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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怨刺、明志到哲理之思

2022-07-06孟祥源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3期
关键词:卓文君乐府诗乐府

孟祥源

乐府诗歌创作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后人拟乐府旧题,或沿用其本意,或另辟蹊径,托古题抒发新意,积累了许多意蕴深厚的文化符号。本文将从《白头吟》个案入手,浅析其从六朝至唐宋的流变过程,阐释其抒情变化和创作范式,为更好地理解乐府诗的发展过程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一、《白头吟》本事源流

《乐府诗集》卷四十一引《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楚调曲有《白头吟行》《泰山吟行》《梁甫吟行》《东武琵琶吟行》《怨诗行》。”相传,《白头吟》为卓文君所作。据《西京杂记》记载,卓文君见弃于司马相如,遂作此诗诀别。但许多研究者认为《西京杂记》记录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以卓文君为名的作品多是后人拟作。如余冠英《乐府诗选》:“这是写男有二心,女表决绝。语气决绝而又不舍,怨慕而抱期望。有人误认这篇是卓文君的作品。据《宋书·乐志》知道,这篇和《江南可采莲》《乌生八九子》一类,同是汉代的‘街陌谣讴’。与卓文君无涉。”王国安、王运熙《汉魏六朝乐府诗》中也认为:“卓文君的时代并无产生此类成熟的五言诗的可能,但这也说明了这些诗形象地概括了始受玩弄,终遭遗弃的不幸女子的命运。”虽然本诗作者的真实性不能得到证实,但女主人公清醒的头脑和果敢的决心,与传统的怨妇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白头吟》中不仅表达了要与负心男子彻底决裂的果断,更进一步抒发感慨“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道出所有饱受命运摧残女子的共同心声。

二、文人拟作概貌

《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古辞云,‘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又云,‘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始言良人有两意,故来与之相决绝。次言别于沟水之上,叙其本情。终言男儿重意气,何用于钱刀。”晋乐所奏相对于本辞,并没有主题上的改动,只在结尾增加了两句:“如马噉萁,川上高士嬉。今日相对乐,延年万岁期。”晋乐的改动可以看作是为了易于歌唱,明许学夷《诗源辩体》曰:“卓文君乐府五言《白头吟》,沛然从肺腑中流出,其晋音所奏一曲,乃后人添设字句以配音节耳。”余冠英《乐府诗选》注:“本篇增改本辞的地方,似只为便于歌唱,并未顾到文意。有人以为末尾是乐工对主人的祝语,祝主人吃得饱饱的,然后游于川上,也可作一说。”再如相和的《艳歌何尝行》中也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这样美好祝愿的语句,所以不妨将改动看作范式类的语言。

六朝诗人改变古辞男女诀别的主题,借比喻、用典等修辞手法讽刺君主不辨是非黑白,批判小人为了利益不顾道义、搬弄是非。哀叹自己虽然拥有高洁美好的品行却被冷落,无人理解的悲哀。唐代诗人在六朝诗人的基础上,呈现出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昂扬向上的诗歌风气,抒情方式更加直接,情感表达也更强烈。宋诗对古辞卓文君之事展开议论,说理性增强。宋代的理学观念如“以物观物”则以超然的态度,转变了诗歌原本的主题。

(一)六朝文人拟作概貌—怨刺之情

虽然六朝诗人拟作数量不多,仅有鲍照和张正见二人拟作,但在《白头吟》流变过程中具有转折性的意义。《乐府诗集》中共收录两首拟作,在诗歌形式上更加贴近古辞。从诗歌体裁形式来看,六朝时期的拟作都为五言二十句,且形式相对固定,体现出程式化的特点。如鲍照、张正见的拟作与古辞创作一致,开头都用高洁美好之物自比,中间借典故点明小人当道、贤士无名的社会现实,结尾处抒发无人理解的悲哀,短促有力。

真正转变《白头吟》主题的诗人是六朝时期的鲍照,他突破西晋诗人写古题的束缚,反而用它来讽刺当权者听信谗言,世道黑白颠倒。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何惭宿昔意,猜恨坐相仍。

