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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无向

2022-07-05赵强

北京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老彭栓子

就它吧,段威跟交车的师傅点了点头说。

这是一辆老款的奔驰E级,虽然老了点,但虎头奔还很让人有信赖的感觉,漆面看上去保养得很是不错,段威一进院就相中了这辆车,一天租金299也还可以。他仔细查验过之后,确定没什么划痕之类,很快就把手续办完,打火,发动机噪音瞬间灌满舱室。

太阳真好,好得让人心里不踏实,段威把车开到出租车公司有点背阴的院子,阳光好像就在院门外隐藏多时蓄谋袭击,骤然倾泻下来,段威的眼里和心里同时被撞击得恍惚不定。

不知道怎么回事,段威早上五点就睡不着了,心里老感觉有什么事没办,或者又有什么事在等着他,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瞎转悠了两圈,愈发显得有点魂不守舍。把皇历找出来翻翻,头一行说今天宜祭祀、纳财、开市,就是说买卖还能做。可下边一行又说忌出行,看完还不如不看,更没主意了。想到这儿,他心里有点扑腾,想给老彭打个电话,打算说要么改天再说吧,号码都已经按出来了,琢磨了琢磨,拨出键还是没有按下去。

段威从租车公司出来,拐上五环,五环不限速,他要在这条可以撒欢儿的地方和这辆车熟悉一下,先是慢慢把速度带起来,然后找车不太多的地方来个急刹、急并线,于是他的车后扬起来一阵轻烟和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皮味道。比起二三四环,五环的车是少了挺多,但段威的异常举动还是多少引起后车的一阵慌乱,从段威旁边超车的时候急赤白脸地骂上两句,段威仿佛两只耳朵自动闭合了似的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熟悉这辆车的脾气禀性,来来回回有了那么几趟,他感觉差不多了,耳朵也自动张开。

因为早饭没吃,这时候肚子迅速觉得有点饿了,一边打轮下主路往北京城里开,一边把车窗降下来,对着外面一辆吼一声:你才傻逼呢!

段威顺着辅路找地方吃饭,新源里有个“的士之家”,老彭还开出租的时候经常去那儿吃饭,一来饭菜量大油水足盯时候,具体干净卫生条件啥的不是他们考虑的,很合出租司机的路子。二来跟餐厅的老板娘开点半荤不素的玩笑她也不恼,所以只要在附近拉活,一般都在那儿吃。

老板娘况姐年近四十了,可看上去也就三十出点头,她老公原来也是个开出租拉活的,白天太堵车,费油拉不上钱不说,老公脾气还不好,总是跟别人有冲突。后来和对班司机商量换班改拉夜活,专门在三里屯夜店区附近溜达,时间长了什么人都见过,小姐当然是最多的,天南海北哪儿的都有,一来二去有些都认识了,小姐们也都不避讳他,有些觉得他还挺可靠,查得严的时候有客人叫出台就专门叫他的车。小姐们出手也大方,时间久了鸡零狗碎地跟小姐们讲点荤段子,胆子再大点偷偷摸一把,感觉也挺好。她老公把这些长期固定的客户都记在手机里,后来出事后,警方依这个手机里的通讯名单顺藤摸瓜抓走劳教了不少。另外没被摁下的,眼看小姐妹头一天还见第二天就没影了,也都感觉不妙,纷纷各回家乡躲风声,以至于那一段时间小姐们很是紧俏了一阵,这些都是况姐和老彭闲聊时候说的。

满眼看去都是出租车,段威先远远地停过去,隔着玻璃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子,然后挤进一大堆出租车中间。

老彭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段威正在吃饭,准确地说是段威要的青椒肉丝盖饭刚摆在面前还没来得及动筷子,老彭的电话就来了。

盖饭的米不是什么好米,没有光泽,但好在盖着一层厚厚的青椒肉丝,青椒的翠绿被浓度很高的酱油芡汁包裹着,典型的浓油赤酱,虽然粗糙可毕竟热气腾腾,很是诱人,段威把一次性筷子放在一边,按了接听键。

在刚才等饭的工夫,就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大多是穿着同样制服的出租车司机,高腔大嗓的和熟悉不熟悉的同行们打着招呼互相让烟,很快,不算很大的餐厅被前仆后继出现的烟雾渐渐笼罩起来。

老彭開着车从高速收费站进去,再从下一个出口掉头回来,接近收费站的时候把车速慢下来,上午十点的收费站各条通道都长长地排着打算进北京的队伍,从这里进北京六环线也就20多公里,老彭放慢车速,选了一条队伍排上。

真是个好买卖!每次过收费站,老彭都得感慨一下。

14年前,老彭还是小彭,脸色铁青地被无数的人潮推着走出北京火车站出站口,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栓子的大黑脸在哪儿。栓子按辈分讲是小彭的外甥,但年纪比他要大,早些年在北京,每年过年回家见人先发一圈烟,见小孩就给糖,牛气得很,据说在北京赚了大钱,小彭就是来北京投奔外甥栓子。

小彭站在广场上,对面的报时大钟当当响起,小彭觉得自己心跳快得吓人,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就像他爹养的蜜蜂成群结队飞过,小彭的头有点晕,他赶快靠着栏杆,坐在拉杆箱上,刚坐下又站起来,箱子里有他妈给栓子带的粉条,别给压碎了。小彭蹲在那里看对面的电子屏幕,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说北京的房价失控,小彭对说出来的价格吓了一跳,转瞬又高兴起来,这么贵的房子还这么多人抢,还得说北京有钱人多,这么一想,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于是耳朵里的蜜蜂都飞走了,心跳也平稳了,头也不晕了,心里开始盘算混个一年半载,过年回家怎么像栓子一样牛逼烘烘地发烟。

电子屏幕的整点新闻播了四次了,小彭蹲得腿发麻,烟盒也空了,几小时前的雄心壮志和西下的太阳一样渐渐下坠,七点钟,新闻联播开始了,天黑透了,栓子还是没来。小彭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影、车影,看着潮水一般的乘客从出站口喷涌又消散,心里想着,这下完了,自己从衡水前磨头骆家村出来时,信心满满要去北京闯天下挣大钱的劲头完全不见了。就在这时候,一张小彭千呼万唤的大黑脸贴了过来,栓子真是黑啊,可这会儿小彭觉得黑颜色是最可亲的颜色!小彭瞬间崩溃,鼻涕眼泪一起流,死死抓住栓子的胳膊,说,你咋才来啊?

栓子开着四面漏风的桑塔纳,开了很久,小彭看到清河收费站几个字,刷在收费站门头上“贷款修路,富国利民“的大标语,后来这么多年,小彭渐渐变成了老彭,无数次从清河收费站经过,从坐栓子的车,到开着自己的车,交钱,每次他总是忍不住看一眼这八个字。大标语几乎每年都会翻新,提醒每一位开车的人收费是有情可原、天经地义的,可这么多年,收费站还在用这套理直气壮的理由。可老彭这会儿没再分心思嘀咕,甚至没像以前那样扬眉毛看看头上那行标语,随着滚滚的车流开出收费站。

叫老彭,其实老彭也刚36,而此刻坐在副驾驶上的段威,是他表姑家的孩子,也就是老彭的远房堂弟。

老彭和段威谁也不说话,可眼睛一点也没闲着,各自扫描着自己这一边的车况,车子开出收费站,老彭还是慢慢悠悠地开,不多时,段威鼻子哼了一声,鼻音是有指向的,和有指向的鼻音同期,段威向右边扬了扬下巴颏,老彭看过去,一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从自己旁边经过,车牌是鲁N,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拿着个手机正听电话,眉眼含笑频频点头,一望可知这是个来自重要角色的电话。老彭把车贴在这辆车的后面,缓缓地开进了收费站的队列里。

