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作沧浪踏波人

王澄霞

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一书中盛赞湘籍名士豪杰“罔不有独立自由之思想，有坚强不磨之志节。湛深古学而能自辟蹊径，不为古学所囿。义以淑群，行必厉己，以开一代之风气”。这种宏识襟怀，“女界代表”唐群英也拥有。

唐群英（1871—1937）字希陶，湖南衡山将门之后。她积极投身辛亥革命，为推翻帝制、建立民国立下奇功，被孙中山誉为“不愧是创立民国的巾帼英雄”。1912年2月1日得到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接见和授勋，荣膺总统府“二等嘉禾勋章”，乃第一批授勋之开国功臣。

唐群英彪炳史册更在于她首倡女权，为中国妇女解放运动贡献卓越，被誉为“女界孙黄”。她领导的民国初年女子参政运动可谓“五千年来女权之曙光”“中国妇女运动的第一声”。女权运动受挫后，又倾尽财力办报纸、建女学，时人有诗赞之“男女平权理不移，乾坤鼎峙莫参差。春闺二兆如花女，端仗先知觉后知”。唐群英以女性身份进入唐家族谱，“册名群英，字希陶，行八。日本师范毕业，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会长，二等嘉禾章”。这固然体现了唐氏家族的开明，更证明了她的成就与影响。1995年北京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前夕，唐群英与秋瑾、宋庆龄、何香凝、向警予、蔡畅、邓颖超、帅孟奇被认定为“中华百年八大女杰”。

一

唐群英出生于尚武重文的名門之家，其父唐星照是清末湘军提督，封振威将军。她二十岁时由父母作主嫁给了曾国藩的堂弟曾传纲，随后几年中女儿夭折丈夫病故，唐群英不甘困守婆家守节终老，在娘家人帮助下冲破礼教束缚，断绝与夫家一切关系，立誓独身终生，于1898年3月归宗衡山娘家“三吉堂”。1904年赴日留学，并于次年考入东京青山实践女校。1905年5月，经黄兴、赵恒惕介绍，唐群英在东京加入华兴会，成为华兴会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会员。同年8月，孙中山、黄兴领导的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唐群英又成为同盟会首位女会员。这年日本政府颁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唐群英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罢课游行，向大清国公使和日本政府提出强烈抗议。1906年她加入同盟会总部增设的“实行部”（实为暗杀部），认真研究炸弹的制作和爆破;她本就擅长剑术，又主动加入东京神乐坂武术会重点学习手枪射击，以便更好配合同盟会即将在国内各地发动武装起义。

1907年唐群英从日本回国被派往湖南，奔走于长沙、湘潭等地，宣传同盟会宗旨，开展武装斗争，“秘密工作，遍历武汉荆襄”。次年，她与同盟会会员陈荆、张汉英联络会党首领万国栋、谭义生等策划湘乡县永丰镇起义，起义因故流产。后又于1910年与陈荆等人组织湘潭县花石镇起义，终告失败。同年夏天，应组织安排再次东渡日本，组织留日女学生会，担任会长，并主编《留日女学会杂志》，在女留学生中进行革命动员工作。1911年9月她奉命回国参与武昌起义。11月25日，她与张汉英等人发起成立筹饷组织“女子后援会”，募集钱粮，支援军民，随后又组建战地救护组织“北伐军救济队”，开赴战地救护伤员，参与各省联军攻克南京的战役，“双枪女将”唐群英战功赫赫。孙中山对同盟会的女革命志士有如下评价：“女界多才，其入同盟会，奔走国事百折不回者，已与各省志士媲美。至若勇敢从戎，同仇北伐，或投身赤十字会，不辞艰险，或慷慨助饷，鼓吹舆论，振起国民精神，更彰彰在人耳目。”唐群英以实际行动践行了“与男子奋袂争先，共担义务，同尽天职”以“救国家之危亡”的革命宏志。

二

唐群英在二十世纪中国妇女运动中的最显著贡献，就是致力于争取女权，女性参政权。她在《中华民国女界代表上参议院书》明确提出：

兹幸神州光复，专制变为共和，政治革命既举于前，社会革命将踵于后，欲弭社会革命之惨剧，必先求社会之平等;欲求社会之平等，必先求男女之平权;欲求男女之平权，非先与女子以参政权不可。

在漫长的封建时代，中国女性地位极端低下，“三纲五常”将女性牢牢捆缚，出生权、受教育权、财产权、婚姻自主权等人的基本权利被剥夺殆尽，遑论参政权利。她们隶属男子，毫无独立人格，“起居服食仰给男子，颐指气使听诸男子，金粉胭脂以媚男子，不曰家长则曰所天，不曰阳刚则曰阴柔，男子则有万能，女子则惟一顺”。唐群英参与发起和领导的女子参政运动，乃是女性群体为伸张自身权利而自主进行的独立解放运动，完全不同于以男性为主导、女性作为追随者和被启蒙者的其他社会解放运动。由此看来，唐群英领导的男女平权运动可谓石破天惊，开启了近代中国妇女参政运动之先河。

