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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棵树

2022-07-05陈仓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10期
关键词:木炭柿子树核桃树

好几次,我回陕西老家的时候,父亲指着院子背后的一棵梨树问我,把这棵梨树给你,你想干什么?

我说,小时候嘴馋,最想让它长果子,后来没有衣服穿,最想拿它烧火,前几年喜欢看书,最想用它打几个书柜,梨木的书柜应该是最好的书柜,现在呀,好多事情都想开了,希望它什么都不干,陪着父亲一直好好地活着。有一次,我反问父亲,你呢,你最想用它干什么?父亲说,那棵树是隔壁人家的,隔壁人家舍得吗?我说,我只是假设。父亲说,年轻的时候,看到什么树都想把它砍掉,如今老了,就想让它一直长在那里。

我说,长多久?

父亲说,两百年。

我说,为什么呀?父亲想了想说,不单为自己,也为了上边的老鸹。老鸹就是乌鸦。有几只老鸹哇哇地叫了起来。父亲说,你还认识吗?我说,老鸹怎么不认识?父亲说,上海没有老鸹吧,我上次去上海怎么没有看到老鸹?我说,或许有吧,它们可能躲起来了。

据父亲不久后传来的消息,那棵梨树被隔壁的男人砍掉了。我问,砍掉干什么了?父亲说,砍掉打棺材了。我说,梨树能打棺材吗?父亲说,有什么办法啊,他们家山上砍光了,除了核桃树之外,只有这棵树可以打棺材了。怪不得父亲有些忧伤,因为那是村里最后一棵梨树,从屋顶上看过去,春天一树花,夏天一树白,还有一个老鸹窝,多么美又多么温暖,何况它没有变成女儿的嫁妆,竟然成了一副棺材,显得好不凄凉。

我的命运真正与树扯上关系,可能在我十几岁的时候。

有一年冬天,吃完早饭,父亲把斧子磨了磨,笑着对我说,你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说,上山干什么,我要放牛呀。父亲说,上山砍树呀。我说,砍树干什么?父亲说,给树洗澡呀。我说,爹你哄人,人都洗不上澡,哪有给树洗澡的?而且树又不脏,怎么洗呢?父亲说,你看看,树是不是黑色的?我说,叶子是绿色的,树皮是黑色的。父亲说,树一烧是不是会冒烟,烟是不是很呛人?我说,是呀,都把人熏死了。父亲说,所以说,树比人脏多了,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帮我给树洗洗澡吧!

听说要给树洗澡,我就心动了。我说,我不会呀。父亲说,我可以教你的。我在腰上别着一把小斧子,跟着父亲上山了。那座山在我们家背后,要爬六七里远的山坡。我和父亲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小河已经断流了,有些悬崖上还有水,已经结成了冰碴子,像溶洞里边的钟乳石。我说,没有水,拿什么给树洗澡?而且也没有盆子呀。父亲说,人洗澡要用水和盆子,树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着满山的白雪说,你要拿雪给树擦身子吗?父亲说,那会把树冻死的,你跟着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我跟着父亲爬上山顶,树大起来了,也茂密起来了。父亲抡起斧子,一边砍树一边说,你是不是想继续上学?我说,是呀,连小哑巴都在朝前念书。父亲说,家里油盐酱醋要钱,你上学也要钱,不然钱从哪里来?我没有哄你,我们是烧炭来了,烧炭不就是给树洗澡吗?我也哄了你,洗澡多舒服呀,这里摸摸那里搓搓,但是烧炭很辛苦,要砍树,要断树,要起窑,要装窑,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还要背炭去卖,差不多有三十六道程序。

我说,烧炭就是烧炭,怎么会是洗澡呢?父亲说,给人洗澡用水,给树洗澡就得用火,我考考你吧,给蚯蚓洗澡用什么?我想了想说,也用火吗?父亲说,用火不就把它给烧焦了?给蚯蚓洗澡要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钻,浑身就干净了。

我说,我们上山给树洗澡,真的为我上学?父亲说,那还有假?不然我拉你干什么!父亲说着,碗口粗的一棵大树就被他砍倒了。我心里有一丝丝温暖,像自己刚刚泡在温水里,给自己洗了一个澡似的。

