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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红女士

2022-07-04吕不二

长江文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王国燕子电话

吕不二

肖红搬到百家园小区快半年了,她的家政公司也开业四个多月了,生意谈不上惨淡,但离兴隆还有不少距离。印制的廉价名片上,她的头衔依旧是“肖经理”,可这个跟了她十几年的称呼,已经随着她的家具厂远去了。一同远去的,还有她的果断和自信,以及其他很多东西。现在的她,佝偻着腰,一脸沧桑,甚至有那么点邋遢,怎么看都不像个成功人士。

家政公司就开在肖红的家里,也不算真正的家,她住的是廉租房,原则上只让住,不让搞别的,被人举报或者查住了,是要退房的。所以,像许多其他人一樣,肖红见了谁都备好一张卑微的笑脸,生怕被人嫌弃,或者看不顺眼,一个电话就得卷铺盖滚蛋。

这几年政府盖了很多廉租房,尽管自认为符合条件,可肖红并没有把握一定能申请到,尤其是位置比较好的,比如金钻广场旁边的这个百家园小区。她想找人花点钱,可她没关系可找人,也没钱可花。幸运的是,她没花钱没找人,出乎意料分到了房子。住进来不久,肖红就开起了家政公司。她也想过干别的,可除了搞家政,别的都需要投入一定成本,现在的她两手空空,她得白手起家。

虽说叫家政公司,却是连营业执照也没有的。办执照得花钱,还得缴税,她一分钱都不想缴,也缴不起,何况场地也是个问题。如果她的家政公司以后搞大了,成了几十人上百人的大公司,有了真正的办公场地,那肯定得办执照。她盼着那一天早日来临,那也是一种光荣,可惜她现在光荣不起。她在劳务市场雇的那两个农村女人,四十好几了,比自己小好几岁,看着比自己老相,却比自己精气神足得多。今年四十九岁的肖红,自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现在落魄了,但她相信自己很快会东山再起的。

肖红每天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装作业主,理直气壮地混进附近大大小小的小区,在每个单元的通知栏上或人家的门缝里塞上自己印的小广告。另一种业务途径相对省事一些,那就是躺在公司——也就是她的廉租房里,往许多微信群或者QQ群发广告。不能多发,每个群一天只发一条,多了容易招人烦,会被群主或者业主当做牛皮癣清理,再进去就难了。什么都得讲究个度,广告也是,适可而止,让别人需要的时候能想起你,细水长流,说不定有一天就会流成江河湖海,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家政公司生意好的时候,每天能接四五个单。再多,肖红手底下的两个人就忙不过来了。如果业务量稳步增加,肖红就会考虑增加人手,现在还不敢冒进。大多数时候,每天只有两三单。也有一天一单活儿也接不到,好在那种情况少。每当无单可接的时候,肖红如坐针毡,觉得明天风雨飘摇,末日就在眼前。偶尔忙得顾不过来的时候,肖红就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当一回家政女工。只可惜她搞家务实在不拿手,费时费力,效果还一般般,要是招致客户投诉就不好了,毕竟是服务行业,口碑是生命线。

从劳务市场找来的那两个女人活儿干得不错,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过投诉。肖红看得出来,那两个女人虽然现在跟着她干,可打心底里瞧不起她这小庙,随时都有另谋他就的可能。前几天结上个月工资的时候,为了稳定军心,肖红语重心长地对她们说,我知道现在委屈你俩了,你们去大公司肯定比在我这儿挣得多。可大公司庙大菩萨也多,是非就多。我这儿虽然刚起步,可只要你们一直跟着我干,以后发展壮大了,你们就好比开国功臣,到时候给你们股份,你们成了副总,就不用干活了,专心把手下的人管好就行。肖红说得几乎动了情,那两位也听得热血澎湃,信誓旦旦地保证,肖姐——哦不,肖总,我们哪儿也不去,死心塌地跟着你。听了这话,肖红忍不住红了眼眶,似乎看到不远的将来,自己翻身把歌唱。

这一天,早上八点多,肖红跟往常一样,坐在她的“小红家政”,照例往各种群里准时发了一遍家政信息。发完信息,肖红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拿起昨天还没发完的半纸袋小广告,准备继续理直气壮地装作业主去稍远些的小区开展业务。这个时候,肖红的电话响了,她一阵兴奋,以为来了业务。一看电话号码,是一个叫做李燕子的女人打来的。肖红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自己挂掉。