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几乎所有车辆都有着猛然加速离开的冲动,以摆脱刚才时间不算短的困顿。老彭在经过收费口的时候迅速把一张钞票扔进窗口,同时制止了收费员递出的发票之后,把速度提起来,在这辆山东车左侧车道斜后尾随,在即将经过一个稍大的拐弯处猛地提速超过——他太熟悉这条路了——并且以极快速度并向右侧车道,也就是那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的车道,在刚刚并线成功到里侧车道开到黑色大众前面的时候,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弯道出现了。

老彭在车身刚刚离开转弯处的时候,狠踩了一脚刹车,立刻释放踏板——时机拿捏得非常准。这辆老奔驰用极速刹车把时间拖滞了两秒,之后立刻释放刹车踏板使得这辆老奔驰如同剧烈咳嗽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一般,而后面的那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显然不熟悉路况,加之此时又一个电话适时地响起,于是,这辆14年的老款奔驰E和来自山东车牌照鲁N的黑色帕萨特顺利地发生了不轻不重的碰撞,而在一个小时前,经过老彭处理过的后保险杠的一端也及时地哐当一声,斜斜掉落。

后续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11月末的北京,凡出现三四线城市牌照,车型为政府公用车标配的大众系车型(级别高一些的用帕萨特,稍微低一些的用迈腾,但共识是一定是黑色),用老彭的话说,不是来找各部委“跑项目”,就是年底向领导例行“上供”,这一景观,从每年年底11月末到来年的1月初,在北京出现的频率是非常高的。这些官车所在城市也是很有讲究的,二线省会城市的车牌就很少会在这个时间段怀揣同样目的出现在北京,一是同样“跑项目”的话大多会采取更低调的途径,往往是更基层的地方官对作为官味标配的公车有着更浓厚的需求,即使远途到北京。但无一例外,这些具有显著政府公车特征的所谓官车的后备厢都是极其神秘的所在,它大多装满了来自这些三四线城市的珍稀土特产,而此刻,这辆来自山东德州的鲁N牌照官车的后备厢里,有三只红色大号塑料桶,整整三十只甲鱼准备投奔各自的去处。

一如老彭所设计的那样,当他把一长串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从紧紧咬合的牙缝中,辅以寒光凛凛的眼神愤怒地喷射而出时,来北京执行秘密任务的司机大哥本来就不甚牢固的自信,在短时间内被两位具有明显北京土著特点、气势逼人的家伙瞬时压倒。另一方面,后备厢的甲鱼朋友们经过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万一有个好歹导致此行主要工作无法圆满完成的担心,也是司机大哥无法集中注意力缠斗的干扰因素之一。司机大哥进行了短暂的辨驳,大意是虽然是我追了你的尾,但是你急刹车导致,老彭脸上的表情显然是震怒了,他停顿了四秒钟,这个短暂的停顿非常精妙,在这四秒钟内,老彭的眼神表达了非常复杂的情绪,既有自己释放善意,寻求通过私了迅速解决的友好态度不被采纳的不解,同时混杂着很难理解司机大哥竟然无视自己的善意,还要寻求孰是孰非的表述感到失望。

这简直是得了便宜卖乖呀!

司机大哥瞬间开始迷茫于自己是否有不知好歹之嫌,此时,老彭退后两步,两步之遥,足以表达出仁至义尽后的决绝,他对段威扬了扬手:给刘队打电话。段威拿出手机,按到一个号码,将电话放在耳边,电话里的刘队迅速接听了电话。

段威:刘队,我车在您地面儿上被一车给追了……

电话里的刘队:得嘞,我地面儿是哪儿啊,你媳妇儿炕上啊?

段威:跟丫好说好商量不成!

电话里的刘队:成,我看你丫离电影学院已经不远了!

段威:该拘就拘,该扣车扣车……

电话里的刘队:行,我先拘了你,说吧,你丫又黑身家多少钱?

段威:我也不想麻烦你,跟丫喊一万我自己走保险就得了,这要去奔驰4S店,换全杠加后总承加后灯组少说也得3万……

电话里的刘队:你丫手真他妈黑,又是跟老彭狼狈为奸吧?

段威:您说马上过年修车的多啊,哦,我知道,我车多,修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事,啥时候修完您啥时候放车……

电话里的刘队:完活晚上喝点,我店旁边有一家涮肉刚开业,手切肉真不错……

段威:成,谢谢刘队……

电话里的刘队:谢你妈谢,来不来?

段威:那就这样!

段威还没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德州司机一把拉住老彭:大哥,不说了,我来北京辦事钱不太多,咱商量商量。

段威和老彭缓缓地对视一眼:早说啊……

段威开着车,旁边坐着老彭,谁也不说话,一如两个小时前……

老彭并不是一直以碰瓷为生,段威也不是,但现在是,并且是非常熟练的从业者,如果这也算个行业。

碰瓷的玩法各种各样,老彭和段威的流程是:租车,核心是一定是豪华品牌,比如奔驰,一定得是E级起步才能称得上是大奔,而租一辆老款大奔价格并不算贵,同类别的宝马5系、奥迪A6都是同样道理,但除了这三个牌子之外,其他品牌因为小众或者品牌力不够强,会因此在议价时段内增加“完活”的不确定性,所以俩人每到开工前都在各个租车公司寻找这三个品牌的车。租车的时间点也很有讲究,租金是按天计算的。电话里的刘队确实姓刘,只不过不是刘队而是修车铺的老板刘跃丰。老彭在段威找他之前一直跟着栓子,碰瓷的方法也不仅限于碰车,一方面老彭喜欢开车。另一方面,他觉得除了碰车以外,栓子的其他方法,比如马路上碰人、潘家园市场碰假古董之类有些丢人,这叫作明碰,没啥技术含量,一旦遇到横的,这活儿就没办法练下去,一来二去,老彭在这件事上就和栓子走得远了。

段威很投他的脾气,主要是两个人都喜欢车,老彭攒够了一笔钱之后,立刻去买了一辆三手的切诺基2500。老彭买车是自用并不是为了干活,还是隔三岔五地去租奔驰宝马奥迪做业务,每次活干完了,再回到刘跃丰那里,把保险杠装上,再把剐蹭的痕迹迅速恢复。

刘跃丰的店在汽配城里,平时主要是接出租车保养的活,技术不错价格低是他的优势,日常的换机油机滤保养只要80块钱,而到4S店最少也得260块,每一单利润不大但架不住数量多,他带着俩从老家带出来的徒弟干活,老婆给他们做饭,基本上开支并不大,所以店面虽小生意还是蛮红火的。除了给出租车保养的大头,有些私家车的业务,像什么贴膜换胎内饰换装之类,虽然刘跃丰干不了,但在偌大汽配城他还很是吃得开,所以有很多私家车图省事都是直接找他,他再安排介绍去其他商户,同样是价格合理且品质不差,虽然也估计出刘跃丰每介绍一单都有提留,但都图个省事,零七八碎一算,每月其实不少挣。

段威和老彭每次来修車,刘跃丰是知道来历的,事先说明,只修车不配合做假,段威和老彭也不勉强,每次都是自己把租来的车做一番处理。比如把这辆奔驰的后保险杠固件搞松,让它具有“一触即溃”的能力,完事之后立刻开到刘跃丰这里,刘跃丰也在当天把车修好,让他们尽可能当天就能把车还回租车公司,这一套玩法,他们已经默契了至少3年。

