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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翼明

2022-07-05唐浩明

书屋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哥武汉

唐浩明

今年元月,我去武汉为老哥庆祝八十大寿。望着略显肥胖、腿脚不便的老哥,心里想:真的是岁月不留情,仿佛眨眼挥手间,我们兄弟就都进入老年了。

众所周知,在我三岁多时我们兄弟就分别了。我进了城改名换姓,哥依旧住在乡下破烂的茅草房里,从那以后,我们兄弟之间便只有短暂的会面。而在那些短暂的会面中,年长四岁多的老哥,会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些苦难深重的伤疤,从而给我留下积极乐观、风华正茂的记忆。

1957年夏天,因表姐一家在武汉的缘故,他要去武昌实驗中学读高中。离开老家的前夕,他来城里看我,问我喜欢什么玩具。我想了一下说小汽车。他当时就给我买了一个汽车玩具,那是一个天蓝色的、大约两个火柴盒大小的小汽车,它伴随着我好些年。应该说,我在小时候是做过汽车梦的。但是后来,在小轿车成为普通家庭的日常用品时,我却没有动过买车的念头。难道说,在我十一岁的那年,那个天蓝色的玩具便圆了我的汽车梦,以后任凭多么昂贵的豪车都不能再打动我的心?

1962年暑假期间,哥从广州回武汉途中,在衡阳下了车,来家里看我。当天夜晚,我们坐在门前小坪里乘凉聊天。忽然来了两个民警查看他的证件。他站起来,在身上四处摸着,找不到放证件的钱包。正着急时,我看到凳子后面有一个小钱包。他从钱包里拿出证件。民警问他住多久,他说明天就回武汉。因为从来没有民警登门查证件的事出现过,于是大家都很紧张。第二天一早,哥就走了。

多年后才知道,那一次他去广州,是为了与母亲会面。母亲设法请人把他带去香港。他在广州住了半个月,并没有见到有人来找他。学校开学在即,他只得离开广州回校,他刚走,请的人便来了。本有机会那年便去香港的,却阴差阳错失之交臂。我问他遗憾吗?他说也不怎么遗憾,说不定当时那条路也走不通,如出意外更不好。

1964年,又是暑假,他和表姐一家游桂林。返汉途中,他一人下车,在衡阳住了一晚。他问我,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想过没有,是考工科还是文科。我说我想考文科。哥沉吟片刻说,我看还是考工科为好。工科录取的人多,把握大些。我点了点头,立刻便改变了主意。

哥的这句话之所以这么有分量,是因为当时他是我心中的偶像。之所以成为偶像,一是他的字写得好,二是他的旧体诗写得好。

那些年里,哥每年会给我写两三封信。信中不谈身世,也不谈时政,只说些读书上进一类的话。我记得有一封信里说,他现在每个月有四十元工资,将四十元分成三份,一份用于吃饭日用,一份用于买书,一份存下来供旅游用。这不就是古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我对此很景仰。哥在每封信后一律写上四个字:吾弟勉旃。“吾弟勉旃”这四个字便成了我勤奋用功的警钟,又如同私塾先生的戒尺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哥信上的字写得极好。有一次,他用毛笔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字迹端正而清秀,绝不亚于书店卖的楷书字帖。我极为喜欢,把它放在书包里,每天取出来看看,当作书法品来欣赏。

有时候,哥会在信中把他自己写的旧体诗抄给我。我一读便入迷,喜爱不已。我至今记得他在一首咏风筝的诗里写道:“欲上青云须自主,受人牵绊总蹉跎。”我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压抑和无奈。

我后来问过他,你的字和诗是怎么练出来的。他平淡地说,也没有下多大的功夫,写写吟吟便出来了。我想起梁启超说过他在日本学日文的事。中国留日学生初到日本时,都得先到专门学校学语言。梁说他没去过,晚上在煤油灯下,翻翻日本的报纸和杂志,几个月下来,日文也就自然通了。我想,哥就是梁启超式的人物,可以无师自通。

