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
2022-07-06蔡瑛
○蔡瑛
1
雨水覆盖了整座城市。哗啦哗啦,没完没了。有越来越深的积水漫过路面。坐在车上的两个姑娘嚷嚷着,到了到了。还没等他靠边停稳,便从他的车上跳下来。望着她俩急匆匆的背影,他抓起车上的黄雨伞,大喊:“我这里有伞,需要吗?”两个姑娘回了一下头,嘻嘻哈哈地说:“不需要。”任积水没过鞋面,裙摆拂到水面上,快速地跑远了。
这俩孩子,着什么急!他笑着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雨伞,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下午四点一刻。估算着时间,他不准备再拉新的客人了,将黄包车调个头,咔嚓咔嚓蹬起轮子往县城附小的方向骑。孙子五点钟放学。
洗浴过的城市,比平常清爽了许多,视线一片亮泽。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溅了他一裤腿水,来不及抱怨两句,接着又一辆车飞过,有几颗污水跳起来,落在他崭新的衬衣上。他瞅瞅衣服上的泥印子,这件衬衣,刚买不久的,为了参加孙子的家长会。他拿过车头上的湿毛巾擦了擦,印子却越发大了,像一块突兀的老年斑。
雨水终于有歇一阵的意思。经过了宣泄,城市松弛下来。一眼望去,街上有些空旷,连那平日里缤纷聒噪的广告牌也仿佛收了性子。天空真干净,风吹过来,有些清凉,带着些许泥土的味道。像是村子的味道。他深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
怎么就进城了呢?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进城,多少年前的事了,十来岁吧。一下码头,花花绿绿的街面涌过来,让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慌乱与雀跃。其他的细节记不真切了,他记得他被父亲带到一家面馆,吃了一碗油亮热腾的肉丝切面。他至今念着那个味道。他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他回到村里,跟小伙伴们说起那碗面,口水一直在喉咙里打转转。除了肉丝面,记得真切的,还有城里的小姑娘,她们真好看,就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在村里,就只有灵儿有那么好看。城里真是好。他回来心心念念,然而,也就念念罢了。那个时候,一个乡下人,要想进城生活,不过痴心妄想罢了。谁能料到呢,如今老了,再也不愿折腾了,却跌跌撞撞地,挤进这城里来了。生活啊,就像开玩笑似的。
这些年,村子越发空了。先是一拨又一拨年轻人往外奔,近两年,连细伢子们也纷纷往城里去了,一些老人也跟着去了。因为没了学校。别说村里的,就是镇里的学校,也都越办越缩了,有实力有条件的老师学生都往城里去了,慢慢地,自个也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蔫头耷脑的。原来的村小,像个中风的老人,完全没了正形,一副被子女嫌弃自生自灭的样子。他有时路过,总会不由心酸地想起从前。那时候,那可是希望升起的地方。那时候的村子,就像他们种的麦子,饱满,茁壮,生机勃勃。
自从电动黄包车取缔之后,满街的黄包车便蒸发了般,街道变得井然而宽阔了。除了几辆疾驰而过的汽车,一眼望过去,只有两三辆脚踩的黄包车咔嚓咔嚓地行走,缓慢,笨拙,寂寥,像年迈的老人。他骑得有些慢,时间还够。可是,还是出了些汗,身子也有些飘虚起来。一天骑下来,腿肚子有些要罢工的意思了。他喘口气,再慢下来。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以前,他是从不承认老的,劲头足着呢,仿佛“老”是件踮着脚尖也够不着的事。六十岁一过,他感觉身体突然就任性起来,像个娇娘们了。有时候明明觉得不费力的事,不知怎地就变得吃力了。他开始没适应过来,像是成长期的孩子,也没觉着怎么长个,衣服却自个儿变小了。如今,他是不得不承认了。这皮囊,像久经磨损的轮胎,稍不留神就泄了气。