过完年,段威就29了,他在老家的时候,一直以脑瓜好使著称,也许因为太好使,反倒一事无成,小时候他念书,他妈鼓励他说你要是期中考好了就给买啥买啥做鼓励,也不见他像县里其他孩子每天没白没黑地往死了念书,玩着在最后半个多月就能考到前三甚至第一。但假如他妈敢把这个承诺不兑现或者给忘了,期末段威就把倒数几名的成绩单拿回家,他妈心里的火腾腾地冒,也无可奈何,话说重了他敢几天不见人影。用段威班主任的话说,段威是竞赛型选手,脑子够使但不能靠小聪明,威逼利诱甚至强力压迫作用不大,得顺着他,要激发他的主观能动性。

段威他妈不知道咋激发主观能动性,但记住了不能逼他,索性由着他。段威经过几次考试好成绩的信手拈来,更是相信自己不同寻常的才能,这学就上得愈发随心所欲,初三时慢慢地抽烟喝酒都学会了,但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事他不参与,高中生活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后来在他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直至要寻死觅活地逼迫下,上了一个两年半的大专,国际贸易专业,在中国再烂的高校都有这个专业,可想而知,毕业即失业。此时段威才开始有些着急,无奈,到县里的汽车电瓶厂上班,电瓶车厂效益不错,来这里上班一是他妈和他舅托关系,二是跟他喜欢的汽车多少沾点边。但是段威妈刚放心没半年,他就辞了,一个是电瓶厂某一天说倒就倒了,因为厂长带着女会计和一大堆钱跑深圳不回来了,厂子效益一落千丈。另外一个,段威所在的封装车间干最后的螺丝紧固,极其无聊,产线上一帮老娘儿们每天拿这唯一的小伙子开下半身的玩笑,搞得段威每天火大。有一天因为又被老娘儿们围攻吃豆腐,导致工作失误被领导骂,段威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就跟领导对骂,扔下套袖转身就走。晚上,段威给远方的老彭说,我想去北京找你。

老彭并不想管段威的事,奈何段威的妈是自己的表姑,不情愿地把段威从北京站接来,经过收费站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贷款修路 ,富国利民”这几个字,感慨,栓子当年接自己,自己现在接段威,这能叫传宗接代吗?

老彭给段威找的住处让段威暗暗吃了一惊,一个破落的四合院,六户人共享,段威住其中一间。来的路上老彭跟段威说了住在四合院,段威眼前浮现的是电视里北京胡同的悠闲和惬意,是一哨鸽子在瓦蓝的天空中呼啸飞过,但眼前的胡同四处是烟火熏黑的砖墙和公共厕所里令人窒息的尿骚味,这和段威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但很快他就适应了,因为便宜。他相信自己的脑筋活络,只要不懒,人说北京弯弯腰都能捡钱,他为啥不能?

房间很小,除了床、桌子以外基本上没啥家具,不过这难不倒段威,在后来的一个礼拜,他已经迅速摸清路况,在某个下午,段威借了院里住户推销员陈重的自行车出门,傍晚的时候,他骑着车领着一辆三轮车从远郊的旧货市场拉来了旧电视、旧冰箱和几件小家具,指挥三轮车夫一通忙活。到晚上8点,一身臭汗的段威点起一根烟,看着各归其位的家具,段威对自己说,这就是我北京的家了。

老彭和段威的第一顿酒是在一个半月后,段威在家支起锅俩人涮羊肉,段威调的麻酱调料非常地道。其实,这么长时间俩人才吃第一顿饭,段威也看出来老彭并不太想管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当初老彭接了段威把他放在胡同之后,没有进屋,站在院子里撇下300块钱说自己有事先走让段威休息。以段威的情商明白老彭只是尽远亲的情分,但段威一方面坚信自己脑子活络只要肯下力肯定能混得不会差。另一方面也不愿意把自己弄得低声下气求人,虽然多少有点嫌老彭不近人情,因而也是和老彭客客气气拘着,说没事你忙、给你添麻烦啦之类的客气话,送完段威暗下决心,没啥大事绝不给老彭添麻烦。

杂院的房租押三付三,本来房东是同意押三付一,但段威咬了咬牙,一来,以季度付房租会有一点小折扣,蚊子腿再细也是肉。另外,段威必须以某种外力来逼迫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北京是不是死地暂且不好说,当段威从ATM机上犹豫了半天,取出来300块钱,自己的银行卡显示只有不到700块钱。

700块钱紧着点花应该能撑一个月吧,段威这样琢磨着,必须得在一个礼拜以内找到工作才能续上。

俩礼拜不到,段威找到了工作,在特爱家地产中介公司做销售顾问。

与其说是段威的努力,不如说是他的狗屎运当头,在地产新政即将出台之前,北京的房价陷入了龙卷风一般的疯狂,这个月600万的房子,下个月直接1000万,凡早期在北京买到房子的幸运儿都暗暗赞颂自己的远见卓识,不用挑选,只要买到,那就是值得夸赞一生的正确选择,他们暗自计算着自己的财务状况、自己的人生,因一套房子,短时间内达到了想象力无法企及的高点。与之匹配的,各种知名不知名的地产中介雨后春笋般在所有的社区附近竞相绽放,高峰时期,一个中型社区的底商会有1/5的商铺由各种地产中介比肩而立,而所有的中介也都在疯狂扩张,特爱家地产中介公司半年前在北京还是不太起眼的小公司,半年时间,迅速栖身三甲行列。

段威一脚踏进,瞬间进入龙卷风的漩涡中心,钱真的不是钱,一套无论如何都无法令人产生安居乐业幻想的房子,上午刚挂出去信息,下午三家买家排着队就来了,卖家坐地起价加价三十万。段威眼睁睁地在旁边看着买家的错愕和纠结,卖家居高临下地得意洋洋,而这一切,只有不到5分钟,因为另有买家已经闻声呼啸而至!段威脑子已经飘在空中,三十万,衡水电瓶车厂总装车间70多号人,一年的工资也就这样吧,两片嘴皮一碰而已!

不就是砖头瓦块么!

段威的工作一开始完全是靠绩效,无底薪,但段威根本没有犹豫,他脑袋活络的优势很快发挥出来,再加上嘴甜不惜力,人年轻形象也不错,客户渐渐多了起来,短短两个月,直接跃升小组长,除了自己谈的客户有提留,也开始有工资,他所在的片区店经理赵强摇晃着锃亮的光头,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小段我看好你!

段威觉得来北京来对了!这一天,段威的运气实在是好,一天成交了三单,从上午到晚上,粒米未进,竟然丝毫不觉得饿。等到下午五点的时候,天旋地转两腿颤抖,同组的娟姐看他脸色惨白,赶快把给儿子的棒棒糖拿了一根给他含上,坐了一会儿,感觉稍微好一点。

这时候,老彭在店门外一探头,说来附近办事,顺便看看段威。段威赶紧说,太好了,一天没吃饭饿死了。娟姐一看段威管老彭叫哥,很亲热的样子,顺嘴搭话恭维说,段经理特厉害,我们跟着他有得福享。老彭一听,哟,都当经理啦,段威虚头巴脑的假客气,坚持请饭。

这顿酒段威就喝得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老彭半斤白酒之后舌头大了,他红头涨脸地搂着段威的脖子:老弟呀,段威呀,你现在混得很可以呀,你听我说,听老哥的话,好好干,要想挣钱,胆子得大,一定要大,把脑袋别裤腰带上,钱比命大,胆子大,钱就多,命就硬,所以呢,胆子一定要大,胆子越大,钱就来了。老彭挥手向前,目光迷离,像极了领导人在天安门城楼上阅兵的样子。

段威点头说:哥你说得对,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在哪儿发财?老彭把挥出去的手收回来,把手掌拢起来放在段威的耳边:碰瓷,碰瓷你懂吗?老哥我是靠碰瓷养活全家的。

