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感恩而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22-06-30袁洪权
袁洪权
自传的写法,多种多样。如何写一份真正有意义的自传,回顾自己走过的43年人生历程,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2018年7月40 岁生日到来前夕,我专门研读了胡适的《四十自述》,试图借用他的笔法和框架,给自己留一份自传材料,但终因琐事没有成文,难免有点遗憾。我还曾花费过时间关注何其芳的诗歌《回答》。其实,《回答》前五节是何其芳在1952年1月他40 岁生日时写的“自述诗”。这首诗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诗人的内心深处隐秘的复杂情感表露了出来,但到1954年10月由《人民文学》发表之后,还是引发读者(盛荃生、叶高)的关注进而展开了所谓的“批评”,成为共和国文学领域内重要的新诗学案,值得我们做当代文学研究的人加以关注与反思。何其芳来自重庆万州,他的故居老宅距离我的出生地不足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对这位来自故土的诗人,我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教学中倾注过自己的情感,也对“何其芳道路”或“何其芳现象”有所关注,试图真正走进诗人的内心世界,从而管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革命道路和学术道路。
某种程度上而言,自传带有自剖的性质。那我就以自剖的形式,把自己这43年的人生历程做一个自我解剖吧。下面这些文字,也算是“70后”学人成长史的一种时代写照。
我的自传从高中开始。
1994年6月毕业会考结束之后,我面临着三种选择:读中专中师,读高中,出门打工。大哥早在1990年就外出打工,当时由舅舅带着在云南保山、曲靖等地学木工。如果真要出门打工,我很可能是跟着大哥学制木。读中专中师,是我们那一届优秀初中毕业生的普遍选择。那时中专中师开始扩招,但考虑到家里无法应付昂贵的学杂费(大概1500 元/年),我舍弃了读中专。中师亦非我所愿,毕竟那时中师毕业生分配工作时,我很可能被分到村小教书,而村小的教书匠生活于我并不陌生,我的小学前五年就是在村级小学读的。
读高中,看来是我唯一能选择的,但我还是走了一段弯路。表姐夫谭青云时在西沱职业中学工作,管理学校学生的学籍档案,他向父亲建议,让我去职业中学读职高。职高成长时间短,只需要两年就可以参加高考。父亲从节约成本出发,当然愿意我去读职高。不过,我在职高里待了不到一个月,看到学生的学风太让人难受,我不愿意读职高,坚决要求回家并选择出门打工。父亲拗不过我,同意我回家后再做打算。但那天似乎是上天注定,父亲背着我的铺盖、箱子拟步行回老家,路过西沱中学校门口时,巧遇我的初中班主任毛兴海先生。毛老师问及父亲关于我的情况之后,语气严肃地对我父亲说:“姐哥,一定要让袁洪权读书,等待三年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学生,大学生不愁找不到一份好工作,总比在外面打工的人要强啊。”至今我还十分感激毛兴海先生,如果不是与他那天在校门口的巧遇,今天我就是茫茫人海里碌碌无为的打工仔,更无法想象我现在漂泊在何方。
我读普通高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我转去西沱中学读高中,距离开学已过去近两个月(应该是国庆节后才去),插入高97 级,被分配到四班,班主任为王凤鸣先生。凤鸣先生原先教初中94 级。经过毛兴海先生的游说,凤鸣先生接收了我这个入学迟到的学生。因94 级初中学生选择读中专的人实在太多,高中生源受到冲击很大。最开始组建高97 级分为四个班,很快变成三个班,最后变成两个班(三个学期就变成这样),可想而知当时优质学生流失的程度之惊人。我对这种流失现状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所以对继续读书产生了厌学情绪。1995年春节到学校报名后,我以母亲生日为由请假回家,又一次赖在家里,坚决不回学校读书。因是母亲生日,家里来的亲戚不少,看着我赖在家里的情形,他们都过来劝慰我,希望我回学校去。外婆还说出狠话:“家里好不容易有个娃能读书,你竟然不愿意再读书,太让人伤心了。”看着母亲、外婆痛苦的泪眼,我陷入深深自责,不得不回到学校继续读书。
高二时,两个班重新分成文科班和理科班:理科班主任为凤鸣先生,文科班主任为刘光明先生。高中时期,我的成绩总体上保持平均,不偏科,在年级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学校给高97 级下达升学任务,其中文科班的任务就是考取一名本科生。因我的历史科目比较优异,光明先生(他是历史任课教师)希望我读文科,升学的任务当然寄托在我的身上。但那个年代普遍盛行“文科无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物理老师汪哲的爱人是我们大队(行政区划为“村”)的姑娘,出于对老家人的情感,他建议我读理科弃文科。我自己对学文科也有抵触,在汪哲老师的干预下,我竟然直接把桌子板凳从被分配的文科班搬到理科班。据师母何蜀西诉说,我的举动让光明先生很难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读理科我还是有无法避免的短板,那就是物理这一科目。当时我的物理成绩大多时候是60、70 多分的样子(百分制),但我的化学成绩非常好,可考90 多分。若直接读理科,想来高考时考个专科学校不是问题。到高三的第一学期(可能是期末前),我实在忍受不住诱惑,文科我可考本科,理科我可能考个专科,遂决定转入文科班,但我并不好意思直接找光明先生,间接转托政治老师张述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光明先生沟通的,竟然得到光明先生的宽宥与允许,我又变回了文科生。张老师退休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但对他的感激之情,直到今天仍无法忘怀。没有他的帮助,我此后的道路可能就是另外一种。
