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的问题:女性选择事业还是婚姻?
2022-07-06袁一丹
袁一丹
陈衡哲出生于1893年,1920年,她受蔡元培之邀于北京大学任教,开讲西洋史和英文课,成为中国第一位女教授。她的丈夫任鸿隽是一位化学家和教育家,婚后,陈衡哲怀孕生女,辞职养育孩子,同时继续她的写作。
陈衡哲和任鸿隽是胡适多年的好友,胡适曾在《新青年》上作诗《我们三个朋友》,胡适的女儿素斐的名字来源于陈衡哲的英文名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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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问题”
在同代人中,陈衡哲的人生轨迹是极为特殊的。她1914年通过清华庚款考试,成为第一届派遣留美女生之一。同年赴美就读于纽约瓦沙女子大学(VassarCollege)历史系,主修西洋历史。当时留美学界的女生屈指可数,才华出众的陈衡哲很快成为东岸名校中中国男生关注的对象。在胡适的朋友圈中,陈衡哲是文学革命最早的响应者。1917年她发表在《留美学生季报》上的小说《一日》,被追认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1920年陈衡哲在芝加哥大学获硕士学位,归国后被聘为北京大学西洋史兼英语系教授,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教授。
陈衡哲宣称自己不是什么文学家,她的小说不过是内心冲动的产物。就表现技法而言,相较于同时期鲁迅等人的创作,陈衡哲的白话小说或许不够成熟;但就思想感情的真挚度而言,其小说中包孕的问题,莫不出于女性独特的观察视角与生命体验:“我每作一篇小说,必是由于内心的被扰。那时我的心中,好像有无数不能自己表现的人物,在那里硬迫软求的,要我替他们说话。”
陳衡哲小说自选集《小雨点》(新月书店,1928年)图片来源:中国历史文献总库·民国图书数据库
1928年陈衡哲在新月书店出版小说自选集《小雨点》,收录的作品原刊于《留美学生季报》《新青年》《努力周报》《东方杂志》等,自序前冠以胡适、丈夫任鸿隽各一篇序言。这册小说集中最有自传色彩与暧昧性的,当属《洛绮思的问题》。
《洛绮思的问题》以女主人公洛绮思在婚姻与事业之间的徘徊为主线。年轻的洛绮思因爱好哲学,对美国奈冈大学的哲学教授瓦德产生仰慕之情。二人摆脱师生关系的束缚,感情逐渐升温,发展到订婚这一步。但洛绮思担心结婚会对自己的学业造成妨碍,不愿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贤妻良母,就像智慧女神雅典娜战胜了爱神的诱惑。洛绮思悔婚后,仍与瓦德保持通信,藉以维系一种柏拉图式的友谊,而瓦德很快和一位中学体操教员订婚,步入夫唱妇随的家庭生活。小说以洛绮思的梦境作结,此时她已是功成名就的大学教授,昔日的梦想已变成现实,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仍有难以驱散的惆怅,即对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
陈衡哲的丈夫任鸿隽认为这篇小说讨论的,与其说是洛绮思个人的问题,毋宁说是“现今时代一切有教育女子的问题”。《洛绮思的问题》确实指向更普泛的“她的问题”。这里的“她”并不等于现代中国女性群体的平均数,而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在面对婚姻与事业的冲突时产生的问题。这篇小说写于上世纪20年代前期,此时有资格思考此类问题的女性,无疑是极少数。
洛绮思悔婚时,对瓦特说:“你差不多害了我一生的事业了!”因为结婚对男性的影响比较微弱,对女性的影响却相对严重。男性几乎不会因为做了丈夫或父亲之后,在事业发展上遭遇不可克服的阻力;即便他愿意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其在家庭事务上的投入还是有限的,而且可以找各种借口逃离逼仄的家庭生活。而女性一旦步入家庭,尤其是做母亲以后,她从前的志业便生出无数阻力,甚至个人性情亦因此而改变。对于洛绮思这样“野心极大”的女子来说,她只能在婚姻和事业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择。洛绮思与瓦特分手后,写信给他说:
“我常感谢你所给我的自由。我现在的生命,真如大洋中的一叶轻舟,天涯水角,任我纵棹了。在这样情景的中间,错落的岛屿,和闪烁的明星,也是极欢迎的伴侣呵!我愿你能像北极星一样,永远在我的生命的大洋上照耀着,引导着,陪伴着……”
陈衡哲以为“男主外女主内”的古训,无异于将汪洋赐予男性,而将池沼划归女性。在浩瀚的大洋中,水族繁生,岛屿罗列,舰船出没其间,此等开阔的气象,岂是池沼所能比拟的。大洋和池沼象征着传统社会给两性划分的活动空间,男性有一大世界任其翱翔,而留给女性的,只有一方天井、数间狭室,或几册书卷供她们舒展才性。
在大洋与池沼之间,男性一般毫不迟疑地选择前者,而女性呢?假如她是一个“安命”的女子,她多半选择一个小池子作为自己终身努力的范围。假如她是一个敢于“造命”的女子,则更愿意投身于大洋中寻觅自己生命的方向与意义。但假如她是一个有野心而又不肯牺牲家庭生活的女子,又当如何选择?为何像洛绮思那样的女子,非牺牲贤妻良母的家庭生活,才能实现事业上的志趣?陈衡哲援引美国女作家奥尔珂德(Louisa May Alcott)《好妻子》里的一段慨叹:
“一个老处女,这便是我将来的成就了。一个文学的独身女子,一支笔当了丈夫,一个个的故事当了孩子。20年以后,或者一点儿小小的声名。在那时,像可怜的约翰生,我年已老,不能享受,影只形单,有谁与共?”
