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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在青岛的文学“避暑”

2022-07-06李莹

博览群书 2022年8期
关键词:山东大学教书老舍

李莹

1934年8月,老舍接受国立山东大学的聘书,随后寓居青岛,其间曾写过多篇关于青岛避暑热潮的小品文,以老舍式的幽默吐槽“青岛几乎不属于青岛的人了,谁的钱多谁更威风,汽车的眼是不会看山水的”(《五月的青岛》)。老舍讽刺的当然远不止气象学意义上的避暑。然而,若回望老舍的文学之路,35岁的他在职业作家梦遇阻后取道青岛,教书、写作双轨并行,以短短不到三年时间完成作品约“131篇,计90余万字”(《老舍青岛文集》),这段经历何尝不是一段文学意义上的避暑。只不过老舍“避暑”并非追随有钱有闲者赶时髦,也不见洋风洋味的摩登派式,而是他在明确了文学理想之后的自愿蛰伏、沉淀、调适。老舍自嘲为“暑避者”,无奈却也中肯,因为他的“避暑”不图放松享福,反而在课堂内外、校园内外“忙得出奇,忙得要哭,忙得人兽不分”(《忙》),但不能否认的是,正是在“避暑”期,伴随人生阅历的深广,老舍的创作也逐渐自觉,文风更为厚重,不仅为日后的文学活动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和经验,也收获了与“避暑”精神同道的珍贵友谊。

红樱绿海中的“避暑”写作

老舍在《樱海集序》中自述:

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

因“一二八”后沪上书业不景气,老舍便到国立山东大学教书,但心里仍然紧绷着成为职业作家的梦想之弦。10月初,他刚到校不久,一个意外的事件让老舍好久好久打不起精神来——挚友白涤州因突发疾病骤然离世,万分悲痛之余,他开始更自觉地思量写作与人生的关系,“我是个爱笑的人,笑不出了”。细心体察世相,同时更能冷眼反观自己,1935年,老舍清醒地感知自己的创作“在风格上有一些变动……这个变动与心情是一致的。这里的幽默成分,与以前的作品相较,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细腻了一些。……有人爱黑,有人爱白;不过我的颜色是由我与我的环境而决定的。”(《樱海集序》)。《樱海集》的十几部短篇小说,写出了老舍“避暑”期文学观的质变。

国立山东大学时期,老舍以文学的方式更加关注现实人生和世间万象。学校放暑假,正值青岛举办第四届铁路展销会,盛况空前。尽管他写文章抱怨“不去吧,似嫌怯懦;去吧,还能不带着皮夹?……售品所处有‘吸钱石,票子自己会飞。饱载而归,到家细看,一样儿必需的没有,开始悲观”(《暑避》),但据《青岛时报》记录,会场批评簿留有老舍的评价:

平汉馆特开农品及矿品陈列室,沿线农作品,及天产一览无遗,年来国内到处经济死化,农村破产,复兴农村及开发天富,实为急务,此二陈列室设计深堪钦佩,市内布置为艺术化的及系统化的,尤深得展览观摩之旨,非以装潢粉饰见胜者也。(《会场拾零》)

这段现实主义风格的简评,透视了老舍对社会经济尤其是农村民生的深切关注,由此看来,展销会让老舍悲观的,哪里是“票子会飞”。他在这时期构思写作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即缘起于对普通人物命运的思考。可以说,无论是老舍板着脸幽默的洋人阔人、海滨避暑风景里的樱海、蛤藻,或是娓娓道来新从南方来的小风里的红樱绿海,实为同工的异曲,在老舍的文学地图上,是同归于探幽现实意旨的殊途。

钢笔与粉笔之间的“避暑”节奏

老舍“避暑”,最主要的精力用于平衡教书与写作的关系。从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的学程可知,1934—1935学年,老舍开设专业课有文艺批评、小说作法、高级作文和欧洲文学概要;1935—1936学年,开设高级作文、欧洲文学概论、文艺思潮和欧洲通史。尽管老舍有在齐鲁大学教书的经验,客观而论,这份工作并不轻松,更何况老舍备课、讲课极为认真,《文学概论讲义》即他教学工作难得的缩影。课堂以外,老舍保持着极为规律的创作节奏,平均每天保证两千字,暑假里要写十几万字。无论从教书或写作来看,可以说老舍将二者兼顾到极致了。

