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家训
2022-07-06滕家华
滕家华
父亲早已过世,尽管生活忙碌,但他的家训一直刻在我的心里。他说得最多、写得最多的要算这八个字:“诗礼传家,立生修道。”
小时候,每到除夕,父亲都要在家正门上,贴上亲笔写的这八个字,我就在旁边帮他打杂。他在每张对联的背面均匀刷好糨糊,再把对联对齐,粘在两扇大门上,最后用旧报纸蒙在对联上,手来回地抹。对联牢牢粘在大门上,红纸黑字、平平整整。挂笺在门框上迎风舞动,“诗礼传家,立生修道”的家训,醒目可见、熠熠生辉。随着除夕的鞭炮,这八个大字把我家带进了平安的新年,又让我们长了一岁。
对联粘贴在门上,随着时间推移,红纸的颜色逐渐褪去,先是红棕色,最后变成浅红。黑字也随着红纸颜色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老远就能让人准确地读出。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风吹雨打,直到年末家家除尘,迎接新年,字还完整地定在门板上。待重新贴新对联时,只能在旧对联上洒水,用厨刀慢慢铲,才可彻底清除。
别人家的对联都是“喜迎新春,招财进宝”“风和日丽,万象更新”,可我家的对联总是同样的八个字,我就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子孙排名的次序,又是咱们家族的训言。这八个字含义深刻,等你长大了,就会体会到老祖宗的用意了。”幼小的我只知道,父亲是“传”字排名,我是“家”字排名,爷爷是“礼”字排名,我将来的子孙是从“立”字排名。这样,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长知识的同时,也添好奇:为什么用“诗礼传家,立生修道”,而不用别的字呢?怀着好奇,我几次问父亲,他都不告诉我。他越不说,我就越要弄明白。
后来,随着知识积累,慢慢明白:“诗”是《诗经》的诗,“礼”是《周礼》的“礼”,老祖宗留下的家训是要他的子孙,个个有文化、知礼节,在社会上修正道,我也终于理解了老祖宗的良苦用心。
父亲虽没告诉我老祖宗的用意,但他身体力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他没有进过学堂,但对古诗文了解很多,书法也不错,人称“大先生”。一生没打骂过我们,别人有难事,总是尽心尽力帮助,给我们做出榜样。
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父亲先教我的。在他讲解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中,父亲让我认识了“初唐四杰”中的王勃。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給我讲的古代家乡学子上京赶考的故事。“船过簖抓痒,风吹水皱皮”,工整的对仗、朴实的语言、鲜活的意象,总让童年的我怀揣想象。有时,梦见一帮学子上京赶考:他们骑着背行李的毛驴,在河堤上悠然地吟诗作对。风儿柔柔,柳儿轻轻,波儿荡荡,船儿从簖漕上划过,竹片组成的簖漕在船底吱吱作响……本来就是一幅很美的水乡风情画,经过学子的吟诵,拟人手法展示的传神图画便牢牢定格在我童年的脑海里。这大概是父亲的意愿:用“诗”对他的子孙进行熏陶吧!
对于“礼”,父亲更是言传身教。说得最多的话要数这两句:“恼人虽在腹,相交有何妨”“唾沫自干”。起初不懂,后来问父亲,这回父亲很乐意讲给我听。他让我明白:跟别人相处,别人对你不好,只许放在心里,不许放在脸上,更不可以言语伤人,随着时间长了,别人对你的冤仇就会像唾沫干了一样,也不会对你产生憎恨。他这两句话,哥哥、姐姐视如宝典,大姐做得最好,处处忍让别人,和父亲一样得到了好名声。
我在家最小,排行老七,悟空的性格,不受别人的气。我总觉得,这个宝典有点问题,“恼人虽在腹,相交有何妨”是好了别人,但残留腹中的那个不快,想通的人还可以化解,想不通的人就会生闷气。对人好是应该的,但也要善待自己。凡事不要往心里去,腹中就没有那个不快,这样自己就不会产生烦恼,不会生病。“恼人虽在腹,相交有何妨”应改成“恼人不在腹,开心去相交”。
父亲即将离世时,关照哥姐把两扇大门从门框卸下,拼起来做他离世的最后一张床板。其实,家里那时有更好的床板,但父亲一定要这样,开始我们不理解,后来大家知道,门板上有老祖宗的家训—“诗礼传家,立生修道”,也就遂其所愿。
父亲六十四岁离开人世,留下看得见的东西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无影无踪,但他的言传身教却常浮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他传承的家训让我自觉地去牢记、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