《洛绮思的问题》最后的梦境,便是对为事业牺牲爱情的女性的心理补偿。陈衡哲认为“创作”才是生命中最高尚、精微的欲望,唯有具此创作欲的女性,方愿去经营家庭以外的事业。当洛绮思充分满足自己的创作欲后,其身体及精神上那些“鄙俗”的欲求仍在暗处叫嚣着,只能通过梦境得以抚慰。她在梦中沉湎于安闲畅适的婚姻生活,这时手中自己的一本新著已抛到地上。
高深的哲学著述是洛绮思事业成功的标记,陈衡哲对抛书这一细节的刻画耐人寻味:从前能使她心血沸腾的著作,现在忽然变为一堆废纸,再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此时洛绮思才明白她生命中所缺乏的,不是学业上的成就或外在的肯定,这些都是可爱的、伟大的,但它们在女性的生命中另有其位置。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固然能满足一时的虚荣心,甚至升华灵魂的境界,但终不能挽救灵魂的干燥和枯焦。
洛绮思心中的惆怅,最终归结为“安于山”还是“安于水”的人生命题。她醒后忆起两处绝佳的风景,深惜山是山、水是水,不能凑在一起。以致安于山,便得不着水的和乐安闲;安于水,便须失却山的巍峨峻秀。“安于山”还是“安于水”,在陈衡哲这篇小说中,象征着事业与婚姻的选择。在小说中,洛绮思舍弃了水的安闲,去探寻山的峻美;而在现实生活里,陈衡哲力图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寻求平衡,移山就水,在重重矛盾中创造出别样的人生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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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批评,陈衡哲的回应
《洛绮思的问题》之所以引起读者的特别关注,不仅是因为其讨论的问题——女性在婚姻与事业之间的抉择,时至今日仍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更有意思的是,这篇小说或隐或显的自传色彩,让读者忍不住想探究陈衡哲创作时的内心冲动。而胡适、任鸿隽对这篇小说的不同看法,尤其是胡适的不满,诱使读者将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对应于陈、胡、任早年的情感纠葛。如小说史家夏志清就认为《洛绮思的问题》“影射了陈、胡二人不寻常的关系,至少也透露了陈自己对胡的一番爱慕”。
1923年陈衡哲、胡适等人在海宁观钱塘江大潮图片 来源:《好玩儿的大师(赵元任影记之学术篇)》,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
老友胡适为《小雨点》作序时,特别提及《洛绮思》这一篇的修改过程。他和任鸿隽都读过小说初稿,二人反应不一,任表示很满意,而胡适则不太满意陈衡哲的处理方式。就小说主题及人物关系,胡适和陈衡哲在往来书信中有大段讨论。胡适的批评意见虽不可见,但陈衡哲的几番回应均保存在《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从陈衡哲的回应中不难提取出胡适的批评要点。
《洛绮思的问题》能否当作自叙传或影射小说来读?不妨从胡适对这篇小说的批评及陈衡哲的回应中寻找答案。小说草就后,陈衡哲主动将初稿寄给胡适,希望听取他的批评意见。陈去信称:“叔永(引者注:任鸿隽)信中的‘台上喝采,真不免过分了一点,好在你是不会见笑的。不过这篇小说的Authenticity,我还自信得过。我觉得这是‘妇女问题的一个最彻底的讨论了。请你把你的Reactionand Criticism老实见示。”
可见任鸿隽对小说初稿评价颇高,陈衡哲对小说的真实性及社会意义也十分自信。而胡适的反应与批评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认为陈衡哲把自己的个性“浸入”文章中,致使洛绮思这个人物沾染了过多作者的色彩。胡适希望陈衡哲突出小说第三段的主题——“金坚玉洁的友谊”。
