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飞就是昆曲
2022-07-06秦来来
■ 秦来来
今年七月,是昆坛泰斗俞振飞120岁诞辰。
有人说,“俞振飞就是昆曲”。此话没错,梅兰芳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俞家唱”:昆曲演唱的样板
诞生于昆山的昆曲,作为我国最古老的戏剧遗产之一,至今已有600余年的历史。自昆山腔的产生到魏良辅的改革,昆曲得到迅速的传播。而苏州一直是昆曲表演的重镇。叶堂一派作为昆曲传承中的重要流派,唱腔口法严格规范,为世所宗,在历史上被尊为“叶派唱口”。而将“叶派唱口”传承得最好,继而又自创“俞家唱”的,便是俞粟庐、俞振飞父子。
俞粟庐是清代松江府娄县人,家住府城大仓桥西施家弄,后移家苏州。俞粟庐一生爱好昆曲,师从韩华卿。而韩华卿又习得长洲叶堂唱法。俞粟庐从之,尽得其妙并形成自我风格,人称“俞家唱”,更被誉为“江南曲圣”。他以毕生心血研究昆曲,坚守了正宗的昆曲唱法。俞振飞先生在俞粟庐先生的精心培育下,承袭家学,转益多师,尤其是“俞家唱”在其传承下,弘扬剧坛,是代表昆曲演唱艺术的一座丰碑!
现如今,《粟庐曲谱》《振飞曲谱》,已经成了昆曲从业者和爱好者必备的唱本了。
这使我想起了俞(振飞)老对我讲述的一件往事:
1920年代,年仅30来岁的梅兰芳已经是享誉大江南北的红角儿了,也是俞振飞心仪已久的偶像。梅兰芳每次来沪演出,俞振飞是每场必看;不仅看,还要“偷”——“偷戏”。那个时候,梅兰芳已经在演出方面作了大胆革新,开始演《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这是以前旦角戏中所没有的。这一切,都给俞振飞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有一次梅兰芳来沪演出,上海江海关监督姚文甫宴请梅兰芳,便邀请俞粟庐、俞振飞父子作陪。姚文甫虽为浙江海宁人,却是昆曲爱好者,还让自己的儿子跟俞振飞学唱昆曲。姚文甫听说梅兰芳也喜欢昆曲,所以还特地找了个笛师,希望梅兰芳能当场唱曲。然而梅兰芳反而以攻为守地说,我知道俞老先生(指俞粟庐先生)名望很大,是昆曲界的大王,大王面前我是绝对不敢唱的,我很希望俞老先生能够指教。
梅兰芳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于是,俞老先生和着笛声唱了一段。事后,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告诉俞振飞,说梅兰芳回到住所后高兴极了。梅说,我总在琢磨昆曲是怎么唱的,可是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那些票友演唱的昆曲总觉得缺点什么。今天听了俞老先生的唱,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说明俞老先生唱昆曲是正宗的。今后有机会,一定要学点“俞派”昆曲。
梅兰芳先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昆曲电影《游园惊梦》,俞振飞饰柳梦梅,梅兰芳饰杜丽娘
1929年至1930年间,梅兰芳委托许姬传找到俞振飞,希望:一,把梅以前学的昆曲改一改;二,另外再学一二出新的昆曲。俞振飞表示,以前学的就不用改了,因为我要是一改,岂不是说梅兰芳以前都错了,对梅的名声影响不好。
当然,要给梅兰芳上课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他是京剧大家,但他会唱的昆曲也多达好几十出,要找一出梅兰芳不会的戏,还真是让俞振飞费了一番工夫。最后选定《慈悲愿·认子》,这出戏唱腔好听,会的人倒是很少,俞振飞本来就是俞粟庐老先生亲授的。梅兰芳一听非常高兴,说这才是正宗的“俞派”唱法。
看,连梅兰芳大师都被“俞家唱”深深折服,认为这才是“正宗”,旁人难以不服吧!
俞振飞:昆剧振兴的功臣
十年“文革”,百戏凋零。昆剧因为“高贵”“典雅”“曲高和寡”,更是成为“横扫”对象。
大地春暖以后,戏曲百花园里老枝新花竞相怒放;只是昆曲园里没见“姹紫嫣红开遍”——“文革”后奄奄一息的昆剧艺术终于“起死回生”,又是与俞振飞的努力紧紧连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呢?