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

毫发一为瑕,丘山不可胜。

食苗实硕鼠,点白信苍蝇。

凫鹄远成美,薪刍前见凌。

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

周王日沦惑,汉帝益嗟称。

心赏犹难恃,貌恭岂易凭。

古来共如此,非君独抚膺。

—《白头吟》

诗歌上半部分,作者将自己比作正直不曲的朱丝绳、清白剔透的玉壶冰,意为品行出众、卓然不群。然而,人情世故总是喜新弃旧,世间道义往往压迫弱者,一点瑕疵便会造成丘山般的伤害,硕鼠一样的小人把国家扰乱得残破不堪,蝇营狗苟的乱臣贼子散布谗言。清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人情’十句说情事,名理奔赴,触处悟道,可当格言。”此时的主题已经不是简单的男女爱情,而是贤臣见弃于君主的怨刺之情。

比喻和用典是六朝拟作中最常见的修辞手法。张正见也用“平生怀直道,松桂比真风”比喻自己一生光明磊落,品行像松树、桂树一样淳朴。拥有纯净美好品行的自己却被像硕鼠、苍蝇一样的小人玷污诋毁。以美人喻贤臣的传统自屈原已有之,鲍照的“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颇有几分《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典韵,充分体现了鲍照奇矫凌厉的诗歌风格。后连用“颜驷三世不遇”“扬雄官职卑微”“崔骃有才不得志”“冯衍闭门自保”“昭君出塞”“班女被弃”等六个典故,抒发志士不遇之悲,人品高洁者沉沦下僚,蝇营狗苟的小人却居于上位,对比鲜明,批判感情更加强烈。

(二)唐代文人拟作概貌—明志之感

到了唐代,诗歌体裁变得复杂多样,句式灵活,诗歌体积更加庞大,就连题目也不局限于古辞。如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为七言,主题也变为男子被女子抛弃。李白、张籍拟作二首为五七杂言,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他的《反白头吟》继承古辞五言的创作传统,具有古乐府的风韵。元稹《决绝词三首》也为杂言,其“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既有诗的流利,又有赋的典雅。

拟作的主题更加多样化,更多固定的意象出现在了诗歌作品中,唐代拟作多为借物抒情,诗中出现大量物象,如“流水”“铜镜”“琴”等意象,或直接以《白头吟》或“白头”作指代。乐府诗中素有因水生愁的抒情传统,古辞《白头吟》中的“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水向东西两边分别流淌,取永远不会交汇之意。以流水喻往日的欢爱已逝,在后人拟作中多有出现,如李白的“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覆水卻收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白头到老本都是祝愿爱情美好的词语,然而在这里却逆行其道,充满了讽刺意味,如张籍:“请君膝上琴,弹我白头吟。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李白:“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刘希夷:“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这些诗句都是哀伤时间之流逝,抒发人心易变,难以白头之悲慨。

唐代“白头吟”题材虽然多样化,但总体表现出昂扬的社会风气。白居易在鲍照的基础上,从对立面出发,将怨刺之情转变为明志之感。

炎炎者烈火,营营者小蝇。

火不热真玉,蝇不点清冰。

此苟无所受,彼莫能相仍。

乃知物性中,各有能不能。

古称怨报死,则人有所惩。

惩淫或应可,在道未为弘。

譬如蜩鷃徒,啾啾啅龙鹏。

宜当委之去,寥廓高飞腾。

岂能泥尘下,区区酬怨憎。

胡为坐自苦,吞悲仍抚膺。

正直有为之士有如炎炎烈火般难以抑制,蝇营狗苟的小人不能将其中伤。纯粹坚硬的玉石不怕大火的淬炼,清明透亮的坚冰不会被苍蝇玷污,品行正直的贤臣名将不会因为谗言的诋毁而改变气节,能经受得住艰难困苦的磨炼。点明自己面对诋毁,保持清者自清的坚贞态度。鲍照一生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加上社会分裂、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因此他的诗歌是乱离时代的悲歌。反观唐代,政治稳定、经济发达、国力强盛,创造出声律与风骨兼备的时代赞歌也不足为奇。

刘希夷的《白头吟》则加入了感慨时光易逝、年华老去的主题。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头白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则是言男为女所弃而作,与文君《白头吟》之本意异矣。”该拟作改变了单纯的弃妇主题,转而将目光转向人生的短暂,指出在宽广宇宙下人类的渺小。唐邵谒《白头吟》诗,感叹山川日月不停变化,尽管山高无涯无际,但容颜仍会随时间凋谢,人类仍难以改变青春易逝的客观事实。

从抒情方式来看,唐代抒情方式更加直接,感情表达更加强烈,如李白《白头吟》二首,直言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之事,“五起鸡三唱,清晨白头吟。长吁不整绿云鬓,仰诉青天哀怨深”,这里的文君在得知司马相如有二心后,昼夜不眠、长吁短叹,与古辞中文君决绝的形象大相径庭。

