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眠之夜

文 李治邦

一

春天来了，所有的花就绽开了，弄得街道上姹紫嫣红的。

张晓东从局里骑着一辆电动车回到家，天色很沉了。他眼皮发沉，总想合上眼，但怕撞上谁，就使劲儿睁着眼睛。

妻子在做饭，孩子在床上哭。张晓东连忙把孩子抱起来，在地上来回转悠着。孩子不哭了，妻子在厨房叨叨着，这小兔崽子和你一样，就得有人抱着才舒服。张晓东笑着说，那是，没人抱着，我浑身的筋骨就紧得慌。饭菜做得很简单，肉片炒辣子、炝土豆丝。张晓东吃得很香，因为案子，有一个多礼拜没回家了。孩子拉屎了，妻子忙碌着，张晓东怎么也插不进手。妻子忙完了，用纸巾简单地擦了擦，又继续吃饭。张晓东说，你去洗洗手。妻子满不在乎地说，洗个屁，孩子的屎又不脏。张晓东没辙，还没吃到一半儿，他手机就响起来。张晓东刚抓上手，妻子就一把抢过来把手机关上说，告诉你，你一个礼拜没回来，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你妈在医院，我爸也在医院，可都是我一个人忙活着。今晚，什么也别说，我在家睡觉，你去医院伺候。别总记错了，你妈在甲区，我爸在乙区。

张晓东没有接妻子的话茬儿，显摆地说，我立功了。说着从提包里把一本证书摆在妻子面前。妻子撇撇嘴，说，这算什么，成绩不是颁发出来的，是你一点点儿干出来的。你不干，躺在成绩上成天睡大觉，那成绩马上就成垃圾了。张晓东咂着嘴，行啊，说话一套一套的。妻子随手把证书扔在孩子的小床上，从锅里给张晓东盛来一碗热汤，问，奖给你多少钱啊？张晓东老实地回答，三千块。妻子哼了哼，给你妈交住院费吧，还差两千多。我爸就我一个闺女，也还差着钱呢，你看着办吧。

张晓东抱着孩子在屋子里高兴地转悠了好几圈，看着孩子咧嘴笑，他也随着笑。孩子长得很像他，那双眼睛很大，眸子黑白分明。他亲孩子，孩子就躲着他。他觉得孩子实在太好玩儿了，日子多有意思呀。怎么有了孩子，这生活就立马有了好看的颜色呢。妻子刷着碗撇着嘴，说，告诉你，刚才咱们家电话打爆了，都是找你的，骂你的词都不重样的。你一准又办案子得罪什么人了。告诉你，再有谁拿大砖头砸咱们家玻璃，我抱着孩子就立马离开你，连眼皮都不眨。

张晓东没敢说，就在两个小时前，他在与夜总会头目黄某的当面交锋中，黄某竟公然跺脚叫嚣着，告诉你，我可有黑白两道的关系，我花五千块钱可以卸掉你的胳膊，一万块钱能要你一条大腿，十万块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黄某的叫嚣把当场的人都说怔了，张晓东把身子抵过去，抓住他的右手，铐子已经漂亮地铐住了黄某的腕子。黄某没有恐慌，继续说，你抓我，行啊，我一个礼拜就能出来。出来就有你小子好受的，不信咱们走着看。我这个夜总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跑来耍横的。张晓东冷笑着，你仔细看看面对的是谁，不是我张晓东个人，是国家的法律！黄某大笑，国家法律能顶几个钱，亏你还能说得出口。张晓东拽着黄某朝外走，手机就不断地有人打过来，都是说情的。旁边也有好心人悄悄走过来劝着他，黄某很有背景，咱们自己办案要留点儿神，别太过分，小心背后挨黑枪。怎么说你上有老人，身边有老婆，下有孩子。张晓东对身边的人厉声道，谁再啰嗦别怪我不客气。他没有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后路可退，黄某在夜总会洗黑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面对暴力恐吓，他必须一直挺直腰板和脊梁，稍微弯一下就会后患无穷。