1997年夏天,我刚到电视戏剧频道工作,马上就要我负责拍摄介绍昆剧艺术的专题片20集,由昆剧作家方家骥撰稿,昆剧表演艺术家、上昆团长蔡正仁和我担任监制,同时我还要担任编导,片名《幽兰飘香•昆剧艺术》,马上投入拍摄。
也该我运气好,此时,正好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周巍峙来到上海,下榻衡山宾馆。我瞅准机会,乘他有空,赶去宾馆,简单汇报了工作情况并提出,希望他在我们专题片的正片前,做一个讲话,就像书的“序言”,作为镇片之宝。因为“文革”结束后,周部长积极奔走,呼吁和大力组织挖掘中华文化历史资源,倡导民间文艺活动。他对弘扬昆剧艺术特别重视,做了大量工作。请他讲话,应该是众望所归。
听了我的请求以后,周部长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说时间不能太长,因为他工作也是排得蛮满的。
我简单写了一段前言,约一分钟时间,他看了以后比较满意,只是在“上海市领导”前面加了“党中央”三个字,他说,振兴昆剧工作是(胡)耀邦同志亲自关心的。他对我说,昆剧大师俞振飞先生就昆剧问题于1984年上书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直陈昆剧艰难困境。文化部根据胡耀邦同志批示精神,于1985年下发了《关于保护和振兴昆剧的通知》。1986年1月12日,文化部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在上海成立,由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周巍峙代表文化部,在保护和振兴昆剧会议上宣布第一届“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的领导人员名单。主任委员俞振飞,副主任委员俞琳、周传瑛、秦德超,委员有沈传芷、马祥麟等十七人。秘书长钱璎,副秘书长林毓熙、方家骥、徐坤荣、洛地。同年4月,文化部决定由周巍峙任名誉主委。
1986年卓琳同志(中)在家里会见俞振飞(左)李蔷华夫妇
文化部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成立后,举办了4期培训班,在抢救、继承传统剧目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绩。4期培训班采用录音、录像、文字记录等手段,共抢救传统剧目133出。1987年,文化部再次发出《关于对昆剧艺术采取特殊保护政策的通知》,并于1987年12月17日至25日在北京举办了“全国昆剧抢救继承剧目汇报演出”,共演出折子戏33台、大戏2台。随后,在1989年,以俞振飞为顾问、集中了当时全国6个昆剧院团主要演员的中国昆剧艺术团赴香港演出,获得了极大成功。
1989年,中国昆剧艺术团赴香港演出前夕,曾在上海瑞金剧场先行演出,获得了极大成功。这是后话。
文化部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起先是由全国昆剧院团和各地文化部门的人员组成,后来一些领导同志的夫人,也纷纷加入其中,成为振兴昆剧的“志愿者”,卓琳同志就是其中一位。
1986年9月下旬,应文化部的邀请,上海昆剧团在京昆大师、上海昆剧团名誉团长俞振飞,和时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上海市文化局代局长丁锡满的带领下,晋京北上,向首都人民汇报演出。这次演出团阵容之大、剧目之多,绝无仅有。华文漪、蔡正仁、岳美缇、王芝泉、计镇华、梁谷音、刘异龙、张铭荣、方洋、成志雄、陈治平以及张静娴、陈同申、史洁华、姚祖福、蔡青霖、段秋霞等昆大班、昆二班的主要演员悉数上阵。同时,正在上海戏校带班育人的优秀演员张洵澎和王英姿,作为上海戏校昆剧第一班(昆大班)的成员,也被文化部特邀,随团进京汇报演出。俞振飞先生以85岁高龄亲自登台,分别与郑传鉴先生演出《千忠戮·八阳》、与华文漪演出《牡丹亭·游园·惊梦》,此外昆大班、昆二班共演出折子戏55出之多。另外演出大戏《墙头马上》;同时“内部演出”《铁冠图》,共有《别母·乱箭》《撞钟·分宫》《刺虎》等出。
从演员阵容可以看出,当时是以上海戏曲学校成立以后招收的第一班(俗称昆大班)学员为主体,赴京接受检阅。
9月26日晚,上海昆剧团赴京演出的首场。卓琳同志早早来到北京人民剧场,先到后台看望俞振飞先生以及演员们。正在后台的粤剧表演艺术家红线女,邀请卓琳去看她的演出,卓琳说,很想看你的演出,就是你那个广东话实在听不懂。红线女说,我们现在都配上字幕了,可以看了。卓琳爽快地说,有了字幕就好,我有时间一定去看。
看到随后拄着拐杖进来的曹禺先生,卓琳迎上前去,“咱们是深交了”,曹禺连连称是。见到曹禺,卓琳不忘自己的“使命”,对着曹禺说,你是全国剧协主席,更要支持昆剧的发展、振兴。曹禺“反戈一击”,打趣地说,有你的支持,我的力量就更大了。卓琳认真地说,为了这个事,我曾经专门找他(指曹禺)谈了三个小时。曹禺证实说,是的,她专门找上门来,找我谈了三个小时。
大家被这两位可爱的老人为了昆剧的振兴,而流露的认真、执着所感动。
不一会儿,俞振飞先生来到后台,卓琳又是赶上前去,与俞老紧紧握手,赞许地说,上昆这样的班子很整齐。俞老也不无得意地说,这样的剧团已经很少了,他们(指上昆的演员)30年在一起,很不容易。卓琳称赞俞老年岁虽高,精神依旧抖擞,85岁了,还要自己上场演出,不容易啊!
9月28日晚,中共十二届六中全会结束,正在北京演出的上海昆剧团,由俞振飞先生领衔,被邀进中南海演出。演出前,习仲勋同志来到休息室,看望了俞老和昆剧团的同志。
“文革”后奄奄一息的昆剧艺术的“起死回生”,是与俞振飞的努力紧紧连在一起的。
要改革,守正创新服务新时代
顺应“改革开放”大潮,古老的昆曲也要搏击浪潮。
在北京,在中国剧协举办的记者见面会上,俞振飞深思熟虑后指出,昆剧要振兴,必须要改革!