1997年7月参加高考,8月初我就收到来自重庆师范学院的新生录取通知书,被中文系的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秘书学方向)录取。我知道自己的这份录取通知书,最大程度上要感激刘光明先生。试想,90年代中后期在西沱镇这样的中学读书,眼界本身就受限,填志愿当然要参考老师们的建议,甚至主要听取的就是班主任老师的建议。光明先生本科毕业于重庆师范学院历史系,且1994年他护送的第一届毕业生中,就有个叫谭在权的校友考进了重庆师范学院。
我的读书动力,主要来源于伟大的母爱,这并不是“溢美之词”。这种母爱来源于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外婆。如果不是这篇自传文字的写作,两位平凡的农村妇女也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根本无人知晓。
我的母亲名叫陈道兰,生于1952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十六),2006年1月2日凌晨去世,享寿仅54 岁。作为中国农村底层社会的一员,母亲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地养育我和大哥健康成长。她生前并没有看到大哥成家立业,更没有看到我的今天,这是令人十分痛心的事情,但母亲留给我的精神财富,足够我这一辈子享用与珍视。这还得从1000 元的遗产说起。2006年1月5日安葬完母亲后,舅婆周康英来到家里,把母亲生前托她一定要转交给我的一笔钱,送到了我手上。拿到这笔钱时,我傻了眼,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没想到母亲在生前最记挂的事情,仍旧是我需要读书。
2000年春节时,我与家人商议、提出想攻读研究生的计划,遭到父亲和大哥坚决反对,他们希望我毕业就参加工作,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但母亲支持我,说如果我考上研究生,她一定想办法让我继续读书。我告诉父亲和大哥,三年研究生我不仅不花家里的钱,还会想办法补贴家用。正是在母亲的支持下,我回校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考研。2001年4月参加复试后,我获得研究生入学资格,成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一名硕士研究生。我兑现自己的诺言,不再找家里出钱。因为在本科毕业前夕,我与西昌师专达成协议,由他们委托培养我作为师资引进,学费、住宿费将由他们提供,生活费由我自己想办法,这样就保住了我求学的机会。大哥打工路过重庆时,专门拿来了母亲带给我的100 元钱,作为她对我考取研究生的奖赏。
2002年5月,难以忍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重庆看病。在好友李英杰的帮助下,母亲很快被安排到新桥医院进行检查。诊断结果出来后,我感到一阵懵,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母亲竟然得的是胃癌中期。与父亲、大哥商议后,他们让我来决定到底是继续医治还是护送回家。我感到十分难受,遂与好友李英杰、陈斌、陈进东谈及此事,他们一致主张医治,但药费从哪里来,我没有底。父亲到重庆时把家里的全部积蓄携来交我,总计不到7500 元,剩下的钱需要我想办法。三位好友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毕业不足一年的年轻人,但他们都很慷慨,让我不要有后顾之忧。这时,硕士同年级的兄长杜伟拿出他的学费,直接交到我手上,说:“洪权,先救你妈妈要紧,学费毕业前都可以交的。”拿着沉甸甸的两万元钱,我才有充足的勇气去救母亲。此后的三个月时间里,我每日往返医院,探视照看做手术和化疗的母亲。8月之后,经过了一场大手术和两次化疗,母亲隐隐感觉到沉重的医药费用,向我提出应回老家去调养。不管我如何劝说于她,她都抱定了自己的主意。而今回过头来想,母亲是文盲,不可能知道医疗费用的支出,肯定是父亲悄悄向母亲诉说细节,这才使她产生回老家的念头。8月下旬,拗不过母亲的坚持,我同意让她回老家休养,但提出我的条件,过一段时间再上重庆复查与化疗。母亲欣然同意,但她此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到过重庆。