段威愣了一下,點头,看样子是明白了。

段威想过很多种老彭的职业,虽然震惊,并没有说啥,他其实也像很多人一样,看到老彭就感觉他和身边熟悉的人们不太一样,就一个字——狠!但他还是和老彭不冷不热的,一是自己干中介已经逐渐进入状态,感觉彩云正在朝自己招手。另一方面,他已经慢慢接受北京这座城市的千奇百怪。老彭也不知道当天自己是不是真喝高断片儿了,对自己说的话完全不记得了,跟段威还是不常见面,见面喝酒吃饭的时候,也多是一帮一伙,和段威杂院里的街坊们。段威这才想起,老彭好像从未介绍过自己的朋友给他认识,连栓子也只是在刚来北京的时候见过一面,秋天刚到的时候,拉人约过一次喝酒,老彭开着他的三手切诺基2500,轰隆隆的发动机恨不得提醒整条胡同他的出现。段威没在,说是临时有客户看房,老彭站在院子里抽了三根烟,跟段威发短信说你先忙回头再约我先走。段威三小时后回短信道歉说,对不住,客户临时看房直接成交走不开耽误了找时间请喝酒之类。老彭回了四个字“没事你忙”。

段威确实很忙,忙到四脚飞起,忙到忘乎所以,每天的日子都是在晕眩中度过,特爱家地产代理的几个楼盘销售中,燕悦府地处东五环外朝阳北路沿线,地理位置尚可,但报纸上披露的市政规划中,地铁、大型超市等将会在三年内陆续上马,加之北京一所名校加入开办小学朝阳分校,学区概念立马加持,房价直线如蹿天猴,几乎一周一个价,关注这一项目的大多是该区域回迁户和刚刚混出点人样的外地来京的人们。光头赵强对段威委以重任,负责燕悦府的销售。

钱,渐渐开始只是个数字,只有当每单的提留随着短信提醒,叮的一声抵达自己的账户。除此之外,面对那些个0,段威渐渐无动于衷,刺激他的,是每周的销售业绩排行榜上是否能持续飘红,无疑,段威领导的5人小组,引领整个特爱家朝阳北路门店高歌猛进,红,当仁不让的红!

段威和老彭,渐渐地,两个人就淡了。

生活,对于段威而言,一切都是新的。他开始认真发现并体味到北京的魅力,北京就像一位身怀不露的武林高手,逐渐释放他的内力,改变你、摧毁你、重塑你。

这一天的下午,他带着客户在燕悦府邸还是框架阶段的楼里,戴着安全帽徒步第N次走进客户未来的住宅,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代替客户畅想着未来的美好,手机叮咚一声,他的账户存款突破10万。

10万,就在半年前倾囊只剩700块的河北衡水小子,此时,心里不曾有半点波澜。

段威从来没有相信过房子会一直这样没有理由地涨上去,就像他一直质疑着的,不就是砖头瓦块么!只不过 ,他并不知道这个昂贵的越吹越大的粉色肥皂泡何时会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在它爆掉之前,拿到自己想要的所有。

段威的小油头锃亮,皮鞋走出了白领的韵味,率领着小团队,走在了特爱家其他销售团队的喉颈上。

这样令人晕眩的日子又过去了三个月,新政迟迟未出,市场的需求在持续地沉淀、爆发。

又一个新的赛季行将尾声,无可置疑,段威团队依然是纪录的保持者,对于段威而言,是不是能够再创新高,勇夺特爱家北京区域总冠军才是他的目标!段威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周一,2014年7月14日凌晨3点,巴西世界杯决赛拉开战幕,巴西和德国即将代表两种不同流派的势力来确认华丽和严谨的高下之分。燕悦府开发商宣布加开一栋楼,周一晚上10点开始排号,交10万诚意金,先到先得。开发商选择此时放盘,信心满满地挑战人们对世界杯决赛的诱惑,而对于段威来说,也是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一个月前,有一个东北大姐语气铿锵地要在燕悦府给自己刚上幼儿园的儿子买房,表示坚决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燕悦府新开的一栋排号在即,但无奈大姐身在俄罗斯倒腾皮草无法回来,请段威代为排号。

销售顾问代客人参与排号占资源是严重违规,尤其是此时,段威正带领着他的团队一路领先,因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是,燕悦府另一组忽然之间异军突起,据说搭上了某有国资背景的企业集团采购,一天之内连续成交,迅速拉平了与段威团队的落差。

为了夺旗,段威几乎是无所畏惧,于是夜色掩映下的排号队伍里,陈重一手拿着东北大姐的身份证影印件,一手拿着段威的银行卡,和众多深信即将买到印钞机理念的人们一起等待着,卡里的数字恰好满足诚意金的要求,这是段威的全部身家。

周二,凌晨6点,随着德国人格策加时赛一脚绝杀,阿根廷饮恨,被燥热和兴奋浸泡了一整晚的城市无缝连接了新一天的热烈。而与此同时,段威站在桌子上,衬衫后背被汗水完全沁透,他大声宣布团队勇夺全北京销售冠军!他向自己团队的成员们深深地拱手长揖,无以为报,自己新开楼层的绩效提留均分给大家,自己不留一分。

这绝对是一个不祥的夏日,段威的妈妈打电话来,支支吾吾,老太太咳嗽很久了,今天去医院检查说有肺癌的倾向,段威的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忙得已经几乎想不起给妈妈打电话了。接完电话,段威神情恍惚地回到店里,往日热闹如菜市场一样的店里安静得令人生疑,店里所有人都在低着头看手机,段威惶惑间,手机叮的一声。

新政的靴子落地,央行一记重拳,首套五成首付、非京籍限购、贷款门槛拉高等等,国人买涨不买跌的购物心态第一次被平反,涨潮般的热情好像瞬间退去,段威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蚂蚁疾走。

东北大姐自然是爽约的,段威半年多的期冀和汗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事情败露得很彻底,段威从特爱家门店离开的时候,问能不能把销冠锦旗拿走。

一切归零!

烈日下,段威几乎可以听到汗毛在太阳高温烘烤后卷曲的吱吱声,但就是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炙热,他拿出电话却又不知道打给谁。此时,老彭的电话打进来,说好久没见,喝一杯。

夏天天长,7点半了天刚擦黑,老彭和段威坐在麻辣烫的摊车前,啤酒冰凉,麻辣烫滚烫,冷热之间的交替产生了复杂的愉悦,荤菜素菜一律五毛,段威已经来来回回拿了好几次,味道真是不错。

他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正经吃饭了,也感觉好久没有认认真真地聊天了,俩人从女明星出轨被男友成功抓包,聊到世界杯英格兰队太太团的禁夫令,再到北京暂住证对外地来京人员有意无意的歧视。

段威打了个酒嗝,咬着牙说:哥,我想跟你一块儿干。

深秋的北京,是段威最喜欢的,漫天的银杏叶在一夜之间伴随秋风飘飘洒洒,把北京的大街小巷铺满,路边停车无一例外的黄金甲等身。

如果不是这场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金色漫卷,段威的这一天应该是按照前天和老彭之约,继续他们的碰瓷工作,可恰恰是在半夜起夜去公厕尿尿时,发现温度骤降并且起风了。段威想,按照时令常态,北京明天应该挺好看的了,于是段威8点钟吃完早点,开着头天租的老款奔驰,来到离杂院不是很远的雍和宫,停好车买了票从雍和宫正门进来,两侧一臂无法环抱的古银杏树给甬道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而树枝上更是不断堆砌出新的叶片,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树枝因此显得笨重而无心应和,地面上的落叶被风轻轻地卷起,轻轻旋转宛若舞者,叶片和叶片之间轻微撞击,于是,耳朵里就灌满了麻酥酥的沙沙声,牙白色的阳光从细密而摇曳的树叶当中穿过,给明黄色的叶片描出一圈金边,树下,间或有一两个雍和宫的喇嘛低头疾走,这是段威认为的北京应该有的样子。