2
骑黄包车,是他自己的意思。儿子离家的头天就反复说了,你就好好在城里给强子陪个读,一门心思管他,有空闲你就找伴打打牌,开销的事甭管,少了就找我要。他只管应着,心里却顶不认同。陪读,简直是这个时代最折腾最扯淡的事了,他一个半老头子,能陪出个什么名堂?没有他,孙子不照样读书吃饭!可毕竟儿子开了口,毕竟是这么个时代。可自己还没老到吃闲饭的地步,这整日里闲着,耗在乌烟瘴气的麻将馆里,算个什么事?儿子媳妇在外打工也不容易,能帮衬总要帮衬一点。他也是个要强的人。
他开始是四处问工作,保安,仓管,会计,都去问过,一直没寻着合适的。他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他,看上他的他又有些看不上。后来想想,干脆买辆黄包车骑骑。一来可以送孙子上学;二来时间上自由,可以自主支配;三来有这么个代步家伙做个什么事也方便,去城里转转捎带脚地就能把日常开销给挣了。开始想到这主意的时候,他还有些犹豫,说到底他也是个有点文化的人,原来一直在村里任文书,年轻时还负责大队的文艺宣传,能写能唱,那时候,在村里,他可是个有身份的活络的人。这骑黄包车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儿跌份儿—可是,终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在电话里试探地跟儿子一说,儿子便急急地嚷过来,你别没事找事!这岁数了骑什么黄包车,弄得我在外头做事还为你提心吊胆的。没等儿子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这个兔崽子!什么意思呢?就开始瞧不起老子了?什么叫没事找事?骑个黄包车而已—
想当年,是哪年的事呢,儿子像孙子这么大的时候吧。他骑自行车,把他架在前杠上,绕着他们村圩坝下的大斜坡骑,车轮子转得飞快,人好像斜着悬在半空中。儿子开始吓得不敢说话,后来兴奋了,把手张开来,在风里大叫着,爹,你看我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儿子小小的脑袋从他怀里转过头,仰头对他说,爹,你真厉害,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那个时候,他多么意气风发,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他这个英雄,什么时候在儿子心里变成了一个没事找事的呢?
儿子不同意,他倒是被激将起来,劳动有什么高低贵贱!何况现如今自己还能算是个有脸面的人么?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县城,谁又认识谁?自己私下里就倔头倔脑作了回主。我就让你看看,我怎么就给你找事了!他在心里愤愤地对儿子说。
头两个月,倒也骑了个新鲜快活,这县城也不算大,转了几圈就熟了,骑车这活是难不倒他的,又是个电动的家伙,不费力,他优哉游哉地就赚了家用。可谁知道,突然就来了个取缔电动黄包车的政策。怎么办呢,车子买来花了四五千,还没挣回本呢。他仿佛看见儿子皱着眉头说,说了吧,叫你不要没事找事,瞎逞能!他叹口气,只能硬着头皮用脚踩。可只是踩了一天,他才知道,这真不是个好干的活。
真是累了。人软塌塌的,像一摊发酵过头的面疙瘩。他又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四点半。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把车靠右,停下来,从车把上拿毛巾擦了下汗,再从裤兜里掏出烟,点上了火。熟悉的烟草味儿一上来,他才感觉回过神来。烟刚抽半根,来了个女人。
师傅,去城北公馆一号。
女人大概五十来岁,圆脸盘,气色极好,穿一件墨绿的旗袍。这县城,这岁数的女人,穿旗袍的极少,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女人很好看,又白皙又丰腴,笑意盈盈的。