母亲回老家后,除按时每月必须给她寄送缓解病痛、恢复身体的药品外,我就开始更为忙碌的打工挣钱生活,以做家教为主,同时兼顾其他一些杂事,包括中文系(后来新成立的文学与新闻学院)本科生读书报告论文的初选工作等。师友们知道我的家庭出现重大变故,都曾试图伸出援助之手,我婉言谢绝所有好意,相信通过自己的双手可以解决眼前的困难。这样的忙碌生活持续了近两年,直至研究生毕业。2003年10月中旬后,考虑到我是西昌师专(今西昌学院)委托培养的师资研究生,毕业后必然要教书授课,但我竟然在研究生三年里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打工上(一年级时我需要挣生活费),如何面对即将见面的学生,我的底气呈现出不足,遂在继续做家教的同时决定报考博士研究生,想把自己浪费的时间再找回来。对于报考博士研究生,我没有那么多功利的目的和想法(选导师和选学校),纯粹是莽打莽撞。因硕士论文写的是上海的都市文学(左翼小说、新感觉派小说研究),涉及到对施蛰存先生的作品阅读,那时施先生还健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正在筹备他的百岁祝寿会。想到自己的研究对象中唯一健在的就是施先生,我就报考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想着进入学校读博,见施先生是十分容易的事。没想到施先生在2003年11月中旬离世,给我的考博之路蒙上了一层阴影。2004年3月,我仍旧奔赴上海,由我的大学老师薛晓螺(她报考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博士研究生)在中山北路校区接待我,给我提前安排了考试期间的住处。
第一次考博没经验,也没去挖空心思考虑包括见导师之类的事,我似乎没那种欲望,一切顺其自然。初试后很快就在中山北路校区的文科大楼复试,我第一次见到陈子善先生、殷国明先生、王晓明先生、罗岗先生。简单回答完问题后,我就迅速离开考场,与祖君师兄到外滩去看所谓的上海风景,对考博并没表现出稳稳当当的信心。直至初试、复试成绩在4月中旬公布,居然考得还比较好,这才燃起读博的希望。专业课都是80 多分,外语过了60,复试成绩也还可以,我向子善先生打电话询问,他告诉我可能有困难,但让我不要灰心,他会尽力争取。我提前把考博成绩向母亲做了汇报,她感到很开心,觉得我读博是很有希望的。母亲是以有我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的,我是村里第一个本科生、第一个硕士生,又将成为第一个博士生。但5月之后告知我未被录取,即义无反顾地选择回西昌学院参加工作,这却使母亲犯难,她以为我是因她的患病才主动放弃读博的。这成为她晚年的“心病”,无论我怎么向她解释,她都没有释然开怀。
母亲2002年8月回老家后,很快又恢复了劳动妇女本色,辛勤地劳作着。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与休息,导致旧病复返。2005年9月底,父亲给我打电话,希望我尽快回家探望母亲。但那一年的课程任务相当繁重,我一时无法脱身,征得中文系领导同意,国庆节后我即加快教学进度,连续补课(记得有一天上了整整9 节课),终于在10月底结束教学,遂启程回老家,探望已病入膏肓的母亲。看着母亲骨瘦如柴的身体,我对父亲加以埋怨,说他根本没有照顾好母亲。母亲有着本能的求生欲望,问我能否再带她去重庆看病。我怎么安慰她老人家呢?一是当时刚回西昌工作一年,收入很低,我根本没有积蓄,且还有外债没能还清;二是母亲的病(医生告知复发就是晚期),无法再被手术折腾。如果坚持带她上重庆,恐怕有去无回。按照家乡的传统风俗,我和大哥背着母亲开始准备她的后事。母亲冥冥中有预感,她知道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坚决要父亲给舅舅打电话,希望舅舅能赶回老家与她见最后一面。看样子,母亲是有重要嘱托要托付舅舅。舅舅抵家前,母亲希望我回单位好好上班,她说我回家服侍她近两个月了,她不忍心,怕我丢掉了工作。那时学生即将进入期末考试,我不得不回去主持考试和阅卷工作。12月30日,我抵达重庆,1月1日去西昌的火车票已卖完,只好购2日的车票。2日凌晨零点30分,接大哥的电话告我母亲已弃养。原来,母亲安排我离家回西昌,是不希望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这个世界。
2日清晨迅速在母校后门的照相馆洗出母亲遗容照,我即启程回家奔丧。母亲停柩四日,1月5日早晨选择吉时下葬。在回家奔丧到安葬母亲的整个过程中,我并没掉一滴眼泪,母亲的生前我尽了努力,她也为我的努力感到过欣慰。但面对那由母亲节衣缩食留下来的1000 元钱时,我嚎啕大哭起来,没想到在母亲善良的心灵背后,寄托了如此大的期望给我。母亲留下来的这1000 元钱,后来成为我学习的前进动力。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2006年国庆节后,我决定全力以赴考博,努力实现老人家最大的心愿。
外婆袁兴兰老人是我心目中最尊敬的人。尊敬的最重要原因在于,当我的母亲弃养之后,外婆在我和大哥的生活中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小到父亲的生活状况,大到大哥的婚姻家庭等,外婆都表达了很大的关心。外婆膝下育有二子四女,母亲是长女。母亲的婚姻是外婆的母亲(我的外曾祖母)安排的,外婆一生对这段姻缘有痛感,因她的坚持才有了母亲的这段婚姻。母亲在重庆住院动手术期间,因我还得忙于筹钱,只能不间断打工维持一些费用。父亲对母亲的照顾并不上心,我只得向家中求助舅母、幺舅和二姨,希望他们能够派个人到重庆帮我渡过难关。正值夏季大忙碌时节,家里人对上重庆都有顾虑,是外婆的话让子女们不得不做决定。2002年7月,外婆时已七十有三,她听到自己的长女在医院受难,心里本来就伤心。见无人愿意前往重庆医院关照母亲,外婆说如果大家都不上重庆,她就自己只身前往重庆,缓解我这个外孙的压力和紧张。二姨(比母亲小两岁)拗不过去,且与母亲自小姐妹情深,最终答应前往,这缓解了我很多问题。二姨在重庆新桥医院坚持了近一个月,不得不回老家忙碌农活。父亲带着母亲上重庆时,原本想的是很快就能回去,家里的牛、猪、鸡、狗及繁重的农活(绿豆、黄豆、高粱、芝麻等),都由外婆一人操持着。每当回老家听舅婆、邻居们诉说外婆那段时间的操劳,我都十分难受并感恩于她,是我拖累了她老人家,让她晚年时承受那样的苦与罪。