段威闲暇时喜欢来雍和宫,但他并不信佛,只是来看景,说是来看景也不仅仅是看景,其实还是觉得在雍和宫里坐着心里安静,段威对佛打小充满敬意,他相信佛的力量无所不在,不仅仅是佛,他对所有的宗教信仰都一视同仁,尊敬但不拜,因而从来没去给任何一尊佛上过一炷香,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宏大的佛法完全不了解,完全不懂,连哪尊佛是谁都不认识,只是盲目地见佛就磕头遇庙就烧香的,那是纯粹的投机,那是求人办事。万物皆有灵性,我佛固然慈悲,但佛也是明白是非的,明知自己平时在人世间不按佛的旨意去办事,这时候你把脑袋磕出包磕出血,佛也不会傻乎乎地只是因为你给他磕头就原谅你保佑你,比如段威自己。因此,段威也没指望自己往大殿前烧一把香,佛就会轻易饶了自己,人眼一看就明白的事,更别提法眼。

不过,段威认为自己至少没装好人,没打算欺骗佛,因而,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坦然,于是,可以安静地在雍和宫看一片又一片的银杏叶落下,落在自己的脚边,落在自己的头发上,落在自己的手心,坠落之时,轻擦过自己的脸颊,轻擦过一缕清风的缓慢脚步,听他们滑落时在空气中流转时的摩擦声。段威的鼻腔里满是秋天的甜香,濃郁但不妖娆,段威沉醉于此,把眼睛闭上,一时间,竟然有些入定了。

心里散漫阳光的段威从雍和宫出来顺南小街往南,车窗放下,感受初冬的暖阳混合着冷冷秋风的舒爽,刚才的那种引发周身每个毛孔的通透和舒畅让他贪恋无比,这种愉悦与每次和老彭分钱时的快感完全两回事,这个,叫作放松。段威陶醉期间,收音机有个外国老歌手在唱爵士,北京话叫作烟嗓,咿咿呀呀地哼唱,应该是个黑人吧,段威此刻觉得爵士是如此好听,于是车开得闲散,双向单车道,车和行人都不多。

路口,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段威远远看到显然是母女两个作势准备从斑马线上横过,老太太行动迟缓,闺女拉着她,假如段威按照平时的开车习惯,必然是稍稍提速,毫不迟疑地在母女两人抬脚之前冲过斑马线,而此刻,无论从雍和宫出来后美好的心境,还是灵魂老歌手的无旋律曲调过于挥洒,段威并不想把这份舒缓的感觉用速度打破。于是,他把车缓缓地滑了过去,准确地停在了斑马线前,因为没有红绿灯,母女俩有点茫然地看着段威,猜不透是应该先走还是等段威走了之后再走,段威冲她俩招招手,意思是你们先走,母女俩读懂了,老太太冲他招招手、闺女冲他笑了笑以示谢意,段威此刻的感觉很是不错,在想自己招手的角度是不是很有些绅士的意思,于是也微笑点头目送母女俩准备过去。段威微笑的目光应该是柔和的,在柔和的目光伴随母女俩慢慢走过本侧斑马线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不是很干净的后视镜镜片上有一团影子极速变大,段威眼睁睁地看着这团影子就像一枚引燃炮弹的底火引信,而自己就是那颗炮弹,轰的一声巨响,被发射。

段威此前一直有一个疑问,电视《警法时空》里很多杀人案件发生时,被杀者往往在凶手持刀伤人的时候有很多逃生的机会,但令他不解的是,受害人往往在电光毫厘之间束手待毙,此时,段威相信在瞬间的危情来临之际,除了束手无策地等待,别的什么都干不了,脑袋一片空白。

段威在车里停了一会儿,隔着车窗玻璃,他看到一群人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他,段威活动了一下手脚,安然无恙,除了颈椎因巨大的冲击力量有点疼,并没有其他伤害。段威一边揉着脖子一边低声咒骂着推开车门走下去检查车况,体重超过两吨的奔驰被撞离斑马线大约10米左右,瘪了的后保险杠上插着一个金属片,后备厢有轻微变形,其他还好。10米外,一个穿着出租车制服的司机一脸茫然地站在一辆出租车旁边,沉默地接受那对母女中老太太声嘶力竭的愤怒声讨,而女儿非常麻利地掏出手机从多个角度把事故现场拍下来,然后拉着段威一张张翻看,大义凛然地说,大哥你是好人,你放心,我们娘儿俩给你作证是他撞的你。最后一张几乎是贴在出租司机的脸拍下来的大头照。段威看了看损失惨重的出租车,整个前格栅全部破碎,其中一块金属片插在10米外的奔驰保险杠上,水箱破碎,热水洒了一地,出租司机站在水里不知所措地打着电话。段威说,哥们儿你什么情况,睡着了?司机的脸笼罩在水汽里并未搭话,慢慢挂上电话,一脸沮丧地说:哥们儿,我报警了,队上一会儿来人处理。

段威心里暗自懊悔,虽然每次干活,老彭和段威言辞中最为强悍的靠山就是警察,但是当司机已经报警,真正的警察将会抵达现场的时候,段威除了一迭声地骂自己真是傻逼以外,实在没有什么更合适的话说,装什么好人非要礼让!假如按照平时的,稍微踩深一点油门,车过去啥事没有,这回可好,好人装了,把警察也招来了。段威忽然想到,警察来了一定要看驾驶执照,而交管局的系统都是联网的,稍微一查,自己这么频繁地出事故,别说警察,是个人都要打个问号。想到这里,段威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要么赶快跑了?也不行,那对热心的母女挥舞着手机里铁证如山的照片,照片清晰地显示段威这辆车的牌照,段威的头开始晕眩,眼见母女俩热情洋溢的嘴巴一张一合,但耳朵完全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完了,全完了!

警车拉着警笛很快抵达,段威勉强保持平静,两位一脸慵懒的警察慢慢钻出来,有气无力地敬了个礼,看了看段威和出租车司机,说说吧,你们什么情况?不待两人回话,那对英勇的母女再次杀出:警察同志,我跟您说啊,我们娘儿俩是目击证人,这小伙子是好人,是他撞的他——老太太的手指飞速地在段威和出租车司机之间比画,慷慨激昂地继续表达着:这小伙子,啧啧啧,礼让三先讲文明懂礼貌,警察同志您别看我岁数大了,可耳不聋眼不花,我这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我看得真真的,哎哟喂,人家小伙子这素质,真是咱北京市民模范代表,怨不得人家开奔驰坐宝马,警察同志,您听我说……警察听懂了老太太对段威不吝赞誉和对出租车司机的严厉控诉,转身问道,是这么回事吗?出租车司机脸上堆满苦澀笑容:是是是,我追的这位大哥。警察歪歪头说,平谷的吧?钱得挣,命也得要,拉活挣钱不容易,可这事就不能发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不是?出租车司机频频点头说,大哥您教育得是,下回一定注意一定注意!警察对自己的专业性不容置疑且对自己充满趣味性的处理方案很是得意:你全责!你们俩把本拿来,把事故责任书签了!段威自己都能感觉到递给警察驾照的手里全是汗,强装镇定。警察把双方信息登记完毕,继续歪着头对段威说:你什么想法?段威咽了一下口水,尽可能保持语调的平缓说,没什么想法,修好就行。警察一只手拿着两个人的驾照,在另外一只手上摇晃,对出租司机说,听听,你今天算走运,别说赶上碰瓷的,就是狠点讹你一道,你就找地方哭去吧。

段威听的每个字都如重锤擂击。

段威和出租车司机签好事故责任书,留下电话和名字,一式三联三方各取一份,段威收起驾照和责任书,转身,只听背后的警察忽然说:你!段威如被钢钉自头顶瞬间贯穿脚底一动不动,脑袋一片空白,心里有两个字闪现:完了!警察缓缓绕过来: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对呀?