这个叫李燕子的女人昨天就打过电话,肖红也没有接。李燕子前天打电话的时候,肖红是接了的。那是时隔多年,李燕子第一次给她打电话。电话里,李燕子热情邀请肖红去家里做客,准确地说是她大儿子家。李燕子的大儿子家离金钻广场不远,坐公交只五六站路。她大儿子现在在一所著名大学的附中当领导,李燕子在家里帮忙照看孙子,做做饭,正愁没有熟人说话呢。她还有一个小儿子,现在在搞艺术培训,据说也搞得风生水起。肖红说,等有时间了我就去你那儿转转。正当肖红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李燕子又说,你还住在辛家庙那边吗?你要是没时间,我有空了去找你也行。肖红有些为难地说,搬了,搬到金钻广场这边了,我在这边开了一家家政公司。李燕子说,那刚好啊,我儿子家里好久没收拾了,改天叫你的人过来给彻底收拾一下,反正都是他掏钱,你不要客气,我也省心省力。肖红说好好好,我这会儿还有事,咱们有时间再聊。

挂了电话,肖红自责地想,自己刚才干吗要告诉李燕子自己住在金钻广场附近呢?万一她来找自己怎么办?万一不小心被她撞见怎么办?而且,李燕子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电话的?她的号码是去年才换的,知道的人不多。李燕子既然打听到了自己的电话,说明也打听到了自己的近况。她这些年的那些事,李燕子十有八九是知道了。她是想伸手拉一把泥潭里的自己呢?还是想在她跟前确认自己的苦尽甘来呢?肖红不太确定。

年轻时的肖红,在老家县上的林业站工作过几年,是个正式工。李燕子那时是临时工,是死了男人顶的岗,工资只有正式工的三分之一。李燕子就靠那点工资养活她还有两个儿子。别人都劝李燕子,供一个上学就行,供两个太累了。可李燕子铁了心,谁劝也没有用。肖红也劝过李燕子,说供两个累死累活到时候有可能两头空,供一个还能抓住重点,不至于顾此失彼。可李燕子孤注一掷,肖红也拿她没办法。

那时的肖红,烫着大波浪,戴着大耳环,穿着风衣,蹬着长靴,在县城里简直就像电影明星,走到哪儿都鹤立鸡群。爱慕肖红的人简直多得数不清,她左挑右拣,大浪淘沙,最后嫁给了当时在县税务局当副局长的王国庆。

婚后,王国庆让肖红停薪留职回家享清福。可肖红不想待在家里养老吃闲饭,也不想这么早伸手朝男人要钱花。继续在林业站干了几年,肖红终于忍受不了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工作,也不搞什么停薪留职,干脆直接辞了职。她也没回家闲待着,而是县城北边的十字路口,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饭店,当起了老板。

彼时的李燕子在林业站干了好几年,工资未涨,转正无望,开销日多,被迫另谋他路。她原本没想着去投靠当了老板的肖红,打算去省城找点营生做。可肖红坚决要求李燕子来她的饭店管财务兼库房,于是,李燕子就当起了她的左膀右臂。肖红给李燕子开的工资不算低,一是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二是工作内容也很饱满。至于交情,那是另外一回事。李燕子长肖红五岁,私下里,肖红一直喊李燕子李姐的,李燕子也直呼其名。可在饭店或者外面时,李燕子都喊肖红肖总,把肖红捧得高高的,给足了面子。

偶尔,肖红去外面吃一回饭,不管去哪一家,吃完结账的时候,老板死活都不肯收钱,都知道她是王国庆的爱人。肖红不愿意占这点便宜,就好像她付不起账似的,就好像离了王国庆她就得饿死似的,一番拉扯之后,每次都以她瞪着眼把钱拍在老板面前罢休。不过,话说回来,肖红挺享受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的。为了这种感觉,她时不时就会去外面吃一顿,吃饭时,必然会带着李燕子。每当吃完饭,老板笑脸弓腰把她们送出门后,李燕子就会直啧啧,对肖红的日子羡慕不已,觉得肖红过的才叫人上人的日子,还说王母娘娘的日子大概也不过如此。肖红听了哈哈大笑,她心里很喜欢这个比喻。

王国庆平日里很忙,应酬多,朋友也多,经常很晚才回来。肖红不喜欢半夜红着脸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的王国庆,这让她想起肥头大耳笑容油腻的杀猪匠。但肖红知道,王国庆作为小县城里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体面,也有許多别人无法理解的身不由己。作为家属,她不能无理取闹,得表现得大气一点,只要王国庆回到家里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就行,只要王国庆把她和女儿王甜甜一辈子放在心上就行。她不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只要大的原则不乱,让她眼不见心不烦就行。