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外婆三天两头都要到家里探望母亲,给母亲梳头、洗漱,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这给母亲带来安慰的同时,也让母亲心底难受。外婆已是77 岁高龄的老人,做女儿的谁能不为之动容呢?母亲弃养安葬前,我和家里人商议,不让外婆到家里来看母亲,但外婆还是坚持来家,哭得让人伤心、难受,这一幕我今生都无法忘怀。为了让母亲的安葬能顺利进行,我请求舅婆帮助,第二天早晨不让外婆出门,把她老人家锁在家里。我不愿意看到外婆流泪。舅婆在家堵着门、不让外婆出现在出殡队伍里,这才让母亲顺利安葬。母亲离开后,外婆每年仍旧坚持到舅爷家里走动,但她抵达舅爷家之后最先做的事,就是去看母亲的坟地和我们的老宅,年年如此,持续到2016年,坚持了整整十年之久。
1997年8月底我即将离家赴重庆读书,亲戚们为我送行,外婆也在这人群里。她老人家那时已六十有八,来家给了我200 元钱,作为对我考上大学的奖励。20世纪90年代,200 元钱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知她要卖多少鸡蛋、多少粮食才能换得。后来考取硕士研究生,我没有回家向亲戚们报喜(本科阶段正是依靠亲戚们的不断资助,我才顺利读完大学),外婆知道后还责备母亲,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是村里第一个硕士生)应让她知道,母亲告诉外婆,说我读研究生不再让家里出钱。考取博士后,我知道外婆很高兴(我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博士生)。母亲离世之后,我回老家的主要目的就是探望外婆。2015年10月,我的第一个孩子依依出生后,外婆很兴奋,竟在家给依依准备了一套老家的婴儿套装。外婆对二姨说,依依没有奶奶,她这个祖祖就代奶奶给她准备这套东西。2016年4月下旬,外婆被诊断为胰腺癌晚期,利用五一节放假,在老友张俊之教授的帮助下我驱车返老家探望外婆,她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一套未送给依依的婴儿套装,让三姨亲自交到我手上。2016年5月10日,外婆在老家弃养,享年87 岁,停柩6 天,5月15日晨入土为安。我在外婆的“七七”之期,写了一篇名为《那一刻,我知道母亲的气息真的走了》的文章,倾诉了我对外婆和母亲的怀念之情。
母亲陪伴我27年,外婆陪伴我38年。如果说我今天还有不懈追求、努力向善的精神动力,那是因为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外婆和母亲她们两代人给我的生命滋养。作为中国底层社会最平凡的劳动妇女,母亲和外婆对我今天的生活状况如泉下有知,想来应该也是向我含笑的。她们尽管都是文盲,但对文化知识的认同与尊重,从对待我的态度上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从2001年9月入学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今文学院)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算起,我的文学研究历程刚好21年。真正感兴趣的时间,其实还可往前追溯到1999年上半年。这一年,文秘专业开设了一门名叫《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课程,任课教师为刚刚调入中文系的靳明全教授。此前的一年级、二年级专业课程的开设清单中,有《中国古代文学》《文艺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外国文学》《美学概论》等中文系的主干课程,但更主要的还是秘书学的专业必修课程和选修课程,包括《秘书学概论》《公共关系学》《汉语速记》《公文写作》《管理学》等。
这得说到我就读的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秘书学方向)。高考前,因家里人对中小学教师有偏见,也觉得教书职业对我并不合适(我性格比较内向、腼腆),建议我考非师范专业,填报志愿时我自己也倾向于非师范专业。预估分数在570 分左右(语文、外语、政治平均110 分,历史和数学平均120 分),加上少数民族政策照顾,考好一点的本科院校应不是问题。但高考公布的分数与预估成绩相差实在太远,不仅我自己不相信,家里人、高中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们都觉得意外。今天说来实在惭愧,我竟然有三门课不及格,这包括了语文、外语、政治。好在数学、历史两门课程都过了120分,否则真不知道本科学校的大门是否向我敞开。当时幺舅向母亲建议,可考虑让我复读一年重新高考,花费由他承担。但母亲拒绝了幺舅的好意,她有自己做人的坚守,“孩子考到哪里就读到哪里”。大哥小学升学考初中,没有考入镇上中学,只能在乡村农中读书。初中升学考试没通过,只得外出打工。所以,我被重庆师范学院录取算是幸运,毕竟它是一所全日制本科院校。我们那个乡村小院子庙儿嘴里,我是第一个考取本科的学生。