这个点再接客时间很紧了,但他实在不忍拒绝。好嘞,您坐好。他对女人说。赶紧将车调好头,朝前蹬起了轮子。眼睛却往后长了,他仿佛看到,那旗袍里面裹着一个圆润饱满的臀。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哼首歌,刚才的疲惫没了踪影,腿脚充满力量。
微风里有一种淡淡的香,他确定,是那女人身上的香。
3
女人下了车,留给他一个丰腴又婀娜的背影,他看了下,旗袍下的臀果然浑圆浑圆的。来不及多看两眼,他急急地蹬起了车轮。街上的车辆路人多了起来,到了接孩子放学的点了。
转到临近附小的南滨路,一派拥挤与喧哗。路中央,各种两轮三轮四轮车,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姿态对峙。和他年龄相仿的附小保安穿着制服像模像样地在路口维护秩序,口哨吹得嗦嗦响。他一路左插右让,好不容易把车停进小区里,又从人群车辆的缝隙里穿过马路,到五(1)班的等候区时,他有些气喘吁吁。
身边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们。几个年轻父母趁着闲交流着孩子的学习情况,貌似交流,却并没有人热衷于倾听,只管各自说着各自的孩子。更多的是一些半老徐娘们,聚在一起闲谈衣着及牌局,嗓门颇大,一惊一乍的。他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摸烟,刚掏出来,想想又放了回去。
他静默地站在人群中间。各种人群、声响、气味、垃圾,将校区灌成了一幢成色不明气味混杂的巨型车间。
孙子从一个庞大班级队伍里探出脑袋,朝他奔来。他亲热地一把将孙子的脑袋揽进腋下,另一只手搂过他的肩膀。孙子却把脑袋从他手中绕出来,又拿开他的手,站直身子。他讪讪地收回了手。
孙子在的这个学校,据说是县城最好的小学。当初儿子到处托城里的同学,送去六条烟,又花了高出其他小区两倍的价租到附近的学区房,才把孙子弄了进来。来了一看,他简直想骂娘,这是个什么学校!一个班八十个学生,孩子们像是火柴盒里的火柴棒,密密匝匝,挤挤挨挨。就这么个地方,这些个活蹦乱跳的秧儿苗儿还让不让长开了?他是真心疼孙子。
到了出租房,照例开火做饭。红烧冬瓜,辣椒炒肉,苦瓜炒蛋。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吃饭这件事上,他绝不含糊。以前他顶烦这做饭,觉得特别琐碎。吃了半辈子女人做的饭,没想到一把年纪还得自己拿起锅铲,这一拿就再也没放下。也怪,做着做着,摸着些门道,用上了心,倒也喜欢起来,仿佛这饭菜的香味也能渗到这日子里。
正吃着饭,有人敲门,是对面的老大姐。老石,你这里有姜么?我这正做鱼呢,忘了买姜了,这记性,怕是要老年痴呆了。一边说着,一边朝他的饭桌张望。哟,老石,做什么菜呢,真香,好手艺啊。他笑笑,也不知道回什么,只转身去厨房,拣了一整块上好的老姜塞到她手里。
他常关注他这个邻居。她和老伴两个人住,听说她是个退休教师,老伴是个老中医,儿女都出息到大城市定居去了。他总是看到这夫妻俩,晨练,买菜,散步,两个人总是同进同出,有商有量,和风细雨的样子。七十多岁的老夫妻了,衣着熨帖,言语温妥,精神气极好。老头一头银发,脸色红润,看不出一点迟暮老态。有一天早上,他看到老夫妻俩在小区的小广场上跳舞,是一首交谊舞曲,老两口手拉手跳得挺欢快,一边跳,一边还互相打趣。他看着,突然地,眼眶有些发热。他打心里喜欢他们,他们让他心里感觉亮堂,像是在暮色里看到一点光。有一次,老大姐跟他闲聊,突然挺热心地问他,老石,你还愿意找个伴不,我乡下有个表妹子,不到六十,也一个人,儿女都大了也没什么负担,有意找个伴,我看你挺合适的。他一下子有些受宠若惊,心里隐约有种激动与欢喜,却又迟疑着,这岁数—他终是不太好意思,支吾着绕过去了。然而,又有些懊恼,咀嚼一番,暗自叹着,想啥呢,老都老了。