可县城就那么大点,上档次的吃喝玩乐的地方就那么几个,王国庆欢喜地搂着别的女人的画面一不小心还是被肖红碰见了。其实,肖红也搞不清自己是无意碰见的,还是一直在刻意寻找。不然她怎么在王国庆夜不归宿的时候,动不动就出门乱窜呢。终于,被她看见了不知道是她一直想看到的,还是一直不想看到的场景。

肖红不想生气的,她觉得王国庆肯定是逢场作戏。但她还是生气了,而且特别生气。她觉得这就像自己一直端着吃饭的碗,忽然被人拉了一泡屎在里面,而且被她正好看见了。即使这碗洗得再干净,她也没法用它来吃饭了。这么一想的时候,肖红就直犯恶心,觉得王国庆是个十足的混蛋。她想啊想,越想越生气,心想你王国庆既然背着我在外面逍遥快活,那就别怪我也给自己找找乐子。肖红从来都是敢想敢干,也给自己找了一个英俊小生。虽说年过三十,有了孩子,可肖红天生丽质,明里暗里常有人送秋波,只是平常她不放在眼里罢了。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肖红就是做给王国庆看的,就是要他感到羞辱难堪,从而对她受过的屈辱感同身受。

那天晚上,王国庆照例回来得很晚,而肖红刚好也没睡。王国庆怒目圆睁地说,肖红啊肖红,你可以啊?肖红说,我再可以也比不上你王副局长啊!王国庆说,这么说确有其事了?肖红说,你还有脸来问我?你先扪心自问一下。王国庆说,我怎么了?我都是逢场作戏。肖红说,我也是逢场作戏。王国庆说,你——你——你真是把老子的脸丢尽了!肖红哼了一声说,你活该!然后,王国庆就上手了,肖红也奋起反击。结果,王国庆被肖红挠得满脸满脖子都是血印子,而肖红被王国庆揍得浑身好多地方都是淤青。之后的几个月里,这样的场面频繁上演,且一次比一次惨烈。

这场愈演愈烈的家庭战争,不但让两边的亲朋着急上火,更是在整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王国庆觉得不能再这么样闹下去了,再下去前途就被闹没了。他想和肖红好好谈谈,要么往事翻篇,谁都别再提,继续好好过日子;要么好聚好散,有啥要求尽管提,他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大家以后还是朋友。可肖红不愿意跟王国庆好好谈,她咽不下这口气,新仇旧恨皆未了,她怎么能继续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甜甜,她早就跟王国庆同归于尽了。可不跟王国庆同归于尽,其他似乎都太便宜他了,肖红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周围人都劝肖红说,家和万事兴。李燕子也劝肖红,说不为王国庆,也要为甜甜考虑啊,大人闹掰了不过了好说,可甜甜无论跟哪一个过,以后都在别人跟前理不直气不壮了啊!可惜肖红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李燕子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如果离婚后,甜甜跟了她,那王国庆就见不着甜甜了,或者说能不能见着甜甜,得她肖红说了算。王国庆尽管对她忘恩负义,对甜甜却是百般疼爱,甚至是毫无底线地溺爱。在甜甜跟前的王国庆,简直判若两人,让肖红都感慨万千。如果王国庆的世界里没有里甜甜,那会怎么样?

离婚摆上了桌面,王国庆跟肖红商量,能不能把甜甜留在他身边,房子车子存款都给肖红。肖红坚决拒绝了王国庆的提议。尽管甜甜最终判给了肖红,王国庆还是决定把房子车子和所有存款都给肖红,只要甜甜过得好就行。肖红只要了车子和存款,没有要房子。她不想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她要带着甜甜去省城,在大城市开始新生活。她觉得既然自己在县城把一个不大不小的饭点都能开得红红火火,那么在省城随便搞点什么养活她自己和甜甜应该算不得什么难事。现在的那些钱虽说也不算少,可毕竟不能坐吃山空,何况省城的花销本来就大,必须开辟新的事业,混出个人样来,让王国庆看看,让他后悔都来不及。