第一天,父亲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树,我修掉了二十多棵大树的枝丫。第二天,父亲提着一把斧子上山的时候,我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子也磨了磨,跟在了父亲的后边。有小伙伴问,你上山干什么呢?我说,我去给树洗澡呀。有小伙伴问,有女人的屁股看吗?我说,当然有了,每棵树都有一个白屁股。我想把他们一齐哄上山,但是被他们家的大人给挡住了,说树屁股就是树桩,有什么好看的。

我与父亲烧好的第一窑炭,正好赶在后半夜出炭。我们黑咕隆咚地赶到山上,用泥巴封住了烟囱,打开了窑门,把一个大铁耙子伸进窑里——铁耙子全是铁的,估计有三米长,有二十斤左右重。用铁耙子把木炭一截截勾引出来,放入先前挖好的坑里,然后盖上一层泥巴,像埋人一样埋起来。

我看到过无数的樹,有丝绵树椿苗树,有桃树梨树杏树,有漆树橡树栎树,有松树白桦树五倍子树,有柿子树毛栗树核桃树,却是第一次看到刚刚烧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没有烟,也没有一点黑色。它干净得真像刚刚洗过澡的女人。其实,女人再洗,总有一些地方是黑色的,也不可能通体都是透明的,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木炭那么干净。

父亲说,你来试试吧!我把大铁耙子伸进窑里,感觉自己靠近的,不是一截截木炭,而是刚刚洗完澡的女人。父亲笑眯眯地说,我没有哄你吧。我说,没有。父亲说,是不是洗得很干净?我说,比女人洗得还干净。父亲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我抽了抽鼻子说,有火苗的香味,木炭竟然也是香的。父亲说,等会儿还有更香的。

父亲摸出两个苞谷棒子,剥在一个铁锨上,架在木炭上边,炒起了苞谷花。不一会儿,山上就飘起了苞谷花的香味。旁边的树林子开始沙沙地响。我问父亲,那是什么呢?父亲说,可能是野猪,也可能是獐子,它们想吃苞谷花了。我说,它们会不会冲过来咬我们呀?父亲说,你别怕,它们最怕的就是火,这些木炭红通通的,它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那些动物围着转了几圈,有些可能是转晕了,或者被火光照花了眼睛,咕咕嘟嘟地滚下了山坡。

动物似乎都怕火,也就是怕光。比如在柿子树比较多的时候,每到秋天柿子熟透了,大家天黑之后,就带着手电筒守在柿子树下边。果子狸太喜欢吃柿子了,所以活得特别地惨,每次它们刚爬上柿子树,还没有偷吃到柿子呢,大家就打开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它们的眼睛。它们被手电筒一照,便趴在柿子树上不敢动弹了,树下的人端起猎枪,瞄着它们的脑袋,慢悠悠地一枪,就把它们给放翻了,命中率几乎是百分之九十。果子狸即使幸运地活着掉在地上,照样会被埋伏着的几只狗给抓住。

柿子树必须嫁接才行,原生态是长不出柿子的。好在嫁接的时候,非常容易成活,用野海棠、野山楂和野李子树都能嫁接,还可以在一棵树上嫁接不同的品种,所以好多柿子树上边,既长火罐柿子又长磨盘柿子。柿子吃法花样百出,第一种是漤柿子,适合磨盘柿子,从夏天开始,如果想吃柿子了,就把青柿子摘下来,放在温水锅里泡着,水里撒上碱面子,两天左右就脱涩了,变得又脆又甜。我们经常捡一些被雷雨打下来的小柿子,埋在河水中间的沙里,几天时间也可以吃了。第二种是软柿子,比如鸡蛋黄柿子,秋天把红柿子摘下来,可以堆放在阁楼上,等软了再吃。第三种是冻柿子,什么品种的柿子都可以,把它们堆在屋顶上,上边蒙一层苞谷秆,等冬天下几场雪,上几道霜,柿子被冻硬了,变成黑色的了,吃起来就非常非常甜。第四种是削柿饼,适合火罐柿子,把柿子皮削掉,然后串起来,挂在树上,经过风吹日晒,就形成了柿饼,最好吃的柿饼还应该放在瓮里,捂上几个月,捂出一层白霜——其实那不是霜,而是凝结出来的糖。