可不知为啥,这以后,他常思量那个女人。她长啥样呢?胖还是瘦?是不是也喜欢跳舞?好像这个没见过面的女人跟自己有了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天晚上,完全没有预兆,他失眠了。他脑子里闯进了一个旗袍女人。他翻个身又翻个身,身上有些躁热。突然地,他感觉裆前膨胀,似有东西要奔窜出来。他一下子坐了起来。这种状态有多久没有过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妻子去世后,他以为它就此沉寂下去了。然而,某个半夜睡醒的时候,它又突然活跃起来,有一种灼烫的气流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那个时候,他到底还是个壮年汉子。他也想过找个女人,搭个伴过日子,也有人给他介绍过。然而,不知为什么,每当他看见对方领着的孩子的眼睛,都像是看见儿子的眼睛。一咬牙,便自个带儿子过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没有勃起过。
这个晚上,一次突然的勃起,让他思绪飘飞,竟有些伤感起来。他思量着自己这一辈子,想起了曾经的岁月。想起了灵儿。
4
他的第一次梦遗与灵儿有关。
那时候他们大队参加乡里的文艺汇演,有一个集体舞,他和灵儿是舞伴。那还是身体刚刚勃发的年纪。他第一次,被一个乡里的女老师指导着,去牵灵儿的手。他的手心里藏着他一个人的秘密。他激动,又惶恐,不敢看灵儿,也不敢看那个女老师,生怕她们一不小心就识穿了他。灵儿嘻嘻笑着,你怎么比我还羞呢。灵儿笑起来真好看,一口小白牙晶亮亮的米粒一般。他终是鼓起了勇气,把灵儿的手握在了手里。他终于握住了他梦里的那双少女的手。灵儿的小手真是柔软。他第一次离灵儿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可以闻到灵儿身体散发出的某种神秘芬芳的气息。他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身体一阵阵发热。
那个晚上,他梦到了灵儿。她和电影《庐山恋》里那个美丽的女主角一样穿了一件泳装笑盈盈地向他走来,整个人像一颗透明饱满洁白的大米。醒过来时,他发现下身一片粘湿。他羞愧交加。居然做这样的梦?像个流氓!他羞辱了他的灵儿!那以后,他更加不敢看灵儿的眼睛。他总会想起那个梦,想起一颗洁白纯净的大米。他谎称生病当了逃兵。灵儿后来碰到他还说,真可惜,你是我心里最好的舞伴呢!他只讷讷地低着头,不吭声,心里面却波涛汹涌。
那场集体舞获得全乡文艺汇演二等奖。他坐在台下,默默看着另一个男孩牵着灵儿的手,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憋屈的汗。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错过。他后来总觉得是那次错过改写了他的命运。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表白,直到灵儿被她的母亲许给了那个牵她手跳舞的男孩,乡镇某个领导的儿子。他当了彻头彻尾的逃兵。他把灵儿与他的第一次深深地藏了起来。那是一个男人,最初始最纯美的爱与性的体验。绝无仅有。灿如星辰。
妻子是个身体纤瘦性子极淡的女人。性事,像是她作为妻子背负的一个十字架。每一次,她在他的面前缩着身子,紧紧闭着眼睛,像只可怜的虾米。他便有些索然。然而,身体还是需要的。有时候,他会在妻子的身体里想着灵儿。想到美妙处,却总是听到妻子淡淡的不耐烦的声音,怎么还没好?他立马从云端跌落下来。后来有了儿子,妻子更是淡了。有时候,都有些求的意思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要饭的,死乞白赖的样子连自己都有些嫌弃。还有比这更窝心的事么?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对于过日子,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只是有些怅然,在这件事上,他总觉得有点白来人世一遭了。
5
这是个半旧的两居室,二楼。
同屋还合租了一个同村的高中男生,交点伙食费,搭他这里一起吃晚饭。这个高中生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是极少数没有父母陪读的乡下孩子之一,他便也当成孙子一起照顾。吃好饭两小子一个匆匆去学校上晚自习,一个进房间写作业。每天如此。有时候,看着两个陀螺般的孩子,摸着黑起,摸着黑回,他就暗自感叹,现在读个书把孩子们都压榨成啥样了。孩子们只巴巴儿地读书,活得多累多没意思呀。
