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的春天（7首）

王家新

黎明的素描

清晨，挣扎着醒来——

昏暗的地板，临窗的书桌，书桌上成堆的书，

英汉词典，德汉词典，汉语大词典……

黎明光线中一道最遥远、安静的山岭。

一只黄蜂

四月初，一只黄蜂

竟然又飞回来了

飞回到这座阳台上

而他的家——那砖槽缝里的巢穴

在去年夏天

已被蜡胶封死

而我坐在阳台的一角观看

这只孤单的黄蜂

他凭着怎样的记忆

重又飞回到这里？

他的成群的同伴如今都在哪里？

他在封死的家门口盘旋又盘旋

最后飞走了

而在那最后的一声嗡嘤后

我需要承受的

是一种怎样的寂静？！

技艺

——读特朗斯特罗默有感

离开家里安稳的写字台

离开斯德哥尔摩公寓窗沿上那一盆盆

由妻子精心修理的蝴蝶兰

来到这非洲腹地的独木舟上

你才知道什么叫技艺

在这里，你得抛开太多东西

你想起走钢丝艺人的平衡

但那也没有用

没有观众，没有批评家

你的眼睛圆睁

没有诗学，没有多余的修辞

只有绷紧的神经

但丁，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

独木舟如箭一样掠过

更多的人则落下水去

或是被撞得粉碎

汹涌的水流，神秘的风向

更神秘的水下的知识……

有时则干脆闭上眼睛

在如雷的涛声中

与你的独木舟共存亡

你这才知道了什么叫技艺

但那也不仅是技艺……

从此你写作

而一种天意

隐现在一个水手的回忆中……

阿姆斯特丹的春天

这是一种怎样的安排——

我住在安妮·弗兰克家的房子里

现在它成了一个作家之家

我还有了一辆自行车

每天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巷间自由穿行

小安妮，你还在藏身之处写你的秘密日记吗

你手中握着的，是怎样一只笔！

你还在押送至奥斯维辛的路上往回看吗？

看吧，透过一道道铁蒺藜往回看——

阿姆斯特丹的春天来了！

多美啊，小安妮，这条你常走过的小河边

樱花纷飞，梨花初绽……我要一一问候它们！

而顺着你家的阳台往右看

还有一树含苞欲放的红玉兰！

阿姆斯特丹的春天来了！

一株株垂柳拂向波光粼粼的黑水

仿佛也要写下它们的日记

阿姆斯特丹的春天来了！

小安妮，我要走下你家昏暗的楼梯

我的自行车在等着我

我穿行在你已永远离去的世界里

我呼吸这让人流泪的春天

我知道，我手中也握有一只笔！

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里

一只只雪白或彩绘的游船

欢声，笑语……

船舱里铺桌布的长桌上

啤酒、香槟，奶酪，烤串……

穿过一个拱形桥洞时

我想起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

还有卡明斯基的“两场炮击之间的寂静”

（岸上的树影又摇晃了一下）

但我最终想起的

还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

昏黄的油灯下，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土豆

劳动者嶙峋而结实的手

还有那传递的、虔敬的眼神

好像他们是在领受圣餐

我真想靠近更靠近地坐到那幅画前

在这从河上吹来的凉风中

而身边的喧笑声再次响起

有人拍照，有人举杯狂饮

我们已游到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当我注视这拖长的尾波

我只知道我们已永远离开了

那一缕让我流泪的热气……

在斯宾诺莎塑像前

这就是他吗？

高大的青铜塑像，书卷般的巍峨学袍

上面绣满雀鸟和蜥蜴（人们说

对他来说这就是众神）

屹立在早春的阿姆斯特河畔

但我寻找的，却是一个以磨制鏡片为生的思想者

在这纵横交错的街巷里我来回寻找的

就是那间曾布满矽尘和光照的店铺

我知道，我寻找那个为我们秘密打磨视力的人

在如今就像在大白天

打着灯笼寻找一个看不见的人

但我仍在寻找

我的脚步，似乎比我本人还要执拗

在这阿姆斯特丹的迷宫里

隔离期的两则笔记

1

昨夜，我竟又感到

有一只手，像小时候那样

在拭我的额头，

我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妈，我没有发烧！

……前天雨夹雪，

昨夜一夜大风，

今天天晴了——

天上飘过的几朵白云，

在一个囚徒的眼中，像是大海

卷起的浪花……

2

今天，在迎春花快开谢之后

小区里的桃花又开了。

我还想起了加缪对海边杏树林的赞美。

但现在我什么花也不想看，

我只想跟着我的七岁时的母亲，

挎着一个小竹篮，

去泛绿的野地里剜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