考察了小半年后,经过深思熟虑,肖红决定进军家具制造业。现如今大家生活条件好了,一个个都往城里挤,都想改善生活品质,家装市场前所未有地发展了,前景一片广阔。刚开始,当然不敢投入太多,先小打小闹。肖红在东郊靠近火葬场的地方租了几间民房,经人介绍雇了一位四川的木匠师傅,带着几个小徒弟,家具厂就这么开张了。生产的是办公家具,价格当然足够实惠,质量也过关。肖红亲自搞销售,去新建的开发区,专找小公司,凭着她的颜值和能说会道,总算是一点一点打开了局面。干了几年,攒了些经验,肖红开始转向生活家具。肖红最终的目标是进军高端实木家具市场,创立自己的品牌,在国内有一定的知名度。当然,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切还得慢慢来。肖红先从较低端的家具做起,一点一点地积累。几年后,又再上一层楼,开始做中档家具,做得有声有色。

虽然投身家具业十几年,可肖红并没有攒下多少钱。她觉得想要干成大事,必须要有大格局,眼光得放长远。挣一点钱,她就扩大生产,再投资,改善生产条件和员工待遇。在员工们眼里,肖总大气豪爽,不拘小节,身上有股子大将风范。跟着肖红的人,一直对她不离不弃,他们相信自己没跟错人,坚信他们的肖总将来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省城早已不是原来的省城了,面积和人口都比当初增加了两倍不止,房价就更不用提了。肖红一直跟甜甜租房住,只不过从小一点的房子换到了大一点的房子。李燕子那几年也在西安打工,闲时过来找肖红叙旧,几次三番劝她买套房子,说好歹给甜甜一个稳定的环境。还说,再不买回头越来越贵了,谁知道房价一直要涨到什么时候去。三说五说,肖红终于被说动了,在东北郊辛家庙附近买了一套小两室。李燕子嫌她买得太小了,又不是没有钱,买个大的住着多敞亮啊。肖红笑着说,钱都交待给房子了,生意怎么做大啊!其实肖红想说的是,这就是你鼠目寸光了。不过,她终究不好对李燕子这样说,毕竟,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肖红一天到晚忙生意,根本顾不上管甜甜,把甜甜送进一所学费颇昂的寄宿制学校。校舍是欧式红砖建筑,声称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实行体贴入微式的管理,做到对每一个孩子心中有数,让每一个孩子拥有无限可能。肖红经常对甜甜语重心长地说,甜甜啊,你可得使劲把书念,念好了妈就能在王国庆那个王八蛋跟前扬眉吐气了你知道吗?每次说这话的时候,肖红都会双手使劲抓住甜甜的两条细胳膊,用力地摇晃几下,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来。甜甜见状,赶紧捣蒜似的猛一阵点头,点得肖红一阵欣慰。

刚开始来省城那几年,甜甜学习不错,挺自立挺懂事的,不用肖红操多少心。自从上了初中,忽然就变了。不爱说话也就罢了,成绩下降也不是末日,可偷东西就非同小可了。当老师把肖红于百忙之中叫去学校的时候,她根本不相信甜甜会偷东西的,且还是惯犯。证据确凿,肖红只有哑口无言了。老师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回去好好跟甜甜说,别起冲突,现在的孩子自尊心强,我们做大人的,沟通时要注意方式方法。肖红并没有把老师的话听进去,刚把甜甜带回家,转身就是几个大耳刮子,还踹了一脚。没等甜甜哭出声来,肖红自己委屈得嚎啕大哭,边哭边嚎叫,我本来还指望你给我扬眉吐气呢,谁想到你给我丢人现眼来了,你把我的脸面都丢尽了,你是王国庆派来的卧底吗?你成心想让我糟心一辈子吗?

甜甜没考上正经高中,勉强上了一个民办。肖红也不指望她考啥好大学,她只希望甜甜别再闯祸,别再让她丢人现眼就好。可甜甜还是出事了。

高二第一学期的时候,肖红又一次被老师请到了学校。肖红接到甜甜班主任的电话时,吓得一阵哆嗦,感觉有雷声在耳边炸裂。甜甜的班主任开门见山说,甜甜怀孕了,这还是学校统一体检的时候发现的,事先甜甜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这回,肖红一点都没有反驳质疑,一直低着头,只不过地上的砖石冰冷严实,没有缝隙可钻。把甜甜带回家后,肖红没有打甜甜。肖红觉得这可能就是老一辈人常说的孽债,自己得认命,然后背一辈子,背到死。到家后,甜甜径直回到自己房间,挺尸一样躺倒在了床上。肖红坐在客厅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被冬天的风刮过好多遍,刮得干干净净。肖红觉得自己坐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都快坐成了一座雕塑。后来,她挺起僵硬的身子,一声不响地来到了甜甜的房间里,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这一跪,把一直埋着头半梦半醒的甜甜吓了一跳,接着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跪在地上的肖红不管不顾地给甜甜磕好几个响头说,妈求求你,求求你放过妈,妈早都不奢望你扬眉吐气了,只希望你做个正常人普通人,让我也跟着你做个正常人普通人,好不好啊甜甜,求求你了甜甜?甜甜红着眼,披头散发,鬼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肖红,像是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