为了黄某的案子，他跟踪了三个月，一开始就是找不到洗钱的证据。后来，他追踪了黄某跟一个洗钱人的电话，捋着这条线索找到打电话的人，这才有了进展。前天，张晓东和另一位干警到黄某家里对其依法传唤。敲开黄某的家门，张晓东说明了来意，黄某的妻子听后十分张狂地说，你是什么人物，想带谁走就带谁走，在我这儿你没门儿！这么跟你说，八小时以内老黄是单位的人，八小时以外他就是我的人。说完，一把抢过张晓东的工作证看了一眼并威胁说，行，张晓东我认识你了，我们老黄出了事就找你。张晓东平心静气地说，我们依法传唤，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黄某的妻子冲上前来，趁张晓东不注意，猛然左右打了他两个耳光，并就势撒起泼来。周围的邻居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张晓东真的很生气，脸蛋子被扇得麻酥酥的，他想过去拽住黄某的妻子，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有什么过激反应将会打乱安排。他强压住心中怒火，忍受了这种侮辱。他没有当场把黄某带走，周围的人在起哄，说什么的都有。另一名干警站出来就对张晓东不满地说，咱们怎么这么窝囊啊！听她那么多废话，当场铐走呀！张晓东说，今天不是时候。

妻子在过厅里洗着脚，边洗边打着哈欠。她说，你给我挠挠后背，现在特别痒痒。张晓东把孩子撂在小床上，孩子哭起来，他又想过去抱，妻子厉声喊着，张晓东，你是顾孩子还是顾我？张晓东走到妻子背后，伸出手给妻子的后背挠着，妻子惬意地指点着，再高点儿，再低点儿。孩子拼命地哭，张晓东狠心离开妻子，到小床上抱起孩子。他发现孩子尿尿了，把那获奖证书尿湿了，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了。妻子戳着他的脸气愤地说，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一个礼拜没回来，你回来进门亲我了吗？张晓东过去亲了妻子一下，妻子赌气地说，晚了，讨来的不如给来的。

插图：李金舜

晚上，张晓东躺在床上突然睡不着了，他想着黄某的人会不会对妻子和孩子下手。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一个激灵爬起来，坐在床上，隔着窗户，看见外边的楼房都黑灯了。他和妻子是在办案子的时候认识的，在一家医院抓嫌疑犯，妻子被嫌疑犯抓住挡在自己胸前，拿着一把手术刀比画着。张晓东不断地和嫌疑犯对话，说，你放开她，我当你的人质。嫌疑犯冷笑着，你这套把戏我见多了，弄辆车放我走人，别的什么也不提。张晓东说，车就在医院的门口，你现在拖着她怎么走？嫌疑犯说，我当然拖着她，没有她我能走得了吗？说着，嫌疑犯就朝电梯间拖着人走。张晓东说，我给你开电梯行吗？说着，开电梯让嫌疑犯走。嫌疑犯刚进到电梯间，趁着松懈的时候，张晓东就伸过手抢到了嫌疑犯的手术刀，另一只手就卡住嫌疑犯的脖子，动作利落，而且卡住脖子的力量很大，嫌疑犯干翻着白眼。张晓东冲着妻子喊着，你傻呀！还不躲开呀！妻子后来总用那句话说张晓东，说，谁傻啊！我都蒙了，那手术刀就在我脖子那晃悠着，我脖子上都有好几处血印儿。换你试试，你也傻。