1978年8月,他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取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研究生。得到喜讯后,我立即去了武汉,一是当面祝贺,二是我也想考研究生,而且考武汉的大学的研究生。哥当然赞同,但也担心。他说,你没有读过中文本科,明年春天就要考,时间紧迫,卷帙浩繁,从何下手呢?我那时真是无知即无畏,执意要考。我从他那里借来几本参考书,回家后便一头扎进书堆里。临近考试的前一个月,哥从武汉来衡阳,帮我做冲刺前的恶补。他在衡阳住了一个星期,返汉的前一天我们去看电影,演的是香港片子《三笑》。唐伯虎冒充仆人进宰相府,露馅后承认自己是唐伯虎。宰相说,你是真唐还是假唐,我不知道,你拿什么来证明呢?我笑着对哥说,我是“真唐”还是“假唐”也无凭证,考研是个检验,考上是“真唐”,考不上是“假唐”。

这年秋天,我接到华中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武汉那天,哥到火车站接我。见面后兄弟拥抱,哥连声说,天恩祖德,天恩祖德呀!

那时哥已有一个温馨的小家庭:嫂子贤惠端庄,三个侄儿女聪慧活泼,还有一个整天忙碌付出的老外婆。每个星期天,我骑着哥家里的旧单车,穿过长江大桥与汉水大桥来哥家,不但可以蹭饭吃,还可以结识他身边的朋友们。

哥的家里聚集着一批意气风发的荆楚才俊。大家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他们谈曾卓先生新发表的《阴影中的〈凯旋门〉》,传阅朋友圈中的怪才张志扬的那些似懂非懂的哲学论文。他们一个个对自己满怀信心,相信可以成为某个领域里的第一流人才。八十年代的中国,人人都有获得解脱的感觉,人生有了盼头。神州大地,生机蓬勃。哥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堪称当时中国人的代表。

哥对做第一流人才更为坚定,他于是决定出国。那时中美刚刚建交,从1979年初到1980年底,他不知花了多少心血,闯过多少道关口,终于把手续办好了。武大提前半年为他开论文答辩会,除了本校的教授外,又特地聘请了北京大学的陈贻焮教授以及我的导师石声淮先生等九位老师,组成一个阵容庞大的答辩评委团,对哥的论文《从建安到太康——魏晋文学的演变》进行严格审查与论辩,最后全票高分通过。

这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场硕士论文答辩会,在当时是很新奇的事。武汉高校人文学科的在读研究生三百余人都参加了旁听。大家都兴奋莫名,如同过节,纷纷拿哥的论文当作样板。临出国那天,来武汉车站送行的人不下百人。折柳盛况,并世少有。对于不久后留学的滚滚潮流来说,哥无疑是最早的引领者。

为了让哥能自由地飞翔,父亲特为送他一对翅膀,将“异明”改为“翼明”。果然,仗着这对翅膀,他在美国的天空中飞得很高,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1990年秋,哥决定去台北陪侍父母,同时在文化大学、政治大学任教授,直到2008年1月从政治大学退休。

退休后他有三个选择:去美国(他妻儿在美国),留台湾(他在那里有众多同事与学生),回大陆。哥毅然选择回大陆,定居在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武汉。

但他退休后并没有真正休息,而是鼓足余勇,发挥余热,立即满腔热情地投身到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事业之中。2008年9月至2014年8月,他受聘为江汉大学文学院讲座教授六年,2012年3月至2020年8月他又受聘为华中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并任国学院院长、长江书法研究院院长,前后八年半。工作之外,发愤著述,每年都有新作问世。十多年里,他先后编写出版了《论语新诠》《颜氏家训解读》《颜氏家训全本新绎》《魏晋风流》《文学与玄学》《宁作我》《时代与命运》《江海平生》《江海清谈》《大时代里的小故事》《唐翼明自书诗》《中国书法之美》(五册)等十几种著作,迎来他作品出版的井喷期。

2010年,武汉书法界为他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书法作品展。他将这个展览命名为《归来》。是的,归来归来,归去来兮。他回归这块生他育他的文化家园,同时也回馈这个养他培他的故国乡土。

尽管他当年急迫地要走出国门,尽管他在美国度过十年的求学生涯,尽管他也常常讲西方文明的一些理念,但我知道,哥的骨髓深处依旧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他深爱自己的国家,他的魂魄始终是中国文化。在一部新书发布会上,他面对媒体和数百名听众说,他一生真正崇拜的是孔老夫子。这是他的心声。

感谢天恩祖德——时代的进步、父母的善良,使我们兄弟在度尽劫波后能迎来自在的人生;感谢中国传统文化的培育,使我们兄弟在迷茫的世道中能拥有辨识真伪的目光。愿老哥翼明健康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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