肖红母女初来省城的那几年,王国庆经常给肖红打电话。王国庆想见甜甜,想让肖红再考虑考虑,让甜甜跟着他,她自己也好重新开始。他不这么说还罢了,这么一说,肖红更是气得差点七窍出血。原来,她在王国庆心中一点分量都没有,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们之间的情分,他在乎的只是他的女儿。他想把女儿从她身边带走,至于肖红自己,爱怎样怎样。她怎么可能让这种阴谋得逞。想见甜甜,门都没有。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更是想都别想。肖红直截了当地跟王国庆在电话里说,只要我活着,你王国庆休想见到甜甜。你尽可以去法院告,我肖某人奉陪到底。王国庆说,肖红啊,这是何必呢?肖红不接他的话,直接挂掉。后来,肖红干脆换了电话,甚至换了住处,可王国庆总能想方设法找到她,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和她重复那些电话。王国庆变得前所未有的耐心,这更是让肖红觉得其中有诈,决心和他周旋到底。

王国庆最后一次给肖红打电话,是甜甜上初二的时候。肖红一如既往地直接挂掉。后来,王国庆给她发过來一条短信,短信内容是: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以后也就不再打扰你了,只希望你照顾好甜甜,让她健康快乐地长大。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尽管打电话。王国庆以前从来没给肖红发过短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是这种莫名奇妙的语气。肖红想不通王国庆又在耍什么花招。可自那以后,王国庆真的没再骚扰过她,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肖红本来应该高兴才对,可她竟隐隐地失落起来。几年后,肖红从别人嘴里听说王国庆再婚了,老婆比他年轻十岁,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那个女儿也叫做甜甜,她愣了好半天,最后憋出两个字:混蛋!

甜甜没考上大学,成绩离大专线还有一段距离。肖红听人说铁路学校不错,毕业了能去火车上工作,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是,肖红把甜甜送到了位于城北自强西路上的铁路学校。确定学校前,肖红问甜甜有什么意见,甜甜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对一切无所谓的样子。肖红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肖红觉得,才十八岁的甜甜,本来应该散发着无限活力的,却有一股风烛残年之气。

肖红又一次被请到了学校,是甜甜上大二的时候。这一次,她已经一点都不害怕了。辅导员说,甜甜一直感觉怪怪的,整天神情恍惚,跟丢了魂似的。别人跟她说话,她常常置若罔闻。她跟别人说的话,别人常常不知所云。让她尽快带甜甜去大一点的医院看看,好好调理一下。其实,肖红早就带甜甜去省人民医院精神科看过了。医院说甜甜严重缺乏安全感,开了些药,说吃着看,注意观察。那之后,肖红对甜甜前所未有地耐心,她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认命了,还是时间让她变得宽容了。

最终,甜甜还是办了退学手续。甜甜如此境况,肖红一下子失去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好不容易做到一定规模的家具公司跟着停滞不前,失去了方向,很快便人心惶惶。生意场上,不进则退,肖红的家具公司很快由热闹而寂静了。徒劳挣扎了几年之后,摇摇欲坠的家具公司终于倒闭了。拖欠的一百多万债务,还是当初李燕子三番五次劝她才买的那套房子卖了才还上。

沉寂了差不多将近三年后,肖红又开了所谓的家政公司。

话说甜甜退了学,在家调理了两年后,看上去好多了,只是不爱说话,但你主动问她什么,她都会应你,不再问东答西,也不再自言自语。肖红想,自己毕竟不能陪甜甜一辈子,必须早点给甜甜找个靠得住的人。巧的是,公司散伙的时候,给她看了七年大门的老陈,竟主动来跟她搭亲了。老陈家在附近郊县,家里两个儿子一个病妻。前些年给老大娶了媳妇之后,老二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眼看着当下彩礼日渐高不可攀,又有常年卧床的老婆子拖累,如此再耽误几年,老二恐怕要一辈子打光棍了。老陈知道肖红今不如昔,也知道甜甜有过毛病,所以才敢来和肖红说这事。他给肖红保证,虽然家里光景差点,但绝不会亏待甜甜。肖红自然心知肚明,老陈找她,绝不是高攀。她自己也觉得这是机会,或者说天意如此。