二

天还没有亮，张晓东骑着电动车到医院。每次来到医院，张晓东就憷头，他总是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这回，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先奔去甲区看妈妈。张晓东的妈妈原先是个文盲，后来断断续续识了几个字。可他的启蒙文化都是由妈妈灌输的，讲的都是男人怎么成大器的简单道理。她进过工厂，获得过“三八红旗手”的称号。因为受他和弟弟的拖累，毫无怨言地辞去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务，用她全部的心血养育孩子。张晓东小的时候得了软骨病，不愿意吃鱼肝油丸，他妈妈就自己吞下鱼肝油丸，吃给他看，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他妈妈去年春天突然患了腰椎管狭窄。张晓东和妻子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让他妈妈的腰再直起来。今年夏天，年迈的父亲被老干部局安排到外地旅游，老人家犹豫了，张晓东的妈妈说，你去吧，我没事的。父亲叮嘱张晓东要小心他妈妈的腰，说千万别再发展了，发展下去就是瘫痪在床上。看着父亲忐忑不安地走了，张晓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妈妈知道了这种病的严重后果，瞒着张晓东悄悄存了一包安眠药，她不想连累孩子，包括老伴儿。那天下着大雨，张晓东的妈妈毅然决然地吞下安眠药，他妻子发现后，惶惶地把他叫回来，公安局的同事们帮着他把老人抬上救护车送到医院。大家见张晓东的神色很沉重，离开时连招呼也没打，几个人就悄悄走了，连支烟也没抽。晚上，张晓东问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妈妈，为什么选择这条绝路呢？妈妈没说话，其实那一脸的无奈说明了一切。谁都想活，可谁都怕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瘫在床上，消耗生命。没两天，父亲旅游回来，见老伴儿成了这个样子，对张晓东愤怒地说，我临走的时候怎么叮嘱你的？你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呢！连续几天，父亲没怎么搭理他，以前父亲从来没对他这样。张晓东也别扭，他想不开，因为妈妈吃安眠药又不是自己操纵的。

妈妈总等着张晓东来，这样解大便就方便。有一次，张晓东的妻子给她解大便，没弄好，弄得满床都是大便，整个房子都臭气熏天的。邻床的人都出去了，妈妈就在那儿哭，说，自己不如死了好。弄得张晓东妻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次张晓东来，都给妈妈翻身，怕妈妈长褥疮。但有时候办案子好几天来不了，妈妈的后腰上就有了褥疮，需要张晓东清理。褥疮都是烂肉，张晓东就一点一点抠，敷褥疮膏，妈妈疼得嗷嗷直叫，张晓东就暗自流泪。后来，张晓东无论怎么忙，有时候半夜过来给妈妈翻身，就怕再长褥疮。

当张晓东来到妈妈的病床前时，手机响了，是副局长打来的。副局长抱怨说，给你打手机怎么关机了？这要耽误大事的。他说炼油厂下属的一家实业公司，经理、副经理以及公司书记三个人集体贪污受贿，性质很恶劣，要张晓东立即率领办案小组介入这个案子。张晓东说，我在医院呢。副局长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什么。张晓东不太高兴，他觉得副局长怎么也得问一声，你在医院干什么？家里人谁病了？再说，妈妈得病吃安眠药想自杀的事情局里上下都知道。

一个礼拜没见妈妈，他发现妈妈憔悴了许多。他的弟弟在旁边守着，见他来，不耐烦地嘟囔着，你可算来了，我都熬了两天了，你在公安局是人，我下岗就不是人了？说着转身就走，那单薄的身子一晃一晃的。弟弟是钢厂的炉前工，以前工资很高，效益也不错。但是半年前，就因为身体不强壮，又没有技术，被钢厂精减下来。下来以后托哥哥找工作，可找了半年张晓东也没个子丑寅卯。弟弟戳着他哥哥的鼻子说，你不配当我哥哥，你在公安局随便找个熟人就能给我办了，你就是不说，你那嘴是铁嘴，牙是钢牙。后来还是弟弟自己找了一个看夜车的活儿，结果丢了一辆车，还是张晓东找到的。停车场的领班很佩服张晓东，因为报案以后也没觉得有多大的希望，调录像也没有，不知道怎么就把车开出去了。车不是辆多好的车，就是一辆黑色的高尔夫。张晓东带人迅速到了附近的汽车修理厂，调查有没有重新刷漆的车，特别是高尔夫。很快，在一家汽车修理厂查到一辆将黑色高尔夫改成红色高尔夫的车。追根寻源，找到了盗窃人。有人好奇地问张晓东，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线索？张晓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即便破了案，弟弟也被停车场的领导辞退了，说，出这么大的事，不能再留了。弟弟觉得自己特别委屈，但又说不出什么，就自认倒霉。