唐群英为了争得女性参政权，殚精竭虑义不旋踵，且看她1912年的活动记录：

2月27日，代表女界二十人起草《中华民国女界代表上参议院书》，要求“于宪法正文之内，订明无论男女，一律平等，均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

3月18日，联合女界二十五人发布《女子参政会上孙中山书》，针对3月11日公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提出修改建议：“或请删去‘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区别一语，以为将来解释上捐除障碍;或即请于‘种族、阶级、宗教之间添入‘男女二字，以昭平允。”

3月19—20日，在参议院对“女界修改法案”予以否决的情况下，与女界代表二十多人复去参议院据理力争。因被警卫阻挠而撞破玻璃窗，被报纸渲染成“妇女大闹参议院”。遂转而求见孙中山大总统寻求协助。21—22日，两次求见大总统，孙允诺代向参议院斡旋。唐群英也禀明所谓“大闹参议院事件”真相。25日，发表书面声明斥责《亚细亚报》攻击女界请愿活动乃“信口开河，含沙乱射”！

4月8日，主持“中华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成立大会，当选会长。4月10日，发表《女子参政同盟会宣言书》，《宣言书》中昭告“吾党今日冲决罗网”，“当挟雷霆万钧之力以趋之，苟有障碍吾党之进行者，即吾党之公敌，吾党当共图之”。

5月，北上北京，联合当地女界人士，以“女子联合会”名义继续开展争取参政权的斗争。

6月，鉴于参议院讨论选举法时将女子排除在外，以“女子联合会”名义上书参议院，要求“于国会选举法条文内申明，民国人民无论男女若干岁，得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

8月，继续抗议正式公布的《参议院议员选举法》《众议院议员选举法》中关于选举权的性别歧视，再上《女子参政同盟会参政请愿书》。14日，闯入同盟会改组国民党会议会场，登上主席台斥责主事方剥夺女会员的参会权。25日，因国民党党纲删去了同盟会纲领中既有的“男女平等”原则，发生了“唐群英掌掴宋教仁”的空前一幕。27日，与沈佩贞一起谒见孙中山，并面呈专函请求支持。

9月4日，发表《女子参政同盟会代表唐群英宣言书》，提出“理想上有莫大之希望，事实上未免有暂时之让步”的策略和思路。

10月20—21日，“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本部”正式成立，被推选为总理。随即发行女子参政言论阵地的《女子白话报》，任总经理兼总编辑。

11月16日，“以提倡女权，发挥民生主义，促进个人自治为宗旨”的《亚东丛报》创刊，任主编。

12月9日，女子请愿案被否决的第二天，与女同志数人前往临时参议院，大声指斥避而不见的议长吴景濂：“凡反对女子参政者，将来必有最后之对待方法。即袁大总统不赞成女子有参政权，也必不承认袁为大总统！”16日，由北京回到长沙，把工作重点转向地方。18日，组建女子参政同盟会湖南支部，被推举兼任支部长。

从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到1913年袁世凯强令解散女子参政同盟会，并悬赏通缉唐群英，女性参政运动经和平请愿、激烈抗争到铩羽而归，结局令人扼腕，唐群英女权思想的意义和价值却不容漠视：第一，在清末民初，男尊女卑男主女从观念根深蒂固，唐群英奋起抗争，为女性争取与男性平等的“人”的权利，正当而且必要，具有划时代意义。第二，唐群英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利，并非简单地吁求男性社会赐予女性同等权利，而是带领觉醒了的女性积极投身革命斗争，与男性并肩战斗，出生入死，创建共和，立下与男性同等的功勋，因此要求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参政权利，理直气壮，无可非议。她的理念“女性不自由，毋宁死”“毋谓人强，自立即强;毋谓人智，多学则智”，尤其是倡导女性的自立自强，当为新中国妇联所主张的女性“五自”精神的历史先声。

三

1912年9月2日，针对唐群英等质问国民党党纲中为何删除同盟会纲领中“男女平等”条款，孙中山函复如下：

同盟会女同志公鉴：

来函敬悉。男女平权一事，文极力鼓吹，而且率先实行。试观文到京以来，总统府公宴、参议公宴，皆女客列上位可证也。至党纲删去男女平权之条，乃多数男人之公意，非少数人可能挽回。君等专以一二理事人为难无益也。文之意，今日女界宜专由女子发起女子之团体，提倡教育，使女界知识普及，力量乃宏，然后始可与男子争权，则必能得胜也。未知诸君以为然否？更有一言奉献：切勿倚赖男子代为出力，方不为男子所利用也。

此复，并期努力进行。

孙文谨启  九月二日

轰轰烈烈的中国女性参政运动至此前景堪虞。1912年9月21日《秦风日报》也有相关报道：

唐女士群英与沈女士佩贞于二十七日谒见孙中山，力争男女平权。经中山婉言事实上之困难，两女士争执甚烈，而沈女士则哭声震屋，并言我姊妹二人前奔走于炸弹队，志在救国，无非争自由、争平权，我同胞得人人享其幸福，今国基已定，所要求者既不能达到其目的，则从前之尽瘁何为？事实至此，宁不伤心？中山也颇为所感动，抚慰至再，两女士始悻悻而出。