肖红给甜甜说了许多话,大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核心思想就是命,她要甜甜认命,认了命一切就都不那么别扭了,往往还能化险为夷。甜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了。还说,妈你放心,我会把自己照顾好的。这表示甜甜把肖红的话听进去了,同意接受这一份无可奈何的命运了。

老陈家虽不像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二三层小洋楼,但砖房里外也是干净齐整,二儿子跟老陈一样,一看就是个老实人,长得也不算差。甜甜跟着他,肖红觉得应该是放心的。她甚至觉得这是上苍在她历经磨难后,好不容易才施舍的一次怜悯。

婚礼很简单,可以说相当冷清。三桌酒席,二十几个亲朋,便也是一个仪式了。肖红走的时候,握住已成人妇的甜甜的手,强忍住眼泪说,妈有时间就来看你,你自己保重。甜甜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看着她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在回城的车上,肖红的眼泪才落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把甜甜遗弃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转眼两年过去了,也就是“小红家政”刚开张时,肖红接到了老陈的电话。电话里,老陈告诉她,甜甜生了个儿子,她做姥姥了。肖红一时有点蒙。她尚不能把自己同“姥姥”这个词对应起来。她一直觉得这个词离自己还很遥远。这两年期间,甜甜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而她给甜甜打过的电话也屈指可数。想起来,最近的一次电话也是大半年前打的了。每次通电话时,肖红甚至怀疑,电话那头到底是不是甜甜,还是别的什么她根本不认识的人,或者是她做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而现在,甜甜竟然当妈妈了,她竟然当姥姥了。她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肖红对老陈说,她过些天就去看甜甜,这一阵有点忙。

三个多月一晃而过,肖红还是没抽出时间去看甜甜和她刚出生的小外孙。她很清楚这只是借口,逃避甜甜也逃避自己的借口而已。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等将来生意做大了,就把甜甜还有孩子接到城里来,把本该属于她的生活還给她。至于那一天要多久才能到来,她就不敢保证了。

老陈的电话又来了。这次,老陈不是叫肖红来看外孙的,老陈说,甜甜又犯病了,而且挺厉害的,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满世界都是坏人和妖怪,连奶都不给孩子喂,还说孩子是小妖精,要把他扔到房顶上去,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肖红说,人送去你们家的时候好好的啊,这两年来也好好的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你们欺负她了是不是?老陈在那头气得直跳脚,说天地良心啊,我老陈家从来没干过这种缺德事啊,这是没办法才想着让你带过去缓一缓,好一点了再回来就行。肖红说,我没时间,我忙得很,我实在分身乏术啊。此后,老陈又打了好几次电话,肖红都没接。接了也没用,她能做些什么呢?把甜甜接过来,跟她一起喝西北风吗?

距离老陈上次打电话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肖红非但没有感到轻松释然,反而变得忐忑不安起来,想着甜甜的病是不是好些了,还是老陈跟他儿子把甜甜怎样了?她不敢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如此忐忑不安了好几天,肖红还是拨通了甜甜的电话,可提示停机了。迟疑了半天,肖红只好硬着头皮给老陈打过去。电话刚一通,肖红就给老陈道歉,说她有苦衷,那天话说重了,实在对不起。老陈在那头叹了口气说,理解理解。肖红又问,甜甜最近好些了吗?老陈说,甜甜被她爸接走了。肖红说,她爸?她哪儿来的爸?老陈在那头笑了笑说,看你说的,当然是她亲爸了,就是那个叫王国庆的,还是个大干部呢。肖红这才在好些年后想起了王国庆这个人。老陈继续说,我没去找他,是他自己找上门的,说是甜甜她爸,把甜甜交给他尽管放心。然后就把甜甜接走了,还给我硬塞了好几千块钱,留了电话,让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还说,要是你问起来,让你放心,还让你有时间随时回县上看甜甜。喂?喂——?

肖红坐在她的“小红家政”公司兼家里头,一直愣着神,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变得模糊难辨。好几次,电话响了又响,那是找上门的生意,可她充耳未闻。后来,她回到自己的现实里,然后很认真地想着,自己要不要回到县城去,看看甜甜,也顺便看看离她远去的另一种可能。

责任编辑  楚    风

《雷锋》刘贲(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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