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源之野
2022-07-02李利拉
李利拉
无论你怎样去看武陵源,都不能说它是一位美女,因为它太原始、太野,它藏于时光之野。没有半句李白的诗、苏轼的词,郦道元、徐霞客的足和笔都没有涉及过武陵源。王安石《即事》中的那一句“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也只是诗人的一种想象。这位几经罢相、走南闯北的“临川先生”王文公其实也没有到过武陵源。没有,没有,罗丹、达·芬奇没有在这里触发什么灵感。那算是老黑格尔或老托尔斯泰头颅赫然伫于比萨斜塔之旁吗? 不是的,这些都是文人们莫可奈何的自己也摸不着自己头脑的兴叹与联想。
武陵源是什么?且听地质学家说,武陵源是三亿八千万年前,地球作规律运动时,从一片汪洋里拱出地壳而形成的石英砂岩群。三亿八千万年哪! 人类初识武陵源却是近几十年的事情。而千万年来武陵源从未发生过较大的气候异常、水土流失、岩体崩塌或森林病虫害等现象。如此得天独厚,使武陵源保持了一个结构合理而又完整的生态系统。
但我不懂,为什么会有如此大得惊人的时间距离?人类的发展文明,人类的科技眼光为何迟迟才及这样一块神奇土地?让人看一眼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土地!的确是说不出话来呢。看过回去后,朋友们问我的感受,我说感受都装在肚子里就是说不出。我能说出什么感受呢?只觉得好玩,真正的好玩,真正的游山玩水,不要你费心地去记什么古迹,去抄什么古诗。并且我认为不要去着意标号那些景点的名称,叫什么南天门、西天门的,三山五岳都早就取了这样的名儿。天子山不必取,不必如此这般地借他山之石。天子山并不就是天子的山,天门山没有天门,没有什么王母娘娘“到此一游”的,它让最普通与最高贵的人一样用进化来的人的双腿登攀石级与悬崖,然后在平等的位置上领略风光。
我也不懂,无论是天子山、天门山,还是张家界、杨家界,它们都是靠什么集合了这么多的石英砂岩?这么多垂直的、鬼削的、倒金字塔的、擎着长剑刺天的、呼来万马下山的、展开鹰翅觅食的、扬起帆的、擂起鼓的、散花的、含月的石英砂岩?这么多的石英砂岩上奇迹般地生长的,或挺拔或倒垂,或几枝吐翠或一坡葱茏的树木?这么多的雕塑,这么多的神话?不,不,不是什么雕塑、神话。最古老的希腊神话、最辉煌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能拥有这样的天然妙笔吗?能拥有这样的钟灵毓秀吗?那宝峰湖,竟是在海拔1000 多米的陡峭山岩上形成一个桂林漓江难及其碧,杭州西湖难及其秀的湖泊。湖的沿岸又竟是那一座挨一座的让你哭笑不能又百思不解的奇形怪状的石英砂岩。而那条几乎贯穿于整个张家界的金鞭溪,不绝淙淙,似弹奏无韵之离骚,自然又会让文人们想起陶渊明“桃花源”的清幽,想起柳宗元“小石潭”的澄澈,想起朱自清“梅雨潭”的“绿”来。而细细品味,也就是一个字:野。它的山,它的水,它的一草一木一山珍,都野性十足,甚至山中人都是“野”的,一種没有遭受心灵污染的质朴、率性而善良的“野”。
攀援在武陵源的深幽迂曲之中,我又总在想,也许正因为藏于“文化”之外,武陵源才这么无拘无束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选择、替变、造型。就是那些扭曲与断裂也并非受了神人的驱使,而是大自然规律运转所造化,它不似断臂维纳斯,也不似废墟圆明园,武陵源本身就是大自然之源,它的自然资源超乎想象:武陵源境内中生代白垩纪至第三纪形成的被子植物科数占世界被子植物科数的29.8%,其中最原始的被子植物有5 属11 种,内陆生脊椎动物有9 科156 种,其中37 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物种。
当我遥望林麝、云豹、金雕、白颈长尾雉,出没于白垩纪植物金缕梅科、樟科及新生代第三纪植物八角枫、七叶树、旌节花、兰果树丛中;当我窥见虎纹蛙、大鲵、鸳鸯、猕猴,闪现于第三纪孑遗植物鹅掌楸(马褂木)散生的原始次生林中,一些诗句便从我起伏的脉搏弹出来:
谁不想越过此洞,便一步登天/ 谁不想做这山中大仙,移海、造山
而我只想/ 真演一回山鬼巡山/ 把受伤的穿山甲送回家/ 带濒危的长果安息香走出濒危/ 最后,随林麝云豹大鲵皈依绿色
今夜,我还要悄悄打开一线门缝/ 放买不起门票的小妖精上天堂一日游
—《山鬼》