按说柿子这么多吃法,柿子树应该受到尊重,可惜柿子不能长久保存,勉强吃到春节,过了春节天气转暖,就全烂掉了,最关键的是,它属于寒性食物,平常人吃多了就胃胀、便秘,尤其吃了生柿子,大便都困难。肠胃病患者以及外感风寒咳嗽者也不宜食用,女人大姨妈来了不能吃,孕妇更要忌用。柿子没有什么药用价值,也没有多少商业价值,加上它自身没有良性繁殖能力,村里人天长日久就懒得嫁接它了。

柿子树渐渐消失,果子狸也好不容易熬成了保护动物,可以明目张胆地上树摘柿子吃了,可惜它已经莫名其妙地绝迹了。随之绝迹的还有狗。村里人也不养狗了,说是狗除了叫几声,其他什么用处都没有。别说养狗了,如今连牛也不养了。我放过几年牛,那时牛可以拉犁耕地,牛粪是最好的肥料,如今耕地不需要牛,施肥不需要牛粪,杀牛吃肉也不如杀猪吃肉——牛长得慢,没有肥肉,猪长得快,又有肥肉,大家养猪攀比的,是看谁家的猪膘厚,对于爱吃肥肉的村里人来说,再养牛自然是不划算的。

出完炭,天就亮了。父亲装了一背篓热乎乎的木炭背回家,大部分堆在厨房里——新烧的木炭轻飘飘的,是舍不得立即卖出去的,会在厨房堆放一段时间,为了让它们回潮,在周围再浇点水,分量自然增加不少。木炭一冷下来,我发现它又变黑了,比树皮还要黑,可以用来写字。父亲拿木炭给我制成了笔,让我在地板上写字。我们家大门上,外边墙壁上,至今还留着好多字,也有一些算术题,都是用木炭写的。还有几条留言,比如,饭在锅里,钥匙放在门头上,夏天谁家借镰刀一把,等等。这些字,不全是我写的,多数是父亲和姐姐寫的,还有我哥和我妈写的。我妈和我哥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他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唯一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每次见字如面,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妈弥留之际,村里下着大雪,父亲问我妈想吃什么,我妈说想吃油条。父亲提着油壶赶到镇上,在供销社赊了两斤菜油,大姐提着盆子在村子里借了一升面粉,等我们把油条炸好,端到我妈面前的时候,我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最后一个愿望竟然落空了。当时大姐拿起木炭,一边哭着一边在厨房的墙上记了一句:在某某家借面粉一升,爹在供销社赊菜油两斤。

木炭写出来的那些字不会褪色,家里几次粉刷,父亲都没有擦掉它们,仍然保留着它们。它们清清楚楚的,宛如一切刚刚发生。

我问父亲,洗完澡的树为什么又黑了?是不是变得更脏了?父亲说,它不过是睡着了。父亲铲了一锨子木炭,引着了。平时大多数时候,烤火都用柴火,会冒出滚滚的浓烟,熏得人直流眼泪。但是木炭不会冒烟,一旦烧着了,它会冒出蓝色的火苗,红通通地烧下去,直到变成一把灰烬。

村里通拖拉机之前,木炭是要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被背到二十里之外的车路边,卖给城里人拉回去过冬的。村里通拖拉机之后,没有几年工夫,山上就没有多少树可以烧炭了,剩下的那点树,大家掰指头一算,也觉得烧炭是不划算的。在随后的好多年冬天,父亲又千方百计地烧过几次木炭,谁家需要熬中药的时候,父亲就送人家一些,剩下的一直堆在那里,等着我们这些儿女一回家,父亲就旺旺地烧一炉木炭火,在火灰里埋几个土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烧土豆,坐到深更半夜,有时候也坐一个通宵。等我们前脚离开了家里,父亲后脚就用水把木炭火浇灭了。他自己一个人是舍不得烤木炭火的。