他不由地怀念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那时候,到这个季节,这个光景,该是和一帮野小子在月光里摸泥鳅吧。他们光着膀子,打着赤脚,淌着汗水,赤条条,无拘无束的,也像一群野泥鳅。夜空挂着皎洁的月亮,山峦层叠,四野被笼罩得神秘而安静,远处有隐隐的狗叫声传来,星星点点的萤火,草丛里躁动的虫鸣,稻田间兴奋的蛙声,山坡下小河叮当像外婆的歌谣,他们在天地间忘情地嬉戏,有时突然想起老人们讲的鬼故事,互相惊吓一番,又笑着忘到天外去了……
他坐在逼仄的阳台上,点上烟,看着眼前被铝合金窗户分割的夜空,真替现在的孩子们憋屈。他又想到自己,已近暮年,还要远离自个的天地,住进这样的鸟笼子,总感觉伸不开手脚,憋得慌。
抽完烟,他拿起洒水壶给阳台上的花草浇水。阳台大概五个平方吧,也就能转个身。然而,他还是特意去城东的花圃买了些花草过来。有了些泥土与植物,屋子里便有了点田野的气味。他有时候浇着花,就出了神,仿佛看见他园子里的油菜花们。极可惜了那半园子的油菜籽。
那个暑假,儿子回来与他商量到城里陪读的事,他心里就开始发慌。他犹豫着跟儿子说,这儿,一头家呢。儿子说,什么一头家,就你一人,到哪不都一样?他在心里叹口气,怎么就不是一头家呢?这里每一个物件都是他的伙计啊。还有他的园子。那些个秧儿苗儿,一点点地破土,伸展出小胳膊小腿,眼见着,都要开花结果了,怎能说不管就不管了呢?他的生活里,除了这些泥土里的活物,这些个亲手侍弄起来的生命与成果,让他有所牵挂有所安顿,其他还有啥呢?他想。然而,他又怨自己,怎能那么想呢?不是还有儿子孙子吗?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下一代与下下代吗?
他静静地坐在阳台上,默默地抽烟。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房子,想起自己那个家。他辛苦了大半辈子挣的一个家,如今不过是一个凄风苦雨里的空壳子罢了。他想着想着,心就生疼起来。他狠命吸了两口烟,一阵咳嗽,有些止不住了,竟呛出了泪。他用手囫囵抹了下眼睛。叹着,这肺,也是不争气。儿子以前也多次劝他戒烟,他倒是也真下狠心去戒了,偶尔抽上一根,也不那么想了。可不知为什么,来到这城里,突然地就又犯了烟瘾,心里面老有些发慌,好像抽了烟才能定下神来。也只有这烟还是从前的味道,是个挨身的老伙计了。他咳一声,喉咙里泛出一种酸苦味来。他看着窗外,站起身来,决定骑车出去溜一圈。雨停了几个时辰了,说不定还能拉上一两个客。
雨后的城市夜色,真是漂亮。P城的环湖路是这个小城最有看头的地段了。五彩缤纷的灯光倒影在湖水里,海市蜃楼般。湖边,不时有三两闲步的路人,一个个神情悠然。他想,有这种闲情逸致的,多半都是城里人吧。
6
路过一个公园。
广场里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除了一些壮观的广场舞队伍,也有一些三口之家,父母带着孩子,在广场里嬉闹。稀稀拉拉的喷泉扭着腰肢跳着不规则的舞步,逗趣着孩童们。孩子们的笑声与一些五彩的气球在半空中飘荡。橘黄的路灯给整个广场抹上了一种真切的暖色。
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敞亮。突然来了兴致,决定把黄包车停在路边,到公园里转转。
广场真大,夜空俯瞰下来,亲近,又高远。原来城里也有这么空旷的天地。往里走,几乎被广场舞队伍给包围了。这年头,广场舞像从前的庄稼地,到处蔓延,一片生机。妇人们倒是解放了,快活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伍,憋闷了,相互说道一番,谈谈笑笑,什么弯的皱的都能给顺直啰。再不济,跳跳舞,音乐一响,身子一扭,还能有什么烦心事?跳舞,如今,就一乐事。妇人们逮着这个年代,也该任性一回了。他真有些羡慕这些女人们。不像他们男人,总是要摆出方正亮堂的样子,那些个生活的沧桑褶皱、情绪的边角废料统统都得藏在心里。不然,还叫男人吗?