1980年代初,做好传、帮、带,培养中青年演员成为俞振飞晚年工作的主要内容
俞振飞教习昆曲
百十年来,为了顺应潮流,甚至是为了活下去,昆剧“它自己也在那儿变,主要是时代不同,台上(台下)也要有所不同。清朝时期,很多文人爱昆曲,可是有些钻到‘牛角尖’去了,不是‘文’,成了‘涩’了。就拿一开始的‘引子’来讲,京剧中最多就两句;而昆剧中‘引子’中也有‘牌子’,像《长生殿·定情赐盒》中的‘牌子·东风第一枝’,就有十几句之多,一个人干唱;若唱得不好,听了就让人烦。‘引子’完了,又有所谓的‘定场诗’,来一首‘七绝’,卖弄作者的饱学,文采比谁都好,唯独不管人家是否听得懂。因为观众不可能带着字典去看戏,有时甚至连大学教文学的老师也看不懂,因为用典太多了。这就非改不可了,太不合时代了。”
是的,戏是演给人看的。人群是不一样的。今天的观众,与几百年来的“有钱、有闲”的人很不一样了,如果连“大学教文学的老师都看不懂”的话,这个剧种不消亡才怪。
昆剧要改革!这是俞振飞先生振聋发聩的呐喊。
正如俞振飞先生指出的那样,历来的艺人们也在“改”,为了适应时代、适应不同时代的观众。他指出,“有一些‘牌子’,如‘懒画眉’‘桂枝香’等,要么不用,一用就是四支‘套用’,定出规矩了,根本不管剧情是否需要。但是也有例外,像《琴挑》中只用一支‘懒画眉’,《亭会》中只用一支‘桂枝香’,就很好。这也是艺人们在实践中感到不合适,做的改动。我们的改革,要考虑结构的需要,也要符合人民群众的要求。”
俞振飞以当年的《墙头马上》为例,说:“我们的《墙头马上》,是国庆10周年的时候,周恩来总理提出来的献礼剧目。当时我们正苦于找不到题材,周总理就说,元曲当中有个《墙头马上》你们看看,可否改变一下。我们回去一找,找到了,是个反封建的题材,就请了京剧院的苏雪安先生,先编成京剧,又下功夫改成昆曲。他也是根据老规矩,每个‘牌子’要唱几遍。我跟他说,这样写上了台不一定行;而且一个大戏,三个钟头结束不了,老是唱肯定不行。所以我们就改了,根据时代的特点、观众的要求来改,有的四支曲改唱一支,甚至只唱半支。我们在《墙头马上》的这种改革尝试,在去成都、重庆演出的时候,四川观众很欢迎。今天的改革,首先要让人听得懂。”俞老很肯定地表示。
没错,对于600多岁的昆曲,并不是不能“改”,关键是怎么改。俞振飞先生又为我们做出了有说服力的表率。
“改”是“改”了,是否会“偏离”昆曲,不像昆曲了呢?
俞老又就昆曲“念字”的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昆曲在于昆山出了个魏良辅,创出了‘昆山腔’。有人说我们上昆是‘京昆’。因为我是京、昆都唱的,不论京昆,都念中州韵。京昆的中州韵有南北之分,但是昆曲的南音不等于是苏州音,昆曲是全国性的。在没有京剧之前,全国都唱昆曲;要看戏,也只有昆曲。而京剧历史只有200年。我们认为有些字音可以带些普通话念法,因为有些中州韵观众听不懂。”
《墙头马上》剧照
“我认为,中国文字念音有一定的规律,诗有诗韵,昆曲有所谓‘南从洪武,北问中原’之说,过去我们都按这个。但是到现在,我觉得稍微要有些改动。再不改动,人家听不懂;词句听不懂,音韵也不明,还有谁来看你们的戏?今天的时代,音韵要放宽些。既然为人民服务,总得要让人家听得懂。”
就像丁锡满先生所讲的那样:“昆剧当中也有一些通俗的戏,《思凡》《下山》《钟馗嫁妹》《八仙过海》……都是通俗的戏。表演是通俗的,雅是雅在唱词、典故多,不容易懂。而它的表演程式较少,载歌载舞,容易让人接受。《寻梦》《惊梦》等戏,单从表演中就可以看出少女伤春的心情,并不像日本的歌舞伎那样脱离时代、离人民那么远。”
在会见俞老、李蔷华夫妇以及上昆主要演员的时候,卓琳同志说,你们这次带来的戏,角色真整齐,演员嗓子真好,整个班子真不错。还有三个美:服装美、唱腔美、表演美。看了你们的演出后,医生给我量血压,说你的血压挺好的。那是啊,看了你们的戏,又美又舒服,听了又舒服,心里就愉快,心里一愉快,血压就正常了么!你们上海昆剧团的戏,除了唱腔美以外,表演也确实好。
“既然为人民服务,总得要让人家听得懂。”
俞老的真情讲白,是大白话,更是真心话。这也是上海昆剧团几十年来始终坚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