一家人围着木炭火,多数时候什么都不说,少数时候聊聊庄稼,聊聊山山水水,聊聊谁谁去世了,聊聊谁谁发达了,当然还要聊聊外边的世界。每年也就聊这么一次,因为村里不久通了电话,大家偶尔找机会打个电话,彼此只是问候一声,报一个平安而已,各自身上发生的灾灾难难,因为害怕对方担心,平时都瞒哄掉了,只有这时候才会暴露出来。

父亲瞒哄过两件事情,让人听了十分难受。有一次他感冒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想去厨房舀口水喝都动弹不了,想喊叫又喊不出声音。就那么躺了两天,迷迷糊糊之中,也许是该他大难不死,竟然有个疯子撞进了我们家,给父亲递了一碗凉水,又拿着父亲的几块钱,跑到小卖部买了两包饼干,把父亲给救活了。半年之后,我回家过年,别人告诉我说,你们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以后死在家里,烂掉了都没有人晓得。另一次是他抽烟,不小心把一座山给烧着了,在灭火的时候,他的眉毛胡子被烧光了,耳朵几乎被烧焦了,眼珠子几乎被烤熟了。他按照治疗伤口的土办法,买了一瓶太白酒,天天用白酒清洗眼睛。大姐几次打电话给我,想让我回去看看的时候,都被他阻止了。我接到的消息仍然是“爹的身体挺好的,每顿可以吃两碗饭呢”。

我大约有二十年没有见过木炭了。我对木炭的想念已经超过了对人的怀念。木炭的香味,木炭的透明,木炭的温暖,木炭永不褪色的痕迹,那是煤炭、电炉子和空调都无法相比的。当城里人与乡下人都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时候,我还是一直相信父亲的说法:木炭是洗过澡的树。能用火洗澡的东西,它一定是无比干净的。

干净得超过了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

村口有一棵大核桃树,有什么事儿大家就聚集在树下。村口那棵核桃树长得又直又高又粗,枝丫够不着,爬又爬不上去,想摘几个青壳核桃剜剜不行,想上去掏个喜鹊窝更不行。树上的喜鹊窝有筛子那么大,喜鹊跑出来黑压压一片。有一次在核桃树下放电影,好像是《红高粱》,电影里唢呐一吹,喜鹊以为真有人在结婚,便一股脑儿地飞出来,喳喳地叫个不停,把电影里的声音都给遮住了,大家什么都没有听清,只晓得“我爷爷”在高粱地里把“我奶奶”的裤子给脱了。

最让我生气的,是每次往树下一站,头一抬,喜鹊就朝头上拉屎。所以我拿着竹竿子,想把那个喜鹊窝给捅掉,除了报仇,还想捅几个喜鹊蛋下来。我还没有跑到树下,父亲一把夺过竹竿子,朝我抽了过来。父亲说,喜鹊是专门给人报喜的,哪里是随便欺负的?我说,它朝我头上拉屎。父亲说,你不站在下边,屎能拉到你头上?我说,大家都站在下边,它就往我的头上拉屎。父亲说,你在下边都想干什么?人家畜生也灵醒着呢,那么大个喜鹊窝如果让你捅掉了,它们去哪里睡觉?我说,村里的树多着呢。父亲说,其他的树小,能承受得起吗?它们分到几个树上,那不就分家了吗?再说了,为什么这棵核桃树长得好,每年核桃结得稠?因为喜鹊的屎呀尿呀撒下来,在上肥料呀。我说,原来这样啊。父亲说,当然了,喜鹊把屎拉到你头上是你有福气。

核桃树曾经落难,树根被挖断了,伤了元气,一蹶不振,枝丫慢慢地死了,树心烂出一个大洞,常有黄鼠狼出没,是父亲把它救活的。父亲把核桃树救活之后,第一年春上,风一吹,雨一下,大核桃树就抽出了新芽芽,不多,但是挺有生气的。第二年、第三年,芽芽开始疯长起来,不几年又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核桃树,自然慢慢开始长核桃了。起初能打十斤八斤的,后来就超过一百斤两百斤了,有两只喜鹊不晓得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在上边搭了窝,开始生儿育女。