广场舞曲天生长就了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置身其中,还真就有些普天同庆的幸福感。
再往里走,是一个高台,大概五百平米的样子。是一个天然的交谊舞场。各色的男女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有不少女人颇讲究地穿着舞服,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裙摆转起来,像一朵朵五彩的莲。舞台便像一池波光荡漾的荷塘了。女人们雪白的大腿,在莲叶下面探头探脑,像花心的藕。他定定地看着,像是突然闯入什么禁地,倒有些激动了。
他不禁揣测,这些个男男女女,是夫妻?情人?还是仅仅是舞伴?从表面看,每对舞伴都一副花好月圆的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看了一会,便能看出名堂来了。这些人大部分是这的常客,他们舞步娴熟,配合默契。也有极少的初学者,跳得磕磕绊绊,畏畏缩缩。再仔细一看,有那么一两对,像是夫妻,他们神情自然,舞步松弛,相貌衣着都有一种经过日子磨合的趋同,像隔壁的那对老夫妻。也有借着跳舞之名行苟且之事的。他们明显心就不在跳舞上,女人羞羞答答,欲拒还迎,男的则目光灼灼的,一双手在女人的背上屁股上居心叵测地游走。或许,他们跳着跳着,就要另辟幽深之境了。这天高地阔,流光溢彩的,谁管这些呢。这个年代,这种半生不熟你情我愿的男女之事,算不得稀奇。
若是往常,看下热闹,瞅些门道,也就离去了,可是今天晚上,他莫名有些躁动。是因为这音乐,这氛围?是因为隔壁的那对老夫妻?是因为那个旗袍女人?还是这仿佛都已经远得不着边际的滚烫的撩人的生活情境?他突然渴望融进去,融进舞蹈里,融进这个时代里,融进另一种命运里。是啊,他其实是有舞蹈天分的,他年轻时那么热爱文艺,曾是他们村里跳舞跳得最好的小伙。
有阵风向他靠近,有股淡淡的香。“你好,我们可以搭个伴吗?”是一个中年女人,圆脸盘,面相温和,一身旗袍合体又丰腴。她对他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米粒一般。他有些恍惚。这女人,像是在哪见过。
啊,啊,我,不好意思,我不会跳舞的……我,我只是看看。他嗫嚅着说。
女人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仍旧微笑着说:“没关系。”说完,转身又融入舞池里了。
他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接受女人的邀请。跳个舞又能有什么呢?“我其实很多年没跳过舞了。”他默默地想。后来,他悻悻地离开广场,回到他的黄包车面前,骑了上去。
夜色有些浓了,然而,又好像才刚开始。有风吹过来。他再一次想起了灵儿,也间或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有一刻,他突然觉得他想念自己的妻子,超过了灵儿。他想,她们都曾是花儿啊。
在一处狭窄的巷子里,路面被橘黄的光照着,他把黄包车停下来,从车上抱出那把黄雨伞,用力地撑开。
一个刚刚进入小巷的路人,看到了眼前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男人撑开一把黄雨伞,打开手臂,摆开架式,远处飘忽的音乐像春风一般裹挟着他,他跟着音乐走,音乐也跟着他走。
他的脚步跟迈在舞池里一样。
好像世界竟是可以让他随意掌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