三

妈妈已经彻底瘫在病床上，大小便在床上。张晓东的妻子每天下班都要给老人家掏大便，一掏就得一两个小时。有时候，张晓东办完案子到医院，赶上妻子掏大便，肚子又饿，就时常在粪便的氛围中吃点儿什么。张晓东看着妻子这样子很难受，他对妻子说了一次，我给我妈妈掏吧。妻子甩过脸，你掏，你连自己的屁股都掏不净，还给你妈妈掏。

张晓东守着妈妈，妈妈睁开眼睛对儿子说，你爸也不看我来，你让他来。张晓东知道妈妈住院后，父亲就心里烦，自己在家呆着不是心思，就跑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麻将，一打就输。来到妈妈病床前，也就会唉声叹气。张晓东正给妈妈按摩着脚，看见穿皮夹克的两个小伙子走进来，手里提着不少高级补养品。两个小伙子走到张晓东面前说，是张哥？张晓东的手在腰附近搁着，腰里别着一把枪，枪里的子弹顶着火呢。张晓东笑着说，找我？一个小伙子说，老板让我们一定过来看看大娘。说着把高级补养品放到病床前的小柜子里，然后把小柜门关好。

张晓东好奇地问，你们老板是哪位？另一个小伙子连忙递过一张精致的名片，张晓东看完一愣，是自己的叔叔。叔叔是一家海运公司的副总，平时与父亲来往很少，主要是父亲看不惯叔叔的商业气。两个人一见面就吵，不见面正好。张晓东想象不出叔叔是什么意思，因为父亲的缘故他也很少和叔叔来往。张晓东把两个小伙子让到医院的过道，他在走路的过程中想到了肯定是为黄某，但怎么也琢磨不出黄某和叔叔会有什么瓜葛，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呀。在医院的过道里，张晓东先发制人，问道，是不是为黄某的事情来的？两个小伙子没说话，沉默片刻，其中一个小伙子客气地说，张哥，没什么事情我们走了。张晓东回到病房，从小柜子里拿出高级补养品，用手迅速摸着，摸着摸着，就摸出一个信封，里面厚厚的都是钞票。张晓东照着名片打电话，传出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您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名片上没有住宅的电话，张晓东给父亲打电话，着急地问，我叔家的电话是多少？父亲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憋着要把你叔抓走啊？张晓东疑惑地问父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父亲说，你叔刚才来电话说了，你现在想抓谁就抓谁，六亲不认，弄不好连他都一起抓呢。张晓东生气地对父亲说，您信他还是信您儿子啊？他现在为了给一个嫌疑犯求情给我送钱来了。父亲说，好啊，你叔送钱就收着，你妈妈住院正没钱呢。张晓东知道和糊涂的父亲讲不清理，就把手机挂了。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总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头发，那手很温暖。一个礼拜连续办案子，睡了没几个小时。黄某的案子涉及的人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洗黑钱的手段也很高明，明眼人都很难看出里面的端倪。他睁开眼睛，看见妈妈的手在自己脸上，太阳已经爬到医院的窗玻璃上，他发现自己的眼里全是泪水。一早，弟弟红着眼睛晃着身子来了，对他说，你走吧，让我这不是人的人看着妈。张晓东对弟弟歉疚地说，我想办法再给你找工作吧。弟弟说，哥，我要求不高，让我看大门都行。张晓东从小柜子里拿出那些高级补养品，对弟弟说，走的时候把这东西带走，回家补补身子。弟弟说，给妈留着吧，妈吃一天少一天了。张晓东从高级补养品里面悄悄抽出信封，对弟弟说，让你吃你就吃，这是叔叔送来的，不吃白不吃。你看你那身体，都跟竹竿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张晓东走出医院，才想起没去乙区看岳父。回头跑到乙区的病房，见妻子正在给岳父擦着脸。岳父见张晓东进来，一脸的不快。妻子悻悻说，我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你有心吗？我怎么对待你妈的，你又怎么对待我爸的！岳父在一旁敲铲子，当初我不让你找警察，你不听，找警察就等于当寡妇一样。妻子不高兴地对岳父说，咱不提老话好不好？你闺女当寡妇你高兴是怎么着。有护士走进来督促着，今天再交不上钱，药就得停，液也输不了，得赶快想办法。张晓东问护士，多少钱？岳父说，四千，我哪偷去，就是偷，有你这个警察女婿我也得被你办了。张晓东从口袋里拿出三千的奖金，递给了护士。护士说，你别给我，直接到收费窗口交去，给我们收据就行。张晓东下楼去交费，妻子跟出来嚷着，你还差一千呢。张晓东摆着手说，你别管，我有办法。妻子说，你有什么办法，你口袋里只有一百二十三块六毛。张晓东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妻子理直气壮地说，你是我丈夫，你有多少钱我应该知道，省得你犯错误。张晓东恼怒地说，你天天翻我口袋呀！妻子说，亏你还是个优秀警察，连我翻你口袋都不知道。