有人开始到村里收购核桃。核桃含有蛋白质、脂肪、维生素和碳水化合物,无论是生着吃、炒着吃、磨成粉冲着吃,都有十分高的营养价值,而且核桃还有固精强腰、温肺定喘、润肠通便等药用价值,经常吃的话可以补脑子。所以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钱,最高一斤核桃仁子卖到了四十多块,足够父亲一个月的花销了。

我们那里的核桃个大、壳薄、仁子白,更加吃香。从七月份开始,核桃还是嫩泡泡的时候,核桃贩子就从四面八方吆喝起来了。核桃一值钱,人心就变了,不单纯了。原来串个门子,无论大人孩子,主人都会嘻嘻哈哈地抓几个核桃让大家吃;原来孩子放牛的时候,身上别着一把小弯刀,从青壳核桃剜着吃起,一直吃到光滑核桃,有时候还会摘一些,在山上挖个坑埋着,等冬天了再吃。如今再串门子,除非是亲儿孙亲爹妈,大家哪里舍得呀。别说核桃了,连瓜子也没有了,这恐怕是串門子少了的原因吧?甚至为了核桃树呀边角地呀的,闹出了不少矛盾,有骂人的,有打架的,有挖人坟的。

看到父亲救活的大核桃树每年卖了不少钱,有人就说,你又是填坑,又是糊洞,原来都是为了自己呀。父亲说,你们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凉了?放电影的时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挂银幕了?围着这棵核桃树,大家自然打得不可开交,有人说这棵核桃树是他们家栽的,有人说这棵核桃树长在他们家地里,父亲说这棵核桃树是自己救活的。年年秋天在核桃成熟的时候,有的提着刀子,有的拿着棍子,在树下打成一片。最后有一户人家,男人让抢,女人不愿意抢,自己家里起了纠纷,男人把女人打了一顿,女人拿着一根绳子,干脆吊死在了那棵核桃树上,男人一气之下拿着斧头,把那棵核桃树给砍掉了。

为了核桃树,隔壁的男人与父亲也动过刀子。惹事的那棵核桃树长在我家的房后,我家的房后恰恰又是隔壁人家的自留山。核桃树还小的时候,夹杂在其他树木之间,根本没有被人发现,等长到碗口粗的时候,结了稠稠一树核桃时,大家才突然发现了它。等大家醒悟过来,父亲已经给核桃树填了一层土,修了几年的枝丫,说明那棵核桃树是有主人的。前几年的核桃全被父亲收了。有一年秋天天气非常好,父亲在院子里刮树皮,突然有一阵风吹过,把房后的核桃树一摇,两个光滑核桃落到了屋顶上,咕噜噜地滚到我家的院子里。隔壁的女人坐在门槛上,朝鞋底子上边绣花,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好美的光滑核桃呀。父亲说,你想吃吗?隔壁的女人说,你舍得呀?父亲说,不就两个核桃吗?父亲把两个核桃朝门缝里一夹,剥出核桃仁子递了进去。隔壁的女人在绣喜鹊,她腾不出手,便把嘴巴直接伸了过去。父亲喂了她一瓣,才发现隔壁的男人坐在门里边,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隔壁的男人拿起竹竿子,朝那棵核桃树一阵猛打,把树叶子都打掉了。父亲说,你干什么啊?隔壁的男人说,你眼睛瞎了吗?父亲说,这是我家的。隔壁的男人说,你家的?你说过树要看根,树根明明长在我家山上。父亲说,这是我家房后,而且这树是我栽的。隔壁的男人说,你栽的?你在石头缝里栽树?你以为你是老鼠啊!隔壁的男人在树下打,父亲提着篮子在院子里捡。隔壁的男人一急,回家拿出一把刀子,直接朝着父亲冲了过来,第一刀抡空了,第二刀砍到石头上,把自己的胳膊震麻了。隔壁的女人看着要出人命,拾起刀子对着自己的脖子轻轻一抹,脖子就流血了。

父亲把拾起来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隔壁的男人则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说,奶奶的,心都被震碎了。