陈衡哲回信称友谊一层只能置于宾位,第三段的题目虽可爱,却不是“她的问题”。胡适及大部分读者包括夏志清这样老到的小说研究者,都一厢情愿地将“她的问题”读作“他与她的问题”。“她的问题”针对女性自身的困惑与选择,而“他与她的问题”,无论视为友谊还是爱情,都偏离了陈衡哲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
“ 她的问题”集中在小说第二、第四节。洛绮思仰慕哲学教授瓦特,二人准备结婚。第二节题为“雅典娜战胜了爱神”,用对谈的方式探讨女性在婚姻与事业之间的两难。洛绮思因放不下学术事业上的野心,决定舍弃家庭生活的幸福,与瓦特解除婚约。第四节题为“梦回添惆怅”,用梦境曲折地写出洛绮思成功后的内心惆怅。当她在学术事业上梦想成真以后,仍感到精神空虚,于梦中找补贤妻良母的生活。
胡适建议陈衡哲详写小说第三节,即洛绮思和瓦特的爱情如何转换为纯洁的友谊。希望凸显友谊的主题,或因胡适将自己和陈衡哲往昔的暧昧关系代入小说中,隐约感到不安。然而陈衡哲没有接受胡适的提议,坚称小说中友谊只能屈居宾位,若把二人“柏拉图式的友谊”写得太理想,怎能反衬出洛绮思功成名就后的怅惘?正因“柏拉图式的友谊”不能驱除洛绮思内心的惆怅,也无法填补她情感生活的空虚,所以在小說结尾处才生出女性应“安于山”还是“安于水”的问题。婚姻与志业难以两全,这才是这篇小说的主干,其余都是枝叶。陈衡哲这篇小说想要倾诉的是“她”——唯一的主人公在为实现个人的野心,舍弃普通人的幸福后,内心的挣扎、惆怅乃至遗憾,而不是他与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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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命”“怨命”还是“造命”
洛绮思为事业牺牲爱情的独身主义,其实是陈衡哲放弃的一种人生选择。陈衡哲的野心大于洛绮思,她既不愿牺牲自己的天分,也不愿牺牲家庭与儿女,于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人生道路,想同时兼顾事业、家庭及儿女三方面。任鸿隽在美国向陈衡哲求婚时,允诺为她预备一个清静安闲的小家庭,让她专心发挥自己的文学天赋。然而回国结婚以后,陈衡哲因怀孕停课,不得已辞去北大教职。胡适在日记中叹惜:“莎菲婚后不久即以孕辍学,确使许多人失望。此后推荐女子入大学教书,自更困难了。当时我也怕此一层,故我赠他们的贺联为‘无后为大,著书最佳八个字。但此事自是天然的一种缺陷,愧悔是无益的。”
尽管国内的大环境不佳,陈衡哲和任鸿隽的小家庭,氛围是比较活泼的。杨绛回忆二人争闹的场景:陈衡哲把她瘦小的身躯撑成一个“大”字,两脚分得老远,两手左右撑开,挡在卧房门口,不让任鸿隽进屋。任鸿隽做了几个“虎势”,想从一边闯进去,都没成功。陈衡哲得胜,笑得很淘气;任鸿隽认输,也只管笑。
上世纪30年代受德国“三K主义”——把女性送回Kinder(儿童)、Kirche(教堂)、Kuchen(厨房)——的影响,“妇女回家庭去”的论调在中国舆论界引发争议。陈衡哲察觉到女性解放的车轮正在倒退,她希望用自传的形式为在历史激流中挣扎前行的中国女性留下一段记录。
陈衡哲英文自传的首章是一寓言式的序曲,题为《扬子江与大运河》。扬子江与大运河在陈衡哲笔下,象征着过渡时代的两种女性。二者相遇于十字路口,扬子江凿穿峻峭的岩壁,荡平如刀的尖石,一路奋勇向前。但在运河看来,似扬子江这般柔弱之躯,何苦与蜀山搏斗?扬子江回答说,它的不懈奋斗是为了“造命”,而运河则安于他人所赐的命运。
借扬子江之口,陈衡哲道出她作为一个开风气之先的新女性对于自我命运的理解:“你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你的命,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我的命却是无人能毁的。”