沈女士的震屋哭声，唐、沈两人的急切申辩，其中的愤怒、痛苦、绝望和沮丧，百年后仍击人心扉。

唐群英令人极为钦敬处在于，将女性参政权利写入宪法的抗争受到重挫后，刚毅豁达的她没有消极对抗、自暴自弃，而是听从了中山先生的建议，投身女性教育，办报办学，致力于提高中国女性的整体素质，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以女性自身实绩来争取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包括参政的权利。她在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本部成立大会上演说：“至若我们的参政权，想完全达到目的，必先预备实力，一件是要有参政的知识，一件是要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两件事，便是从教育上着手，多开些法政学校与那实业学校，令那有常识的女子讲求政治、练习实业。五年十年之后，程度日高，便可与男子并驾齐驱了，事事不仰给于男子。那时参议院想再剥夺女子的参政权也就没得借口了。”事实证明唐群英的这种思想和实践，正是通向女性解放、男女平等的有效手段和正确道路。

唐群英先后在东京、北京、长沙等地创办了《留日女学会杂志》《女子白话报》《亚东丛报》《神州女报》《女权日报》等報刊，启蒙女性解放思想。她在《留日女学会杂志》发刊词中指出：“我国女界数千年来，浑浑噩噩，以依赖为生活，以服从为义务，不知国家为何物……惟有发顽启冥，振聩启聋，尽鼓吹之能力，采开导之方针。”在《女子白话报》的简章中又声称：“本报专为普及女界知识起见，故以至浅之言引申至真之理，务求达到男女平权目的为宗旨。”《女子白话报》《女权日报》均以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写成，内容涉及政治、教育、时评、小说、谐谈等，便于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妇女知情明意。

从1912年10月起，唐群英又倾尽全力先后在北京、长沙、衡山、岳阳等地创办了南洋女子政法大学、中央女子学校、长沙女子政法学校、女子美术学校、自强女子职业学校、白果虹茶亭女校、衡山女校、长沙复陶女校、岳北女子实业学校等近十所女校，办学数量之多，在我国女子教育史上首屈一指。如岳北女子实业学校除了设置一般课程外，还开设缝纫、刺绣、书法、音乐、剪花等门类的实业课。1926年，湖南农民运动中的妇女骨干，绝大多数都是白果虹茶亭女校和岳北女子实业学校毕业的学生。唐群英的办学活动为女性的独立自强打下坚实基础，也为湖南以后的社会革命培养了人才。

四

办学办报耗尽家产，唐群英生活拮据，直至1933年被国民政府任命为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名誉编纂，处境才稍得改善。

因其思想超拔于时代，唐群英屡遭误解和冷落。1937年6月7日的《申报》仅以一句“中国国民老党员唐群英女士，二日在衡山原籍病故”简略地提及唐群英去世，而女界甚至借悼念之机对她表达不满。《妇女生活》刊载的《悼唐群英女士》一文措辞激烈：“我们追悼唐女士，并不是悼惜她生命的终绝，而是悼惜她那种反抗精神的不能扩大，不能继续，她几乎令我们记不起她，以为她早已死了。”并指责唐氏“不能把这运动（指参政运动）继续地开展下去，不然，她若能鼓着攻打参议院的勇气，再正确地为妇女运动继续努力二十多年，直到现在，那她的成就该是多么惊人;而我们妇女的地位该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妇女共鸣》上的文章口气稍缓，但字里行间亦颇有怨意：“唐女士虽是革命前辈，妇运先导。可惜民国成功，彼息影家园，于妇运不甚问闻。”并将后期妇运频频受挫归咎于其他女前辈竞相效仿她的不作为，故“不能不责备前辈的放弃工作了”。如在当年，其实大可反问一下两文作者：女权运动就该是唐群英等人的法定义务？你们除了指责他人，又为女权运动做了些什么？

两性社会地位的平等需要一定的基础，这种基础最重要的就是女性必须具有与男性相当的能力，承担与男性相当的责任，做出与男性相当的贡献。这也正是“女界孙黄”在参政运动受挫后一意办学办报提高女性群智群力的目的和初衷。“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很显然，唐群英的这种用心和努力，当年知者寥寥。

唐群英经历了夫亡女丧的悲痛后，以《读〈大同书〉感怀》浇胸中之块垒：“斗室自温酒，钧天谁换风？犹在沧浪里，誓作踏波人。”本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唐群英，为了革命，为了改变女性命运而决然奔劳，誓作沧浪踏波人。

建立两性平等的社会是人类应该努力追求的理想，女权主义的思潮和运动有其现实意义。唐群英主张、中国妇联所倡导的女性“自尊、自重、自信、自强、自立”，是妇女寻求解放与平等的重要思想和重要途径。百年前的“辛亥女杰”“女权先驱”唐群英，值得当代女性师法之处，实在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