段威说,没事,就刚才吓了一跳。警察说,成,要是有啥不舒服就去检查一下。段威说,知道了警察同志,添麻烦了。警察说,不麻烦,为人民服务。然后钻进警车,走了。

段威原地站着没说话也没做任何动作,直到老彭的电话打过来说你到哪儿了我都等半天了。段威说,我刚被人给追尾了。老彭迟疑了一下,笑出了声:你丫被追尾了,真的假的……

果然不出警察所料,这位叫作陈永福的出租汽车司机是平谷人,在北京出租车圈,平谷司机向来以吃苦耐劳搏命挣钱著称。

平谷相较其他的郊县是个尴尬的存在,延庆有长城的旅游资源,顺义除了有机场,远郊更是北京人周末出游的首选。平谷除了盛产桃子算是特点以外,向其他郊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优势几乎没有,并且离北京市城区路途遥远,平谷向北京输出出租汽车司机成为一个固有的庞大群体,而平谷司机基本上都是按照常人无法想象的最低生活状态生活着,以超乎常人的强度开车努力赚钱,很多司机干脆吃睡都在车上,困了在车后座就睡,醒了找公共厕所的自来水管冷水洗把脸接着拉活,饿了随便在哪儿对付一口,周而复始,一天下来很多要连续在路上跑十四五个小时以上,连续这样搏命式地疯狂工作一个礼拜,回平谷家里换下穿了一个礼拜的衣服,倒头睡上一天,再进行下一周的搏命循环。陈永福就是从头天下午开始跑,再加上整整一个晚上,因而在上午十点半这个前后不靠的时间点,终于难抵困意,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

段威向热心的母女俩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感谢,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如果不是母女俩不容置疑的佐证,警察必将按照正常程序查验双方驾照,段威这数年来在北京的所有动向极可能暴露无遗,因而段威嘴里那些感人肺腑的话是滚烫的,是真诚的,他紧紧地拉着母女俩的手,说到动情处,甚至红了眼眶。母女俩显然被段威的诚恳打动,老太太眼泪率先流了下来,一再表示这是作为首都市民应该做的,甚至让女儿写下家里的电话,执意邀请段威来家里吃饺子。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段威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母女俩,擦了擦鼻涕眼泪,给租车公司打电话,报保险,再按照租车公司给的奔驰汽车4S店打电话,详细描述伤情,4S店报价后保险杠因为破损无法修护只能换新,加上喷漆不会超过1600元,段威开着手机扬声器让陈永福听着,挂了电话,段威对陈永福说:你听见了,1600,多一分我也不要,你把车修好就完事。

陈永福的车水箱破裂已经无法移动,只能等待车队安排拖车拖走修理,对于段威的修车要求表示自己倒霉,自己手头没这么多钱,下午把钱给付。段威想反正警察那里有记录,也就同意了,谈好下午四点在东五环大黄庄桥下见面交钱,段威坐进车里,翻了翻扶手箱,找到了半盒中南海烟点着一根,长长地吸了一口,让浓烈的烟雾关进自己的肺里,再用力吐出:这他妈闹的。段威暗暗地说。

车的租金已经付了,生意也耽误了,段威在电话里把上午的倒霉经历和老彭讲了一遍,老彭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跟他说换个地方收钱吧,大黄庄桥那儿太偏。段威说你意思是……老彭说,我下午有事,不然我就跟你一块儿了,平谷的司机都穷得很,他的车趴窝至少三天出不了车,修车得花钱,这事故又是他全责,一般情况下北京的出租车公司对司机都有出事故的惩罚规章,干不了活自然就没钱赚不说,他得给队上交的份钱肯定少一分都不行,队上罚他一笔,修自己的车也要花钱,赔你钱,这加到一块儿里外里可不算少,再说了,手头没那么多钱说得通,哪儿不能去,非去大黄庄桥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平谷司机赚钱不要命,为了钱咋办都不好说。

段威听了心里一惊,挂了电话之后立刻给陈永福打电话,顺口编了个瞎话,把会面地点改在奔驰4S店门口,陈永福很着急地说,不是说好了吗,咋还改地方呢?段威心里的疑虑加重,不容置疑地表示必须改,否则就让交警来处理,说陈永福不配合。陈永福在电话里的沮丧非常明显,但也无可奈何,说晚点过去,段威想着,大庭广众他还能当场动粗不成,于是就答应了。

初冬的北京白天很短,5点多钟天就擦黑,段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被冷风吹回了大厅,陈永福迟到了,段威打了两遍电话都说马上到,可直到快六点才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到门口了,段威心里暗想,幸亏听了老彭的劝,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右边的防寒服口袋里有一根伸缩棍,他每次干活随身携带,以备不测。天黑得很快,段威出来后站在店门外,天色阴暗并没有看到陈永福,段威给他打电话,说在京通快速辅路公交站旁。段威手里攥着伸缩棍走了过去,在大概10来米的距离上,陈永福忽然从路边的一辆车里出来,准确说,和至少六七个人,六七个同样是出租车司机装束的人一起冒了出来,段威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让自己站在路灯最清晰的光柱下面,攥着伸缩棍的手开始出汗。陈永福猫着腰走过来说,实在是对不住啊大哥,车坏了我得自己修,队上不管,城里修呢又太贵,我这几个弟兄帮着把车拖回平谷,路上又堵车,耽误您时间了。段威说,没事,你跟我进去,把手续办了把修车钱交了。陈永福的眉毛忽然就和调门儿同时竖了起来:哥们儿,这数儿是你说的,当着警察同志的面,咱可不带这么玩的,说话不算数可不行!瞬时,陈永福带来的那几个人一起围拢上来,段威后退两步,大声说,你们要干吗你们要干吗!

陈永福的圆脸涨得通红:哥们儿,我嘴笨可咱不傻,咱上午咋说的,咱们三头六证当着警察说好了,好赖1600,我认栽我赔,可咱不能随随便便就变卦啊,我看你也是个体面人,是,我进去,你再给我来一个这儿有毛病那儿有毛病,咱就没完了,这点猫腻我懂!

段威明白了,陈永福不愿意过来的原因是怕自己和奔驰4S店的人一起串通好了讹他,这么想的时候,刚才的紧张瞬间放松,他苦笑了一声,既为自己的胡乱猜疑也为好人真是当不得的无奈:哥们儿,别说了,首先,我刚才让店里维修部检查过了,没其他毛病,修车的钱说好的1600就1600,没变化,我叫你来,让你进去,就是怕你以为我跟你瞎要钱,你把钱交给店里,不过我的手,咱是不是就清清楚楚了?你非不信,不说了,1600,拿来,咱两清!