张晓东哭笑不得。

四

在交费窗口，张晓东从信封里点出一千块，加上自己那三千总算够了。他拿着收据跑回病房，交给护士，说，赶快输液，赶快给药吧。妻子诧异地问他，你哪来的一千块钱？张晓东随口说，我借的。妻子气哼哼地说，你找谁借的？什么时候借的？张晓东没有理睬她，走出医院，妻子在背后喊着，不该拿的钱你别拿，你别让我为你提心吊胆的。张晓东的心在乱跳，他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可是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犯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警察，好像是被警察抓的对象。他到了公安局，赶快找到一个同事哆哆嗦嗦地说，我家有急事，你借我一千块。同事抱歉地说，我只有四百。张晓东就又找了三个同事凑齐了一千，把一千块偷偷放回到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郑重其事地交到副局长手里，说明叔叔的情况。副局长说，黄某的案子你先不要管了，要尽快把炼油厂那家公司的案子查清楚。张晓东回身的时候，副局长叫住他问，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张晓东说，还行。副局长没再说什么。

张晓东的心踏实了许多，警察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他反复原谅自己，反正就是那么几十分钟的幌子，谁没有个偏私的时候呢。可每次原谅自己的时候，又都谴责自己那几十分钟的过错。

通过各种手续，张晓东立马带着人查实业公司经理、副经理和书记在银行的存款，结果竟然谁都没有一分钱。张晓东感觉到这里面有很大的疑点，从岁数来看，三个人都是四十多岁，收入肯定颇丰，小轿车开着，家里的装潢也很考究，没有个几十万下不来，怎么可能拮据到如此地步呢！通过和纪检部门的配合，开始一步步地深挖线索，寻找根源。原来，这家实业公司每年通过卖渣油和燃料油获取利润，都要给他们的上级单位炼油厂上缴相当部分的现金，作为炼油厂发放奖金所用。而炼油厂在管理实业公司的账目上也不严格，无形中为实业公司提供了可乘之机。后来，炼油厂与实业公司脱钩。于是，实业公司上缴的那部分现金，也就是这座小金库成了极大的诱惑之源。买渣油和燃料油的主顾们开始给这三个领导班子成员一个个下药引子，所说的药引子无非就是回扣。

三天过去了，张晓东抽空回了一次家，他主要是想孩子了。进了家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妻子始终没理睬他。孩子在小床上玩着狗熊气球，咯咯地笑着。张晓东不管妻子的情绪好不好，抱起孩子就亲，亲完了就抱着在屋子里转悠。也怪了，只要一抱起孩子，所有烦恼的事情都被风吹走了。他看见孩子冲他笑，孩子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他也跟孩子笑，两个人傻笑着。

