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2022-07-06孙克艳
孙克艳
小满一过,家乡的麦子就要熟了。
离开家乡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成熟的麦田,更不曾参与麦子的收获。然而,在青少年时期跟随父母收麦的经历,早已刻进骨血,纵然身在异乡,也总是惦记着那片辽阔的田野上,像海洋一样波澜壮阔的麦田。它牵动着我的心,直到颗粒归仓,才能安心。
收麦前的几天里,我于千里之外的异乡感受到了麦子最后的蛰伏,闭上眼,似乎在风中嗅到了麦田的清新,触摸到了麦粒的饱满和麦芒的尖锐。那片一望无垠的原野,被风吹起一波又一波的金色波浪,翻涌著令人欣喜的希望和安稳。
在晴朗的日子里,烈日炎炎下的麦田一天一个样,今天和昨天不同,上午和下午有区别。守着田野的农民,每日都要在田野里晃悠,从麦田里掐一头麦穗,放在掌心里,温柔地揉搓着,轻轻一吹,掌心里只留下饱满圆润的麦粒,捏一捏,闻一闻,嚼一嚼,心里就有了计较。
我知道,父亲早已取出搁置已久的镰刀,抚去上面的尘埃,蹲在水井边,耐心地磨着。镰刀与磨刀石发出摩擦的声响,单调又聒噪,却拨动着人的心弦,那是收麦的号角。即使有了收割机,镰刀也不可或缺。在收割机无法触及的边角,镰刀仍发挥着它原始的功能。当锋利的镰刀碰触挺直而沉重的麦秆,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时,刀耕火种的历史像一幅漫长的画卷,在我的头脑中展开,并将我淹没。
等到刀刃发出冷清的光泽,与耀眼的阳光交相辉映,父亲才满足地起身。他握着已然包浆的镰刀,期待着和他的“老伙计”大干一场。然而,他知道,曾经披星戴月手握镰刀拼命抢收的情景已经成为历史。科技解放了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辛劳一生的农民,他在感恩新时代的同时,却总是怀念那些累弯了腰的岁月。那时候,他身上有的是力气。那时候,他时常望着没有边际的麦田,期待着电影上出现的收割机“轰轰隆隆”地降临在田野上,解放他们疲惫又痛楚的身体,释放他们被土地束缚的灵魂。
那几天,母亲忙着缝补蛇皮袋。她坐在飘溢着杏子芳香的庭院里,脚下堆积着各样的蛇皮袋,有粮种袋、化肥袋、饲料袋。那些袋子曾经装载着丰收的期望,如今又要装载着丰收的果实了。一年又一年,来的尽管来着,去的尽管去着,就像割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的麦子,生生不息,轮回不止。
少年时,在割麦的间歇,我时常拖着酸软的身体,眯着眼睛眺望无边的麦田,看着麦田上空的蒸汽像潺潺的清泉一样流动,身体在连绵的热风中炙烤着,我觉得迷茫又无助。无边的麦田像一张无形的网,总令我想起每日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我想要逃离这里,逃离麦田,逃离和麦田有关的一切。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弯着腰,用镰刀把支撑着疲倦的身体,顺着我的眼睛看过去,像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宽慰我。他说:“人这一辈子,割几十次麦子也就完了。可是每一年割麦子总和上一年不一样。这不起眼的不一样,就让我们有了盼头。”
仿佛是洞穿了我们父女的心思,母亲也跟着说:“不种地,不收麦子,人们吃什么呢?”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母亲也不需要我的答案。
那时,年少的我总想穿越麦田,看看麦田之外的世界。看够了一马平川的原野,我想见识一下高山和海洋。
然而,在外漂泊的光阴里,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卑微和无措。在那些繁华里,我像一粒漂泊的种子,总是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渐渐地,我开始怀念故乡的土地和土地上的麦田。土地让每一粒种子都有立足之地,让每一粒种子都能实现颗粒归仓的愿望。自然,土地也不会让我们空手而归。在思念麦田的时候,我原本悬浮的心,缓缓地落了地。
于是,在远离麦田和收麦的日子里,我时常惦记着麦子的成长。每到收麦时节,我的思乡之情越来越浓烈。我时常渴望抛开一切,飞回家乡,穿上母亲缝制的千层底布鞋,戴上与父亲同款的草帽,握着镰刀,听着它与麦秆相触的声音,“刺啦——刺啦——”,等到累弯了腰,向前看去,仍是无尽的麦田;转过头去,身后安静地躺着一个又一个麦个儿。于是,我就在满怀希望的疲劳中,一镰刀一镰刀地收割着父母用汗水浇灌的成果,收割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的口粮。这样纠结的折磨与希冀,这样甜蜜的忍耐与痛苦,是没有割过麦子的人永远无法明了的体验。
在体力即将耗尽的时候,我一边收割着麦子,一边想象着麦子磨出的面粉被一袋袋运往天南海北,最后走进千家万户的厨房,被做成馒头,做成包子,做成面条,做成点心等食物,刺激着人们的味蕾,充实着人们的胃,支持着人们的身体和心灵,再转化成其他各样的劳动和成果、创造和作品。所以,我收割的麦子最后究竟变成了什么呢?我觉得,也许是世界,也许是万物。
“民以食为天。”自然,祖祖辈辈都在田野里刨食的农民更加清楚粮食的来源和它们的价值。在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的传承里,农民把对土地深沉的热爱也揉进了骨血,传递给了后代。也许,这就是早就脱离了土地的我们,仍然对土地、对麦田、对收麦,怀揣着无法言明的热忱的原因吧。也许,这就是在外打工的农民工每到收麦时节,总要抛开一切,返回家乡,不惜代价,不计成本,亲自参与这项劳作才能心安的原因吧。
“那是粮食呀!”这一句低沉而短促的言语,是一个个对土地、对粮食、对麦子爱得沉重的农民的回答,是他们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最纯粹、最质朴的认知。是啊,一日三餐填补了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生活着的原因。如此,收麦怎能不牵动万千人的心脉?
又到收麦时节,我渴望手中有一把镰刀,渴望镰刀与成熟的麦子亲吻,渴望传承千年的劳动使我身心备受折磨,渴望收麦后我对着小山似的麦子泪流不止,渴望下一个收麦时节我能站在阔别已久的麦田……
麦子熟了,我的心飞回了故乡的田野,飞到了无边的麦田。我化身一株麦子,期盼与一柄锋利的镰刀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