作为僧人的自己能抚平吗? 这首诗歌运用了循环往复的追询结构。在这种循环往复的追询过程中,揭露悲剧真相,引起悲剧意识,从而追询思索对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又如《寄远》:

别肠多郁纡,岂能肥肌肤。始知相结密,不及相结疏。

疏别恨应少,密离恨难袪。门前南流水,中有北飞鱼。

鱼飞向北海,可以寄远书。不惜寄远书,故人今在无。

况此数尺身,阻彼万里途。自非日月光,难以知子躯。

首联点明悲剧缘由——“别”,人生悲剧,别而已。第二、三联探询如何避免离愁别恨,发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这正如李白言:“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在“密離恨难袪”之时,诗人欲鱼传远书,但是又恐“故人今在无”。最后两联进一步追询,愿意跨越万里险途,只身去探望友人,却又“难以知子躯”。这首诗一唱三叹,层层递进辗转,反复探询悲剧真相,意欲突破悲剧困境。

有些诗歌则在历史悲剧中反复探询其价值和哲理。如《即事》:

索莫对孤灯,阴云积几层。

自嗟怜十上,谁肯待三征。

心被通人见,文叨大匠称。

悲秋秦塞草,怀古汉家陵。

城静高崖树,漏多幽沼冰。

过声沙岛鹭,绝行石庵僧。

岂谓旧庐在,谁言归未曾。

前两联写出了个人仕途迍邅之际遇,诗人“十上”,即多次上书言事,未得到重用,因此感到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第三联将个人失意上升到悲剧层面,“心被通人见,文叨大匠称”,只有“通人”才能洞见自己的高蹈情操,只有“大匠”才能称道自己的卓越文采。然“通人”何在?“大匠”何处?第四联“悲秋秦塞草,怀古汉家陵”,言“通人”“大匠”皆已成为历史,消失在历史之尘埃中。第四、五两联言己之进退维谷,出仕与归隐皆无路。欲出仕,然“城静高崖树”;欲隐逸,“漏多幽沼冰”。最后一联写出在反复探询之后所作出的决定,“旧庐仍在”,不如归家。

可见,贾岛的悲剧意识成为构建和体现贾岛人生价值的重要方面。

(作者系南开大学博士后,河北工程大学文法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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