妻子走过来，呵斥说，你把孩子放下。张晓东抱着孩子过来，亲着妻子，调侃着，又忘亲你了，我真是猪脑子单细胞，记吃不记打。妻子厌烦地躲闪着，说，我让你把孩子放下懂吗？张晓东愤怒地说，我的孩子，我抱着，我为什么放下？妻子抢着孩子，张晓东就是不给，两个人僵持着。张晓东不高兴地说，我风风火火奔到家，一进家你就哭丧着脸子，怎么得罪你了？妻子说，我问你，那天在医院，你口袋里一千块究竟是哪来的？张晓东装糊涂，什么一千块？妻子瞪着眼睛，你少装洋蒜，我当时就问你，你没说完就跑了。我就问你哪来的一千块？张晓东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给你说了找同事借的。妻子说，你胡说八道，你从医院交完钱以后，才找那几个同事借的钱，我早就问清楚了。张晓东恼怒地说，我那是给你爸交的住院费，怎么好心倒当驴肝肺了。妻子不依不饶，喊着，你老实回答，那一千块到底是怎么来的？张晓东发现妻子固执得要命，可无论如何又不能说出谜底。他索性说，我偷的，你满意了吧。妻子说，你说不清楚，那你就是偷的！张晓东吼叫着，我是警察，我还是立功的警察！妻子也对张晓东喊道，你少拿警察吓唬我，警察偷的罪过更大。张晓东莫名其妙地冲动，过去随手扇了妻子一个嘴巴。妻子委屈地哭泣着，我还不是为你王八蛋好，你还打我！你打着灯笼遍天下找去，能找到我这么理解你的老婆吗？你妈的大便我掏，我烦过吗？你爸生气了我去哄，我烦过吗？你天天办案子，回家跟住旅店一样，我不是也认了。我问你那一千块钱不是为你好吗？你要是犯了错误，我在单位姐妹面前还有什么脸！咱们家的日子今后还怎么过！孩子长大了还怎么能在别人面前戳着！

张晓东觉得自己矮了大半截，他没想到妻子脑袋瓜里装了这么多复杂的玩意儿。

房门被狠劲儿推开，张晓东的父亲拄着拐杖扑进来，满脸的寒气。孩子这时候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张晓东怎么哄也不行。妻子接过来，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张晓东父亲说，行啊，你小子真把你叔出卖了？张晓东没马上明白什么意思，怔住了。父亲用拐杖敲着张晓东的脑袋，你把钱还给你叔不就得了，用得着去邀功请赏？你他妈的什么东西，还有没有人性。张晓东闹不清楚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因为父亲和叔叔从来尿不到一个壶里。父亲叹口大气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弟弟。你知道你叔对你们公安局的人怎么说的？他说信封里的钱是给我嫂子看病的，那是我的亲嫂子，他们家缺钱，那可是救命的钱，又是我自己的钱，我错在哪儿了？说得你们公安局的人哑口无言。你说你怎么能给把钱交公了，多笨呀。

妻子冷笑着，我总算明白了，你把叔叔给你的钱抽出来一千块。

张晓东觉得自己又矮了半截。

五

张晓东开始艰难的取证工作，遇到的第一个关键证人就碰了钉子。内部消息证实，就是这个证人给了实业公司三个人各自六万块。从下午五点开始，取证到半夜，证人极力否认，死活不说行贿的事实。张晓东说，你要是不说，知道什么后果吗？证人笑着对张晓东说，如果我讲了，只知道说了以后的严重后果，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我自己挑选。双方就这么耗着，证人问，我能抽烟吗？张晓东递过一支烟，证人看着烟牌子，说，你日子过得也够清苦，一个月的工资不高吧？张晓东说，你拿出这么多钱，心疼吗？证人总是在笑，说，钱是王八蛋，有什么心疼的。张晓东说，那你心疼什么？证人说，心疼我老婆，她给我生孩子的时候，差点儿死了。我每天忙了一天，回家看见她就舒服，看见她要是病了我就心疼。警察同志，您呢？张晓东没说话，他觉得今天的取证很堵心。妻子在医院伺候母亲和岳父，腿都肿起来了，紫红紫红的，一戳一个软坑。那天，妻子回家呕吐了半天，说给母亲掏大便的时候掏出了蛆，说母亲的肛门已经有了褥疮，烂了。妻子说，我跟你离婚吧，我一天也不想给你妈掏大便了，再掏我就疯了。张晓东的岳父已经正式给他下通牒了，说住院一个月，就看见张晓东四次，真比见皇上都难。即便来了，连尿壶都不端，没个屁大的工夫就溜了。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个女婿哪是我儿，纯粹是我爷爷呀。张晓东心里也憋着气，因为每次到医院去伺候岳父，都给岳父捶后腰，一捶就是两三个小时。