我被录取的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秘书学方向),属于非师范专业。师范专业国家有生活补助,且很高,非师范专业补助较低,不足师范专业的一半,当时每个月的补助金是37 元。师范专业学费不高,可能就几百块钱,但非师范专业的学费却很高,与住宿费加在一起已经达到2500 元。这对于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是一项不低的开支。那时在福建泉州打工的大哥,每日的工钱大概是28 元。所以,从进入大学读书开始,我就节衣缩食,以便能顺利地读完大学。这是我当时的信念。
但在遇到靳明全教授后,我的求学观念发生了改变。靳明全教授从贵州大学调入重庆师范学院,这与母校的中国语言文学学科建设有关。很快,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硕士点在1999年获批,2000年开始招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硕士研究生。此前中文学科虽有硕士点,但只能算二级点,只有文艺学和中国古代文学两个专业。靳明全教授入职重师教的第一届本科学生是文秘专业。那时我正担任着班上的学习委员,利用课余时间和他交流不少,我了解到靳明全教授原来做过知青,曾在我老家(长江沿线)那一带生活过。这种亲近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时常鼓励于我。靳明全教授的《中国现代作家与日本文学》已出版,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日本因素他也格外关注、引导和介绍,这对于一个本科生来说,犹如打开一扇窗,看到了丰富的文学史图景。本科二年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结束后,只要靳老师开课,我都选择去听(1998 级、1999 级的课我都曾去听过)。到大三下学期(2000年5月),我决定报考研究生,当时青睐山东师范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我主动给房福贤先生去信,表达我向往山东师范大学之意,很可惜信投出去后就石沉大海,不知道房先生是否收到过来自重庆师范学院一名普通考生投石问路的信札。
2000年5月起,我开始复习备考。9月,中文系安排毕业生参加实习。文秘专业的同学大都选择到市属机关实习,包括市人大、市政协、报社、企业机关等部门,但我为了考研准备,选择了跟随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的同学们参加中学语文教学实习,这是为了节约时间以便充分复习。国庆节前的研究生报名过程中,我最终确定报考母校重庆师范学院,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对于这个专业的认识,恐怕真的就定格在靳明全教授给我授课的印象上。
靳明全教授的上课,并不是以口才取胜。完完全全打动我的,是他渊博的专业知识和真诚的待人态度。他讲中国现代文学史,通过一些生动有趣的故事,把枯燥的现代文学史框架用很多小故事、小情节连接起来。他还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所得融汇到授课内容里,显得相当深刻,这是至今留给我的难忘印象。2004年7月回西昌学院中文系参加工作、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时,我还借用了靳明全教授的授课讲义框架。所以,我在2000年10月确定报考母校攻读硕士研究生,很大程度上是靳明全教授的影响。那时想象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者的形象,就像他那个样子。
说从大学时期就看出、或知道甚至决定我未来的学术兴趣,那是句假话。但大学里有三件事,却跟我此后的学术走向有关。
第一件事是1999年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1999年下半年,我在重庆师范学院享受了一场难得的文化盛宴。这年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由母校承担,国内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重量级人物都亮相母校。因恰逢国庆50 周年,学术会议开得相当隆重。我听过谢冕先生、洪子诚先生、南帆先生等人的学术讲座,印象中南帆先生还是副研究员。这可能是懵懵懂懂的学术记忆吧。谢冕先生的讲座是在物理楼的阶梯教室开讲的,他拥有一个年轻诗人的心态,永远葆有一颗青春的心。洪子诚先生的讲座放在了第五教学楼的301 教室,也是阶梯教室,那个教室并不大,当时听讲座的学生人山人海,连过道里、讲台底下都坐着人。南帆先生的讲座则放在第八教学楼,是一间可以容纳150人上课的教室,因他讲的是文艺理论的话题,在我看来显得有点枯燥,但作为文学批评家,他当时的名气不小。