近几年,父亲围绕着村里东看看西看看,总是唉声叹气地说,我一死呀,那几间房,那几块地,那几座山,不全归人家了?我安慰父亲说,你少种麦子苞谷洋芋,还是多栽一些核桃树吧。核桃树长大了,移不走,拔不动,别人想侵占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父亲说,家里没有人,长了核桃照样是人家的。我说,如果核桃多了,你还怕我不回来?我向你保证,万一你不在了,我每年八月回去收核桃,如果核桃卖的钱能养活自己,我就待在村里不走了。

父亲笑了,没有什么比儿子回去更重要的了。所以春天的时候,父亲跑到镇上,买了五十棵核桃树苗子,把原来种麦子种苞谷的庄稼地全部栽上了核桃树。几年下来,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甚至他自己的空墓边上,密密地栽上了核桃树。他感觉一下子又有了寄托,农忙的时候种种庄稼,农闲无聊的时候就给核桃树松土,给核桃树施肥,把核桃树下边的草一根根拔掉,甚至给核桃树捉虫子。虫子如果落在上边,肯定是要被他一只只逮下来,扔到小河里让水冲走的。到了冬天,大雪落到核桃树上,他怕把它们给冻坏了,就一棵一棵地给核桃树扫雪。

前年我回家过年,发现与那些破败的房子相反,那些核桃树倒是枝繁叶茂地长了起来。父亲指着一棵棵核桃树对我说,你得答应我,在我百年之后,看在这些核桃树的面子上,即使不能长年住在村里,每年八月也得回家一次。我说,这些核桃树长得多好呀,我怎么舍得扔下不管呢?父亲说,回来不要光顾着收核桃,顺便也给我们死人上上坟。

我说,放心吧,爹。

核桃树对于父亲,除了长核桃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就是做烟斗。核桃树枝子天生长得像烟斗,而且中间天然有孔,挑一些样子好看的砍下来,用烧红的铁丝捅一捅,就成了非常漂亮的烟斗。父亲有好多好多烟斗,拳头那么大的、勺子那么大的、指头那么大的,L形的、S形的、V形的、C形的,抽烟丝的、抽过滤嘴的、抽水烟的。每天天亮,他穿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我們家的门枕上,用五花八门的烟斗抽烟。他的心情不同,用的烟斗就不同,吐出来的烟雾也不同。抽烟丝的时候,基本与几位老人在一起,每人按一锅子烟丝默默地吸着,听着时光从他们的脸上静静地滑过;抽过滤嘴的时候,就是他想念儿子的时候,因为过滤嘴香烟是我买给他的,他会深深地吸一口烟,呆呆地看着门前的山头,似乎越过山头就能看到我一样;抽水烟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庄稼,都是树木,都是雨水,都是收成,那吧嗒吧嗒的声音,像是他与它们在交流。

父亲最后一次准备棺材的同时,还准备了一套老衣,意思是等他死了,不用麻烦我们了,自己钻进棺材,自己把自己埋掉。那套老衣金闪闪地挂在阁楼上,每次回家吓得我都不敢上楼。但是父亲毫不在乎,经常把老衣拿出来,放在太阳下边晾晒晾晒。有一段时间,大姐告诉我,父亲经常失眠,肠胃不好,嘴苦,便秘,饭量减少,还可能有心肌梗死。大姐问我怎么办,我说,赶紧把他带到上海检查一下,需要好好地治一治。

但是没过多久,大姐又打电话来,说是父亲不来上海了。我问是不是又舍不得那些庄稼舍不得那些树?

大姐说,不全是这些原因,而是他把自己的病治好了。

我问怎么治的,吃了什么药?

大姐说,他天天不睡床上,睡在棺材里,说是一躺到棺材里,心就踏实了,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节选自《月光不是光》安徽文艺出版社2021年

原书责编  汪爱武

本刊责编  吴晓辉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70后诗人、作家、媒体人。出版有“进城系列”小说集8部,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从前有座庙》,四千行长诗《醒神》,诗集《流浪无罪》《艾的门》《诗上海》等19部。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广州文艺》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各类文学奖项3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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