夜色正浓的时候，证人突然不说话了，脑袋靠在墙壁上，脸色煞白。张晓东凭借着经验知道不是装的，过去用手按了按证人的脉搏，很微弱。证人小声地说，可能我的高血压犯了。张晓东发现证人的嘴唇青紫，而且不住地抖动，像是蝴蝶的翅膀，便扶着证人坐在长椅上。证人还有严重的脉管炎，走起道来一瘸一拐的。张晓东清楚，再着急也不能问下去了，必须赶快把证人送到医院。他带着两个人把证人送进医院，进医院的时候，他脚步匆匆，故意把帽檐压得很低，混在同事的身边，他怕遇到妻子和家里什么人，因为又有好几天没到医院伺候母亲和岳父了。他开玩笑地对同事说，我一闻医院那个来苏水味道，头就发晕，腿就发软。

这时医院的急救室里只有一个医生在值班，张晓东亲自为证人挂急诊号，打点滴的时候一直守护在病床前。为了稳妥，他还嘱托手下人把证人的妻子请来看护，他发现证人的妻子很漂亮，那双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像是大商店里的洋娃娃。证人看见妻子几乎要从病床上扑过去，被张晓东立即拦住，说，你别激动，一激动血压就会立刻升高，生命就会有危险了。证人的手紧紧攥着妻子的手，攥得像鸡爪子，舍不得松开。值班医生不满地对张晓东说，他血压一直在增高，情况很危险，稍微不小心就可能脑溢血。你能不能先不要再影响他任何情绪，等他稳定了再取证？

无奈，张晓东拉着证人的妻子到急救室的外面，苦口婆心地说，他不能给自己脑袋瓜子上扣屎盆子，他不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使问题越来越严重。他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证人的妻子眨着眼睛说，你怎么知道他能听我的话？张晓东说，他跟我说的。证人的妻子很激动，眼睫毛一翻一翻的，他那是放屁，他从来不听我的。他干的那些事情我从来不知道，都瞒着我。到现在说听我的，晚了。只要他今天进监狱，我明天肯定和他离婚。张晓东看着漂亮女人滔滔不绝，心里很焦急，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去了，只要超过二十四小时，就必须得放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在掩饰着什么或者说表演着什么，因为她眼神总是在往急救室那边瞟着。

当张晓东恍惚间发现有人站在面前，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妻子。妻子愤怒地看着张晓东，看着旁边漂亮的女人。张晓东对妻子说，我的一个重要证人在急救室里抢救，这是他的妻子。妻子说，你妈也在抢救，你怎么不去看看，就在隔壁的急救室。张晓东站起身，忙说，怎么了？妻子说，给你打手机，关机。给你同事打电话，说不知道你在哪儿？敢情你就在医院，为你的证人看病，你妈不动手术要死了知道吗？是我和你弟弟在旁边守着，她死活要见你一面。妻子说着，眼泪在流。张晓东的两腿哆嗦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喃喃着，怎么会呢？不可能那么快呀！妻子恼怒地说，在你妈病重的时候，你为什么关机？那是你亲妈。张晓东说，我审案子从来都是关机，你知道呀。妻子喊着，我知道你应该马上去急救室，去好好伺候你妈，我现在到收费处交急诊费。说着，妻子撇下张晓东，径直往收费处跑去。张晓东从后面喊着，你有钱吗？妻子没有理睬他，好像他说的话像一阵风似的吹过。