足够的“野”,不受“文化”之束,武陵源给游者以更多的想象。不要标号,不要什么天女散花、月亮垭、虎口、天书,由你想象它们是什么就是什么,凭你的阅历,你的沉于心海的感叹,你的灵感和不经过滤的情感去想象它们吧。走走停停,寻寻觅觅,都是你的自由。你甚至感到导游都是多余的,不要她总带着和跟着你唠唠叨叨的。你自己去山涧石缝里对着嘴接一泓泉水,淡咸微甜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去黄狮寨或西海观雾,当然得遇上雨后初晴,用你自己的手去触一触或揽一揽凝聚峰岩的雾岚,你会想到仙子,想到人能有翅膀该多好。人到底是从大自然中走出来的,人们回归大自然的那份天真、那股欣喜、那种油然而生的陶醉都会在武陵源发觉且刻骨铭心。
这就是我的感受吗?当年,我从武陵源山水走进武陵源土著山民中间,走进他们的吊脚楼或瓦房喝茶、攀谈,另一个感受就叩我的心扉:在一个文化和经济迟到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过得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呵!从当地的习俗、服饰、饮食以及三棒鼓、土家打镏子、梯玛神歌等民艺表演,仍可窥探那种封闭、落后、敬神与自强不息的生活情状与精神素颜。
不过文化和经济还是要来的,从天子山上有了第一尊贺龙铜像开始,历史就在武陵源响起了一阵引人追忆的回声;从香港著名摄影家陈复礼、简庆福拍去一组张家界风土民情,艺术就将武陵源传播海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技术评估报告中的一声赞词,武陵源三千座以上的山峰,大部“展现出比美国及澳大利亚遗产地要更垂直的轮廓”,从而使武陵源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张家界景区被评为中国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无数的文化人都向武陵源涌来了,他们不是来这里挖掘什么文化的,却是要用现代文化来开发、光耀它的新纪元。同时,与现代文化不可分割的现代经济也紧随而来,盘山公路、高级宾馆、国际机场、国际购物中心、高台游览电车、高尔夫球场、玻璃桥……点缀、交织,将武陵源一步步串成现代风景明珠链。千百年来居于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的武陵源人,于是也从只会刀耕火种的岁月挣脱出了,市场经济也就成了盛开在大山林里最新鲜的花。瞧,他们在编织民族画巾,他们将民俗风情演示成艺术商品,在一个个景点销售土产……他们大胆地走向山外,向世界宣传这里的天下甲秀,一批批游览者被吸引来了,一个亿十个亿百个亿的投资被吸引来了。这些,又在连续20 年举办了20 届的张家界国际森林保护节,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向世界展示武陵源负氧离子含量每立方厘米平均高达10 万个以上的纯净空气,交流着森林保护、森林旅游及生态产业发展的丰硕之果。他们正在大笔书写“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文明、诗与远方。
然而,望着云彩一般蜂拥的游客,一丝忧郁不觉地在我心头暗长。去年盛夏时分的新一波疫情,突然叫停了如潮的观光之旅。又有诗,自我的心底淌出:
我挥一挥衣袖/ 把一只迷途的羊/ 赶进空悠悠的白云
让放歌不息的/ 也会演奏巴拉基列夫/ 的张家的鸟与/ 那些受了惊扰的小猕猴/ 同去武陵源之野疗愈养性吧/
禅意花语正修复地老天荒/ 自然,重新怒放为自然
—《自然》
一支过路的雁阵仿佛在笑我:“你是不是也在杞人忧天呢?”是的,飞得高的你们,自然比我看得更远。我穿梭于近四亿年的武陵源之今昔,我被武陵源的阳光、空气、山雾与细雨分别淋湿过思绪,淋湿过起伏荡漾的情绪。我不自觉地想起被称为“浪漫主义的狮子”的法国画家德拉克瓦罗的话:“一切美都产生崇高的情感,而这些情感最能激发人的美德。”原始的武陵源有着不可复制的完美绝世的原生态,有着让人叹为观止的自然美学。无论是谁在这里享受到一种回归大自然的美妙的时刻,也将多少激发—点现代人心灵的美德吧?那么,这应该算是武陵源最不同一般的文化了。作为游客,我真诚希望武陵源一定要保护好她原有的生态风貌,永远保存她的“太原始、太野”的美,永远保存她的山民的质朴、率性而善良的“野”,永远保存她的超越一切文化之上的悠远、豁达与包容。如果这些遭到所谓的经济与文化的蹂躏和戕害,那么宁肯舍弃这样的经济和文化。我不希望看见一棵树被肆意砍倒、一只鸟从树上落下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