专业课里开设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但教材是苏光文先生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不是洪子诚先生那部刚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也不是陈思和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给文秘专业开课的老师不是周晓风教授,而是肖体元先生(时为副教授),课堂始终显得有点平静,激荡不起一点涟漪。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课程则由周晓风教授和唐云副教授主讲,我在李英杰、陈斌等好友的鼓动下,曾跟着去听过几次课。郝明工先生那时也在给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开课,我竟然没有去听过他的课。
第二件事,是我的本科毕业论文答辩。我的本科毕业论文选择郁达夫作为研究对象,试图通过郁达夫不平凡的一生,看待作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道路的一些细节性问题。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是张荣翼教授,他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张老师是中文系副主任,经常和学生打成一片,包括踢足球、看球赛、读闲书等。张老师还有很厉害的一面,那就是他的学术影响。2000年前后,他的学术文章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中心全文转载了约60 篇,在重师中文学科占有重要的学术分量。答辩时间在2001年5月中下旬,答辩的场景我至今难忘。答辩前,张老师已经知道我将留下来读研究生,他简单问了我论文里的用词,到底是“郁郁寡欢”还是“寡寡郁欢”的问题后,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大讲治学之路,如何以文学切入思想史,怎样小题大做,如何文本分析,理论如何作为论文的骨架,等等,谈了一个多小时。那场本科毕业论文答辩也就20 多个同学,但从午饭后开始的答辩却持续到晚上近10 点才结束。今天回头来看,张老师当年对我真是用心之苦。我的硕士论文答辩用了不到20 分钟,但本科论文答辩却用那么长时间,至今想来都是罕见的。张老师后来虽然也在重师带研究生,但大部分时间在武汉大学,2003年之后就完全待在武汉大学了。
第三件事,是李英杰考研失利后对我寄托的期望。英杰兄是我大学最为要好的朋友之一,因家境相似且志趣相投,尽管他不是文秘专业的学生,但我与他订交之后成为比兄弟还亲的人。那时普遍流行打双扣,我也热衷这一游戏,经常与他们玩到12 点后才回寝室,我和他还曾在寝室悄悄炖肉吃。在生活开销上我尽量节约,以填饱肚皮为主,每周吃肉的机会并不多,我规定自己每周最多吃两次肉。肉吃得少,饭量必然增加,我俩的饭具大得惊人。记得有一次我们打球完毕去食堂吃饭,我俩的饭具直接吓跑了几位女生,她们不理解这两个男生为什么要吃那么多饭。英杰兄仅因外语差一分,与研究生的门槛擦肩而过,这是令我痛心的事。但他很快落实工作,进入重庆南开中学教初中语文。而今他已成为学校的语文骨干教师,传闻他通过自己的不断探索,教学经验相当丰富,教学成绩相当突出,赢得学校领导、学生、家长的普遍喜爱。原本他有做行政的机会,但他还是拒绝了学校的好意。等他在南开中学安顿好后,我就经常出入他的住处,主要是以吃饭改善生活为主。他知道我经济处境艰难,时常邀我去他家。同时,他也告诫我,要我认真读研究生,有困难直接提出来他想办法解决,他说他能工作了、就能够满足我读书的最基本需求。他还说到,我读书并不是为我一个人,他也把自己对研究生求学的期望全部寄托在我的身上,要我读书读出个名堂来,不能中途而废。我的母亲生病上重庆找医院找医生等烦琐事,全部是由英杰兄出面寻找、沟通与敲定的。他待我的母亲犹如他的母亲,这种情感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所以,我的读书背后寄托的是师友们对我的期待。我真正的学术兴趣培养,还是从硕士研究生阶段开始的。原本以为考取研究生后,靳明全教授会选我做他的学生,但事与愿违,他选了其他几个同年考入的学生,包括王学振师兄、黄智、金安丽、汪太伟、张玲丽、黄霞。当时我有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进而产生退学回西昌教书的想法。班主任罗安邦老师知道后迅速来安慰我,他陪着我去操场打篮球。打篮球当然是个幌子,罗老师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并给我讲了郝明工先生在中文系的为人为学情况。回头来看,也许靳明全教授有另外的考虑,也可能真是为我着想,我最终分到郝明工先生的门下问学。而今看来,明工先生才是带我进入学术研究之门的真正引路人,他那时正致力于重庆抗战文学及文献的研究,我的学术训练就是从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开始的。我们那一届入学之后,很快就被安排参加到周晓风教授主持的“二十世纪重庆文学史”课题的资料搜集与整理的过程中,课题组同学先后在重庆图书馆、重庆档案馆、母校图书馆查阅文献,接受了最初的现代文学文献学训练。