唐代拟作增加了比兴、拟人手法的运用,如“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沿袭《诗经》的比兴传统,以鸳鸯相恋自然地引出文君的爱情悲剧。诗中还有大量将花草拟人化的手法运用,如“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兔丝”与“女萝”自古就是爱情的象征,兔丝在狂风中四处倾倒,唯有女萝可以攀附,草木尚且可以同心,人却不能像草木一样从一而终。

(三)宋代文人拟作概貌—哲理之思

宋人在唐人基础上加以理学的思考,进一步赋予哲理之思,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局面,《乐府续集》记录拟作共13首(包括苏轼的《回文诗》),是六朝到唐代所有拟作书目的总和(虞世南《白头吟》有句无篇)。男女恋情之事一直都是作家青睐的题材,但是宋代集中大量地出现拟乐府创作,确实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宋代的乐府拟作基本上都为五七言体,其中五言体五首,七言体五首,杂言体一首,体式上较为整齐。除周南《卓文君》、曹勋《皑如山上雪》外,其他都沿用古题,宋诗在情感表达、气势铺排上或许不如唐诗,但寄托幽微,旨意遥深。如东坡《回文诗》云:“头白自吟悲赋客,断肠愁是断弦琴。”其意幽怨,曲折委婉。

从诗歌内容上看,宋的内敛取代了唐的激扬。一方面,唐人创作已经将乐府拟作定型,宋代诗歌“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重视对前代诗歌的考证,如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对宋前乐府文献做整理汇总,奠定的是学者而非文人的乐府观。另一方面,宋代理学兴起,宋人在汉乐府的基础上加入理性的思考和儒家哲学,关注现实生活,诗歌风格也由外向转为内敛。

北宋邵雍《白头吟》在诗中加入哲理思考,如“五福虽难备,三殇却不逢。太平无事日,得作白头翁”“不忧缘不动,多欲为多求。年老人常事,如何不白头”,以淡泊无为的心态面对人生的衰老,不忧不动才能无欲无求。邵雍隐居不仕,旧史列之为隐逸,他躬耕自资、奉养父母。这种超然的人生态度影响了他“以物观物”的哲理观,这里的“白头”即乐天安命、顺应无为理趣的象征。

这时的主题与古辞原本主题已截然不同,“白头”的主人公也由满腹哀怨的少妇变成了颐养天年的老者。宋代大量理学家、经学家、新儒学家加入了拟作古辞的行列,文人士大夫“见大道于文字”的乐府观,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文同《白头吟》:“虽知取名贱,越礼奉君子。”首次从礼义的角度解读文君夜奔的故事。

宋代拟作意象中人物形象的比例增加,除主人公司马相如、卓文君外,还出现了古辞中并未涉及的茂陵女子和同样爱人变心失去恩宠的班婕妤、陈阿娇等人,共同构成了人物群像。如:“秋风团扇情,夜雨长门意。”宋代十三首拟作中,茂陵女子出现了七次,如文同:“一见茂陵人,烟霄与泥滓。”唐庚:“祗知茂陵女,不忆临邛琴。”王炎:“但愿新人同燕婉,桃花长春月长满。”这些诗句都体现出哲理的思考,而并非单纯情感的抒发。

就抒情方式而言,宋代拟作多是间接委婉地表达内心的哀怨,情感沉郁。如杨万里:“怨杀相如偿底事,初头苦信一张琴。”王铚:“颜色何尝不如旧,自是心存憎爱间。我方失意天地窄,君视浮云江海宽。一身情易复情难,百年有来终有去。”从人生百年的视角展开,认为感情来去变化,从无定数。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中,从先秦《诗经》中的弃妇诗到唐宋的闺怨诗,女性婚姻悲剧是永恒的主题,正如“我怜秀色茂陵女,既有新人须有故”,新人不免也会经历喜新厌旧,直至被弃的结局,而这不妨看作是悲剧的延續。

《白头吟》的主题由古辞中的诀别之伤转变为六朝的怨刺之情,唐代开阔的思路、昂扬的社会风气,为诗歌增添明志之感。宋人在此基础上加以理学的思考,进一步赋予哲理之思。《白头吟》的流变过程不仅为诗歌史增添了文化符号,更反映出了不同时代文人的价值取向和时代特征,具有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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