张晓东急忙到另一个急救室，见到妈妈鼻孔插了胶皮管子，张晓东的心跟刀绞似的一样。他弟弟和护士在妈妈身边忙碌着。张晓东走到妈妈的身边，老人家奇迹般地睁开眼睛，始终看着张晓东，嘴唇在急剧地抖动。张晓东控制着眼泪喊着妈妈，很少流泪的妈妈突然满脸是泪，费力地喊着张晓东的乳名。老人家从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张晓东的衣角，对他喃喃地说，你还是妈的好儿子，知道了赶过来看我。本来，我告诉他们，不让通知你的。我知道你忙，你忙得连妈妈都没工夫看了，只要你不来，就是真的没工夫了。老人家说这句话时，张晓东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弟弟强拉着张晓东出去，张晓东清楚地看见妈妈的眼一直追随着他。他已经看不清楚妈妈的眼睛，因为全是泪水。弟弟告诉张晓东，咱妈用真情支撑着生命，始终在等你，说你的案子这么长，怎么还不完呢。张晓东对弟弟说，咱爸呢？弟弟没吭声，张晓东生气地说，我问你话呢，咱爸呢？弟弟说，咱爸朝咱叔借钱去了，已经去了好几个小时，到现在也没个影。张晓东说，我还有钱，为什么求他呀？弟弟闷声说，大夫说，手术需要四万，你有吗？

张晓东蒙住了。

六

凌晨两点钟，张晓东的下属跑过来，说证人病情稳定了，开始一点点地吐露出真情了，但交代的都是芝麻。如果再拖下去，咱们必须得放他走了。他要是走了，咱们所有的努力都完了。

张晓东急忙跑向另一个急救室，被走过来的妻子用身子挡住，你不守着你妈，又去哪儿？张晓东说，我办案子就是这样拼命。如果我有一点点懈怠，可能辛辛苦苦办成的案子顷刻就会土崩瓦解。妻子瞪圆眼珠，那你妈妈呢？张晓东说，你再给我一个小时，我要把案子办成。妻子恼怒地说道，你妈妈要是在这一个小时死了呢？张晓东说，你胡说什么！妻子说，我怎么找了你这么无情无义的男人呢！我真是瞎了眼。你妈要是在这一个小时真的不在了，你小子绝对会后悔一辈子的，滚吧！张晓东能够迈动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回头对妻子说，你刚才交了多少钱？你哪来的钱？妻子冷笑着说，反正不是偷拿的。

走进另一个急救室，证人的妻子对迎面走来的张晓东感动地说，你可以问他了，因为他不敢和我离婚，刚才我看到你家的情况，你们当警察的也不容易。张晓东对证人说，你坦白地说，究竟多少钱？证人说，刚才我说了，一个人一万吧。张晓东说，不可能，一人一万，他们不会对你有这么好的待遇，傻子也不相信。证人没说话，他妻子着急了，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证人停顿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说，一人六万。张晓东问，留下什么字据吗？证人摇着头说，拿走的时候连个屁都没放。张晓东再问，你就没有个什么记录？证人说，我是给他们的卡，他们到银行取就行了。张晓东点点头，对下属悄悄叮嘱道，明天上午到银行查询，要千方百计找到买卡人的底单，因为上面会有买卡人的姓名。咱们拿不到真凭实据，他们就会死猪不怕开水烫，给你赖账的。这时，证人已经输完液了，他下床的时候，走路还有些晃悠。张晓东上去搀扶住他，证人感动地说了声谢谢。证人的妻子对张晓东说，这下你可轻松了。张晓东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他痛心地对证人说，三个领导垮了，一个企业也就快垮台了。等张晓东从证人的急救室里匆匆出来的时候，他父亲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愤慨地说，你叔一分钱也不给，说不能饶恕你大义灭亲的行为。你妈要是没救了，就是死在你手里的！

张晓东走进妈妈的急救室，猛然愣住了，他看见副局长带着几个人守在妈妈的病床前聊着。妻子过来说，局里给咱妈捐款了，你还不谢谢。副局长忙摆着手，和蔼地对张晓东说，你是组长，不见得所有的取证都靠你做，这样对下属是不是太不放手了？张晓东慌忙地解释，不是不放心别人，就是觉得这差事太辛苦，自己身为一个组长，就得去做。他突然感觉到副局长的脸上有了一股暖色，他看见窗户外的天空出现了橘黄色，才知道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