陈永福和自己的几个司机弟兄对视了一圈,讪讪地笑:那啥,对不住啊,想多了想多了,我没文化是个粗人,您有量,别往心里去啊。说着,从怀里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掏出一个塑料袋:1600整,您点点。

段威打开塑料袋的一瞬,心里猛然沉了一下:一堆不同币值不同新旧的钞票慌乱地裹在一起,100、50、20,还有10块5块,段威不用想象,知道这是一个多人的集资行为。陈永福见段威低头不语,更加窘迫地说,哥们儿,真是不好意思,我家里有点事欠着账,哥儿几个又都是刚把上个月份钱交了,手里没啥闲钱,帮忙给凑的,钱有点乱,走得急也没归置归置,您多包涵,乱是乱了点,1600,一分钱不少,我数了的,您点点。

段威接过塑料袋,他知道这一堆凑出来的钞票是这几个以搏命姿态来养活一家老小的人至少几天的血汗,他想跟陈永福握个手,手伸出去,想想还是算了,于是在陈永福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没事没事,不用不用……段威从兜里拿出一盒烟,拆开烟盒,在背面写上:今收到陈永福修车款1600元整,段威 2008年11月19日。递给陈永福:挣钱不容易,还得注意安全。说完,转身回店里。

奔驰的4S店里豪华品牌的氛围无处不在,灯光明亮但并不刺目,沙发很软但形态以锐利的直线为主,处处表达着强势但心思缜密的贴心。

段威办好手续,走出门的时候给刘跃丰打了个电话:高碑店这家奔驰售后维修你有熟人吗?有朋友车坏了帮忙给打个折。刘跃丰立刻揣测出段威的套路,干笑两声说,你丫路子野,啥钱你都挣……我原来在现代上班时候的哥们儿李学利是副总,找他提我没问题。段威并沒有解释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谢谢。

奔驰4S店的一个小伙子电话打过来,情绪似乎比段威更高兴,说,您的车已经修好了,明天就可以来办手续取车。段威问多少钱,小伙子说李总明天会给你安排。

奔驰店售后副总李学利的手厚实有力,非常社会气地拍着段威的胳膊高腔大嗓,说刘跃丰的兄弟自然也都是他兄弟,修车打了八折,原价1600,只收了1280。段威感激得双手握着李学利的手用力地摇了几圈。

刚走出店门口,段威立刻打电话给陈永福,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准备把这退回来的320块钱退给陈永福,电话连续打了几遍,都是无人接通,段威的兴奋劲儿在连续多次拨打无效后一点点地消退。到了晚上,段威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凌晨,段威忽然从半睡半醒状态一下坐了起来,苦笑两声,坐在床边给陈永福发了一条短信:

陈师傅你好,我的车已经修好,找了朋友给打了折,你给我的1600块修车钱只花了1280,剩下320块你看什么时候方便退给你。段威。

发完之后,段威又补了一条:陈师傅,车已确定修好,没有其他问题,请放心!

然后倒头睡去。

段威在书包里翻出那个各种币值的塑料袋,想起从上次给陈永福发短信到现在已经两周了,还是没有收到他的回复,电话也依然是打不通,是不是换手机号码了?段威决定最后再试一把,再联系不上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于是,他打114电话查询找到了瑞祥出租汽车公司电话,先是询问陈永福是否还在车队。公司总台以为要投诉,查了之后说在的,就问要投诉陈永福什么问题,段威说自己不投诉,就把前段时间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请代为转达来意。总台听明白后表示感谢,说一定转达,段威放下电话,感觉这事找到了就算踏实了。

当天晚上,段威接了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那头一个平谷口音的人客客气气地说,陈永福很忙,您发给他信息他收到了,他说感谢您的好意,钱就算了,肯定不会来取了,您就留着买包烟吧!然后是一大堆感谢的话,最后,他和段威很认真地说,这事,就到此结束了。

段威从此人的说话节奏上判断,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陈永福就在旁边,挂了电话自语,好人难做啊!说完愣了一下,自己算好人吗?

段威是个好人吗?至少在他自己看来绝对不是坏人,首先,这行当当中,千奇百怪的形式他只做碰车这一种,不能出事,不能伤人,这也算是他的底线。老彭刚来北京的时候,跟着栓子,什么瓷都碰,什么活都干,在潘家园古玩市场摆地摊故意诱路人碰坏假冒祖传古董,骑车肉身往汽车上碰等等,无所不碰。这些套路在段威看来,技术含量极低,而且危险度很高,栓子带的一个小弟技术不够老练,骑自行车故意靠向一辆速度很慢的汽车,没承想汽车忽然提速,人被卷到车底,两条腿就没了。还有一点,事主的身份不确定,收益就不好说,而且很容易引发事主报警的几率,但凡一回进了派出所,这生意就算做到头了。段威则不然,首先,自己技术了得,绝对会把现场伤情做足,但又不会招致无法收拾的惨烈。其次,他会挑那些不愿选择将报警作为终极手段的车,所谓相信破财免灾的人。另外,他除了老彭做搭档以外,栓子那边几乎没有任何牵扯,他相信,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碰瓷这事他从来就没有觉得是可以干长久,但是他也知道,根本就没有多和少的关系,做一次和做一百次是一样的,没有区别。

几乎每个人在面对变故时,大都自我安慰顺其自然,但其实,每一个人都最终走向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样子,段威很多次想过如何尽早上岸,他在等,也在寻找那个让他能够安然上岸的契机和必要的勇气。

杂院三兄弟(艺术家陶老师、国际友人强尼、推销员陈重)约段威去平谷金海湖吃魚、看红叶。段威说看红叶应该去香山啊,陶老师说他有个师弟从国外回来,厌弃俗世,准备在平谷山里隐居,去他那里看看。另外,大家只知道香山红叶,岂不知平谷山里的红叶也很壮观。

段威本来不太想去,但转念一想,痛快地答应了。

从京通高速拐京哈高速再向平谷城区方向出发,初冬让北京变得冷静,路边一排排笔直的树干,传递向上的力量和期许,顺着山路连续盘山,一路竟无人,段威放慢车速,打开车里的音响,许巍的《秋天》,吉他绵绵碎碎应和着窗外顺阶倒去的树影。在转出山坳的一瞬,铺天盖地的红叶骤然而至,红得纯粹,红得耀目,金海湖的镜面反射初冬的暖阳,金箔荡漾,不同于南方小镇内敛、含蓄的晕染美韵,北方的大开大合,澎湃热烈。

午餐时间,陶老师的师弟、隐士托马斯在一边用散装英语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边偷瞄着邻桌的几位妖娆姑娘。

段威说,你们先聊,过俩钟头我来接你们。

陈永福的家并不难找,村里人烟稀少,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村口聊天,随便一打听都知道,肯定地说他去北京城里跑出租,半个月才回来一回,这会儿不在家,他媳妇在镇上餐馆给人打杂,也不会在,家里就老娘和孙女。

陈永福家院子不算很大,一间正房两间厢房,正房明显是新起的,红砖裸露着还没来得及刮外墙腻子,和边上厢房的陈旧泾渭分明,虽然一望可知拮据,但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院里有一棵树,树梢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趴着,顺墙边一圈铁笼,养着十几只兔子,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兔子笼前面喂兔子。看得出,这家人家境虽然并不宽裕,但精神状态还是保持得很好。鹦鹉看到段威进来,大叫一声你好,正在喂兔子的小女孩放下兔子食,飞快地跑进房间,过了一会儿,陈永福的老娘拄着拐慢慢地走了出来,小女孩怯怯地抓着奶奶的衣襟跟在身后。

段威说大妈,我是陈永福的朋友。

陈永福的老娘并未搭腔:小伙子,永福去北京上班去了,媳妇儿也不在,我也没钱,该的账一分不会短,永福都记着呢。

陈永福的老娘用拐杖用力地点地。

段威说,大娘我不是来要债的,陈大哥也不欠我钱,我是来还钱的。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数出来三张100,一张20,交到陈永福的老娘手里。

段威悄悄地擦了一下眼角,大娘,您替陈大哥拿好了,这是我欠他的,现在还给他,等他回来您跟他说一声就行了,我姓段,他知道我。

回程的路上,段威想,难做的事情和应该做的事情,往往是同一件事情?