一直在“鋼笔模式”与“粉笔模式”之间切换,长期保持这样的状态,即便对成熟的作家型学者而言,也不乏挑战性,但老舍以一种智性的方式——讲演,让两支笔具有了融通的可能。除在校内讲演的《诗与散文》等几场外,他还应邀在青岛的市立中学、李村中学、狮子会、基督教青年会、铁路中学、文德女中发表多场新文学写作、中小学教学等主题的讲演。从现存的讲稿或记录稿看,老舍主要结合自身的经历或见闻,语言生动风趣,京味儿十足,极具逻辑性。因此,不论寒冬酷暑,现场皆不乏听众热情踊跃的火爆氛围。教学相长,想必分享教书写作经验之前,难免经历一番自我复盘。在梳理、沉淀、总结、反思的循回往复中,老舍的文学经典意识也逐渐清晰明朗。后来出版的创作经验集《老牛破车》,可以看作是老舍讲演记录的另一种形式。全面抗战爆发后,老舍辗转重庆、昆明、西安等地,也在不同场合作讲演,自称之前的储备对他出口成章功不可没。

在教书、写作之间忙得连轴转,老舍仍热心于支持、鼓励学生的各种文艺活动。因学识渊博却低调谦逊,幽默风趣而平易可亲,老舍深得学生喜爱,被称为“笑神”,他在黄县路12号的寓所也成了学生粉丝团的第二课堂。学生请他发表讲演、指导办刊和写作等事情,老舍向来舍得时间:

我们“文学会”开会时,老舍师来参加过几次,也曾到他家里举行过。他果然为《益世小品》写了文章。每次去看他,总非常热情、坦率,正在写作时也立即站起来,拉手,问又在写些什么,读些什么,想些什么。(徐中玉《记老舍师四十八年前给我写的序文》,《读书》1983年第12期)

对文学院学生创办,或者参与编辑的刊物《刁斗》《益世小品》《山大年刊》等,老舍慷慨支援稿件。1934年除夕夜,老舍不仅到校出席留校学生的消寒同乐会,还秀出十八般武艺——讲笑话、划拳、舞剑,欢闹着给学生们作揖拜年。在学生们的回忆里,“笑神”老舍可敬而从容。

同饮苦露的“避暑”情谊

国立山东大学是当时青岛最为重要的文化地标,会聚了大批知名作家、学者。1934年9月至1936年5月,老舍执教中文系,虽说“暑避”,但毕竟是在青岛,怎能少得了悠闲的雅趣。他严格自律,却并不真的蹲守书斋,而以为“会友论文,胜于海浴”(《诗三律》)。宴饮是会友的灵魂曲目,“少侯约同柬招太侔夫妇、洪浅哉、唐凤图、李仲珩、舒舍予、水天统、毅伯、达吾、仲纯诸友七日晚饮于寓庐”(《黄际遇日记》),如果说《黄际遇日记》是对大学文人聚会的简笔勾勒,那么,《避暑录话》则是其杯酒论文的点睛之笔,“避暑”同道共话避暑,可谓各行其是,各显神通。酒在“避暑”客的饭桌上,也熏染了文学色彩,被称为“苦露”,似有说不尽的况味。

“他好饮酒,但从不过量却能‘不激不随四平八稳,与他的为人一例,对各方朋友只要有其长处,他绝无冷落待遇”(《老舍与闻一多》),王统照对老舍与酒的素描最为贴切。综观老舍宴饮的朋友圈,无论上述国立山大的同事,还是青岛在地文人王统照、王亚平、孟超、杜宇、刘芳松、李同愈,以及到青岛短暂停留的王余杞、臧克家、吴伯箫等,他们的文学观念、立场各异,却可以共饮共谋共情,如吴伯箫回忆“那是在阴霾灰暗的天空下黄金一样的友谊”(《无花果——我与散文》),因为又有谁不是在苦露的微醺中,避文学与人生之暑气呢?

1935年9月15日,老舍在《避暑录话》发表终刊辞,同时作《诗三律》,字里行间满是对“故人南北东西去”的不舍。11年后,国立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老舍应允校长赵太侔担任文学院院长,还委托王统照代为置办一座海滨寓所。遗憾的是,这一切未能成行。“何年再举兰陵酒,共听潮声兼话声”(《诗三律》),当年一问,老舍可曾记否?

(作者系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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