2002年开始,同学们陆续开始发表学术论文,最先是王学振师兄和冯清贵师兄,他们在《郭沫若学刊》发表关于郭沫若的研究论文。这给我带来了压力,原来研究生写出来的论文是需要拿去发表的。到2003年春节,我写出了第一篇正式的论文,是关于萧红的寂寞情结的研究。这篇论文因害怕明工先生批评,我先把它送给我尊敬的李敬敏先生。李敬敏先生那时还是《重庆师院学报》的主编,看了我的论文后,他把它转给了学报编辑部主任、副主编朱丕智老师。大概在2003年4月间,朱老师约我去学报编辑部的办公室交谈,说我的论文可以发表,对某些细节之处也提出修改意见。我按照朱老师的建议进行修缮,这篇文章以《萧红的“寂寞”情结》为题于当年6月刊载于《重庆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 期,得到400 多元的稿费,这让我的心底对学术产生敬畏和喜爱。硕士研究生期间,在好友王玉珏、杨猛的帮助下,我的第二篇论文《揭祥麟儿童文学创作综述》刊登在《自贡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毕业前夕,在老班长陈进东的支持下,我的第三篇论文《边缘姿态的写作——析萧红的香港时期文学创作》也在《沙洋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发表出来。
但那时对于我今天从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今称“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研究并没有多大的认识,更没有引起更大的重视。2004年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准备期里,陈子善先生给我开了一份书单。子善先生在给我的复信中谈到,他所带的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有两个,一个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论、一个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他自己更愿意博士研究生能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的研究。而在那年的博士生入学笔试中,子善先生就出了一道作文题,要考生谈谈自己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关系的认识,我因认真读过樊骏先生的那篇长文——《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在考场上洋洋洒洒写了3000 多字。这也许是子善先生当年及后来对我有深刻印象的重要原因吧。回到西昌学院工作后,我把考场构思的那篇文章进行文字的重新整合与完善,最终以《文学史料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为题,发表在《西昌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年第4 期上,也算是对上海考博的特殊纪念。
回到西昌安顿下来,因注定了自己要在高校长期工作,我开始对学术研究进行规划,准备以延安文学研究为中心,上(二三十年代)下(四五十年代)伸展开来。以延安文学为中心,其实还是出于文献的现成条件。我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50年代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的一套《解放日报》,齐全的12 卷,利用它可以做一些话题的研究。但2005年下半年开始,因中文系的教学任务安排,我的授课课程转入以《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为主,这使得我平时阅读作品与文献的方向,主要向当代文学领域靠拢。这时,我碰巧在西昌学院南校区图书馆发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这些报纸竟然存放在学生的自习阅览室里,平时根本没有人会去翻看。利用自己的新发现,我邀约当时的一些本科生、专科生加入到翻阅资料的乐趣里,征得图书馆借阅部的同意,我还借阅过很多报纸回家慢慢复印、翻读。
我还利用过四川大学图书馆的馆藏纸质文献资源,这得感谢周晓风教授、陈祖君师兄和王怀春。周晓风教授那时尽管没有承担实质校领导职务,但他仍旧是母校重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科的把舵人。平时,周老师很少在四川大学,他的床位长期闲置,祖君师兄告诉我可长时间住在其寝室里。祖君师兄毕业后,怀春仍在四川大学攻读博士,我又得以经常入住他的寝室在四川大学出入。利用出差或假期到成都的机会,我对四川大学图书馆进行过地毯式的翻阅,记得翻阅了各省的日报、重要的文艺期刊,充实完善了自己在文献上的短板。这无形中让我完成了子善先生对我的期待,他的确让我翻阅了两年的原始报刊文献后,才让我进入博士阶段学习,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吧。
2006年10月开始,我构思着自己的读博规划,给自己规定了最后的时限,如果这一次不成功,我就在西昌稳定下来准备安家。为了给自己创造好的机会,我选择了三所院校报考,以便增加成功几率。华东师范大学是首选,毕竟和子善先生已有很熟悉的沟通与交流,他对我的了解已相当深细。但我还是怕有闪失,又选了清华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清华大学我报考的导师为解志熙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报考的导师为张中良先生。为了让两位先生对我有了解,我主动写信介绍自己。解志熙先生、张中良先生都很快给我回了信。解志熙先生在复信中告诉我,因清华虚名在外,报考的人不少,希望我能够从容、安心备考,并告诫我多读经典作品和经典学术著作。张中良先生则直接复信欢迎我报考。按照三所学校的考试科目,我投入全面复习中。