写作这则寓言时,陈衡哲34岁,她业已获得的成就,证明她如闯出蜀山、奔腾入海的扬子江一样,是一个能“造命”的奇女子。
扬子江和大运河分别代表的两种命运观,来自陈衡哲的舅父庄思缄对她的教诲:世人对命运有三种态度,或“安命”、或“怨命”、或能“造命”。他希望陈衡哲挣脱传统女性要么“安命”要么“怨命”的故辙,在与外力的抗争中,塑造自己的命运。庄思缄对陈衡哲的期待,日后内化为她的自我期许及奋斗目标。
陈衡哲多次用大江和运河代指女性中的造命派与安命派。她认为女界的奇才与庸人,犹如自然天成的江河和人造河的不同。有天分、有野心的女子,好比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不惧险峡,不避危道,勇往直前。有时虽不免冲决堤岸,但仍能把握自己生命的方向。大江大河般的奇女子,無需他人的督责、奖诱,亦无需社会为其代造命运的格式。她们所需的外助,只是关键时刻一点细微的引导。而与陈衡哲同时代的大多数女性,一生如温驯的运河,只能安命、怨命,不愿也不能造命。她们波澜不惊的一生,如运河的河床,是他人事先铺设的,循着固定的航道。
生于过渡时代的女性是幸运的,她们第一次拥有了“造命”的权利。但“造命”需要巨大的勇气,要敢于反抗宿命的安排,舍弃安逸的生活,为自己造桥铺路,自渡且渡人。陈衡哲无疑是过渡者中的先锋,她不满此岸的生活,向往彼岸的风物;不但向同伴发出“渡河”的呼声,而且投身于造桥铺路的工作。因为她意识到在过渡时代,一般男子即便不能造桥,还有两三只小船可以把他们摆荡到对岸去;而困居此岸的女性,若无造桥的天才与勇气,唯有终老此岸。
在她看来,即便大多数女性达成自我完善的目的,却不得不以一个残缺畸形的人生为代价。如何兼顾女性的双重人格——既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人,同时又享有美满的家庭生活,是陈衡哲在反思女性解放的得失时念兹在兹的问题。
陈衡哲经历过清末民初急遽的社会文化变革,她试图在历史漩涡中牢牢把握自己的命运。陈衡哲对早年生活的追述,可谓是力图“造命”的女性先觉者的标本,揭示出历史湍流中“一个生命的痛楚与欢愉”。陈衡哲早年自传摒弃了客厅生活的高雅艺术或花前月下的儿女情长,因为“在与险恶的环境进行殊死较量时,生命无法顾及装饰,它唯一专注的只是它自身的未来和命运”。
作为一个成功的事业女性,陈衡哲在讨论妇女问题时,并不一味强调事业的优先性,反而更看重婚姻及母职在女性生命中的地位。在她看来,即便大多数女性达成自我完善的目的,却不得不以一个残缺畸形的人生为代价。如何兼顾女性的双重人格——既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人,同时又享有美满的家庭生活,是陈衡哲在反思女性解放的得失时念兹在兹的问题。不同于激进的女性解放者,陈衡哲认为大多数女性以家庭为世界,是合情合理的社会分工:
“做贤母良妻的人,都是一种无名英雄。她们的努力常在暗中,而她们的成绩却又是许多男子努力的一个大凭藉。她们是文化的重要基础,但正像一个塔或其他建筑的基础一样,她们承受的压力是很大的,而她们的生命却是埋藏于地下的。她们不能像那塔尖的上矗云霄,为万目所瞻,为万口所赞,但她们却是那颤巍巍与天相接者的重要根基。”(《妇女与职业》)
贤母良妻的责任,在陈衡哲眼里不比任何职业卑贱。这意味着想要兼顾家庭与事业,新女性不得不担负起双重职业,并且精微的母职是无人能代替的。在她看来,母职是神圣的事业,同时也是最专制的事业。即便可以雇人帮你分担抚养子女之责,但你的内心仍不能自由,总似有所亏欠。除非你愿意抛弃事业发展的黄金期,抛弃在社会上有所建树的企图,女性只能心甘情愿地担负起双重职业。“做你所最愿意做的,做你所最能做的”,以内心的命令代替社会的批评,才是女性择业的唯一指南。
上:任鸿隽、陈衡哲订婚照,1920年8月 图片来源:《好玩儿的大师》下:贤妻良母的陈衡哲,1929年摄于北京寓所 图片来源:《任鸿隽陈衡哲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