段威约老彭第二天吃饭,打电话之前,他把想和老彭说的话打了腹稿,练了几遍不得要领,最后还是放弃了,打了再说吧。可连续打了好几次都是无人接听,或许是天意吧,段威长吁了一口气,在灯下,认认真真地填写滴滴专车司机申请表。

老彭出事了。

准确地说,是栓子出事了,老彭跟着出的事。

栓子大概有接近230斤,体重大不说吧,皮肤颜色还特别黑,那真是黑,不是一般的黑,从小爸妈带着去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医院,花了很多的钱也没看出个结果,有的大夫说是黑色素沉淀,可一来家族没这样的基因,二来黑色素沉淀一般会是局部聚集,而栓子是满脸都是。瞧病没个结果不说,还闹得县里流言四起,说栓子妈年轻时不自重,和一个跑外的内蒙汉子相好,于是,栓子家经常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栓子受不了,自己跑到了北京。自打到了北京,栓子什么都干过,公司保安、洗车店洗车、菜场卖菜,但都干不长,一个是他的体格再加上黝黑的脸,黑塔一样,冷不丁地路人都会吓一跳,更不要说去他的菜摊买菜。另一个还是因为体重太大,身子沉人就容易懒,貌似有威慑力其实形同虚设,于是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当也上过,本身没什么文化,也就没想着和街面上每一个脚步轻松的北京人一样过正常的日子。后来,他妈因为和他爸实在过不下去,想不开跳了河,彻底断了栓子好好过日子的想法,有点破罐破摔,虽说不叫十恶不赦,但在派出所也是几进几出,在他看来,只要有钱,啥都会有。

年龄大了些之后,栓子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事儿,琢磨着干点能长久的活。当各种的商务调查公司在报纸分类广告专栏占据大半面积的时候,栓子觉得找到了好路子,正好自己的远亲小彭刚来北京,而恰好小彭长相也是让人非礼勿近。栓子迅速成立了一家商务调查公司,专业替人或者企业收账,事成之后提1/3-1/5不等作为酬劳。

堵门不走,或者打听到事主家里地址,登门,是他们的一贯手法,栓子和小彭不管什么季节都是一身黑T恤,大冬天也这样,效果自然惊人。

再后来,他们把业务范围扩展到碰瓷,栓子是无所不碰,而且丝毫不研究技术含量,就是所谓的硬碰,在行里边,栓子的口碑很不好。

后来政府对这种打着商务调查公司名义,实则有涉黑嫌疑的讨债,采取严厉打击态势,栓子和小彭的业务量急剧减少。

好不容易有一单公司欠款业务上门,数额并不大,栓子和小彭先是到公司前台去连续坐了三天,公司老板也是滚刀肉,就是不露面,有文件都让前台接待小姑娘给他寄到家里,栓子趁她不注意记下地址。当天晚上,栓子一个人提着一袋西红柿去了,事主老板不在家,就老婆和小女儿在,10月的北京已经很是凉意,一个两眼寒意逼人的光头黑脸大汉站在门外,口口声声说是来送菜的,这种恐吓的效果当场让小女孩脸色惨白瞳孔涣散。

事主老板接到老婆惊恐万状的哭喊电话后,立马打电话报警。栓子也知道出事了,磨蹭到半夜三点准备悄悄回家收拾行李躲起来,刚进门就被埋伏在门背后的警察撂倒,人证物证俱在,栓子也觉得自己的日子到头了,全撂了,派出所书记员的笔都追不上他的交代速度。

老彭在第三天被警察堵在家里,但他只交代了自己和栓子怎么合伙,段威也只是在他刚来北京的时候见过一面,所以,他和段威的事都没说。

段威在一个星期后接到派出所电话,一个客客气气的年轻警察问他认不认识彭林,段威心里一惊,回答说认识。年轻警察问什么关系,他说老乡,远亲。年轻警察让他把住址留下,有事随时找他。段威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彭林出什么事了吗,年轻警察干脆利索地回了一句:警察拘他能有什么事?涉嫌犯罪!

段威原地呆坐了半天没动,冷汗哗哗地流,满头满脸。

后来段威分析了一下,得出如下结论:首先,老彭应该没把自己供出去,警察是在老彭的手机上排查时找到有过多次接触的段威,从年轻警察的简单询问可以得出如上结论;其次,自己平时和老彭并不密切的来往现在看来是多么明智;再次,人的运气都是有限的,用一次就少一点,这一次估计已经把自己毕生的好运一次性用光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碰瓷这事坚决不能再干了!

段威接到陈重的电话时,刚刚在花乡二手车市场谈好一辆尼桑天籁的价格,段威甚至是有点急迫地把小订金交了,准备过两天办手续交车。陈重说有他的包裹寄到杂院来了。挺大的一个瓦楞纸箱,被密密匝匝地用胶带缠绕很多圈,看得出寄件人的用心。瓦楞纸箱里是两箱北京平谷特产水蜜桃,都是上好的果子。

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字,段威拿着纸条,怔怔地看了很久。

段先生,这是我家里种的桃子,今年丰收,给您送点尝尝。您送到家里的钱我收到了,谢谢您,现在,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了!好人一生平安!陈永福。

老彭很快就判了,宣判当天段威去了,老彭好像在热切盼望着锒铛入狱,因为主动交代得很彻底,态度非常好,但无论警察怎么威逼利诱,除了和栓子的事铁证如山,其他的老彭就是死咬都是他自己做的,他的仗义不仅使段威幸免,也使刘跃丰等和他有密切来往的人都平安无事。站在法庭上,老彭还胖了一点,眉宇间往日的阴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神情,甚至可以理解为放松。

老实交代但不和政府合作,这一出一进就把立功表现的机会给放弃了,法庭庄严宣判,彭林因犯敲诈勒索罪,被判有期徒刑6年。

宣判完毕,老彭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被法警戴上手铐带离审判席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旁听席。事后,段威认定两个人的目光有交集,并且作了短暂的停留,他相信自己那一刻是满怀感激的,但老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四月,今年飞絮比去年稍晚了一些。

BTV《北京您早》节目里,主持人信心满满地说,去年园林绿化局给30万棵雌株杨树打的“抑花一号”效果显著——这种药剂可以形象地理解为“避孕药”,能让雌株杨树只长叶子不开花,次年生效——可是没多久,北京气温一上来,漫天的飞絮又再度袭来,在天上组合成阵容庞大的棉被,在地上优雅地盘旋。

段威走出法院大门,阳光灿烂,天空瓦蓝,今天是段威的提车日子,用不了多久,他的滴滴專车司机生涯即将开始,想着自己仿佛在朝着陈永福所说的那样走着,心里和天一样的蓝。

段威伸手拦出租车,这个时间段客人多不好叫,站了10分钟也没车,正踌躇是再等会儿还是步行一段去地铁,这时一辆吉利汽车停在面前,车的后视镜位置上悬挂着一串小小的红灯,这串红灯表示,这是一辆拉活的黑车。

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外地汉子,戴着大墨镜,问段威去哪儿。谈好价格,段威拉开后门上车坐下。

陈重电话打进来,说好久没见了,想吃段威做的韭菜猪肉鲜虾馅饺子了。段威笑:你丫找我就没好事,我今天也有好事,等我办完了,我去超市买点食材过去找你们。

是啊,好久没和杂院的兄弟们聚聚了。

挂了电话,段威脸上的笑意还未退去,忽然感觉到车内有一种怪异的沉默。

段威缓缓地抬头,后视镜里,司机虽然戴着墨镜,但段威分明能够感到,自己正被镜片后面的那双眼注视着,定定地注视着。

“兄弟”, 山东汉子嗓音吊诡,仿佛声带被碾轧过,冒着丝丝寒气,“还认识这辆车吧?”汉子慢慢地把手机从主驾和副驾之间的通道举到段威面前。

段威迅速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一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车牌号鲁N!

段威的身体猛然抖动了一下 。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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