2007年3月中旬,我先东进上海,赴华东师范大学考试,3月底则转战北京,等候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清华大学的考试。因有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同学刘俊(时在中国科学院地理资源与科学研究所读博)关照,我直接住在他的寝室里。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博士入学考试,最难的科目是英语。2003年,我的师兄彭玉斌报考杨义先生的博士研究生,他纯外语本科生出身,考的分数不过60 分,它对我的难度可想而知。考试下来,外语没有任何把握、更谈不上信心,试卷也没做完。成绩出来后,问题果然在外语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一门专业课过了90 分,这也是张中良先生对我有深刻印象的原因,他说此前他的考生中还没有人能达到这个分数。中国文学史过了60 分,总分虽然达到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分数线,但英语单科成绩没过。这时,华东师范大学的考博成绩公布,子善先生主动与我电话联系,告诉我可以录取,让我在单位安心工作,9月到上海报到读书。其实,子善先生至今都不知道,当时我还在北京等候着最后一场博士入学考试。因华东师范大学成绩已出,且进入博士生录取程序,我就跟解志熙先生联系,告诉他真实情况,他说我应该选择华东师范大学,应该选择子善先生。因我离校出行甚久,单位领导怕我外出考博的事被校领导知道而引发意外,在电话里催我速回西昌上班。清华大学考试临近前夕,我还是放弃了考试,购买火车票从北京直接回西昌。利用在北京的空闲,我还到冀西的曲阳县探望了远嫁到那里的三姨和幺姨。与三姨二十多年不见,她离家的时候我刚进小学,而这年我已经28 岁。
本文作者的博士学位证书和毕业证书
子善先生是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的权威学者,我想在博士入学报到时给他呈献出一份特殊的见面礼物,这就是至今让我无法放下的作家检讨书。翻阅旧报旧刊的过程中,我特别留意到从延安《解放日报》上开始出现的作家检讨书。最初看到何其芳、周立波的检讨文字,很是吃惊。但在翻阅《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以及其他的国家级、省级文艺期刊和报纸时,我发现这样的文字并不少,就着手编了份不断补充的索引,把自己过目过的作家检讨书篇目记录下来,检讨书文字也整理在电脑里。9月入学的时候,我把那份还不完善的目录提交给子善先生过目,他很高兴,说这一话题可以好好研究。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个话题得到他的支持,迅速在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武汉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查阅更多的期刊和报纸,这一梳理竟然得到了近300 万字的资料。
博士论文的选题渐渐浮出水面,但真正建构博士论文提纲时,我试图以现代作家检讨书作为隐线,考察1949年至1952年的中国文艺界发展状况,梳理思想改造运动与文艺队伍及体制之间的内在关系。这一话题抛出来,就遭到导师组几位老师的一致否定,他们说我野心太大,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办法完成写作。子善先生也谈了对这一选题的担忧,说目前的条件并不适合做这样的话题。导师组一致决定要我不做三年的跨度,只做一年,让我拿定主意选择到底做哪一年。我最终和子善先生沟通,转换了学术思路,决定就做1951年,以“文艺界”的专题形式,选择文艺学校(中央文学研究所)的作家培养、私营电影业(昆仑影业公司)的改造、文艺丛书(“新文学选集”“文艺建设丛书”)的文学建构、政治文献(《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出版策略四个专题,以“统一战线”政策作为内在贯穿线,勾勒1951年这一年中国文艺界的真正走向。如果从2005年接触、翻阅《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原始文献算起,经过近五年的思考与写作,2010年4月博士论文初稿完毕即送交盲审,顺利通过校外专家(南京师范大学、武汉大学)的审读后,5月下旬子善先生安排了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会和张向东师兄的博士后出站汇报会:蔡翔先生为主席,殷国明先生、董丽敏先生、郭春林先生、罗岗先生为委员。或许是看到我的博士论文竟高达28 万字,写得很辛苦,几位先生都没有刁难于我。答辩过程中,殷国明先生反而给我说了很多好话,这些话直到今天仍激励着我不断前行。12年过去,博士论文的网络版在CNKI 的下载量高达3150 次,这个下载量对我是很好的激励,至少有约3000 读者见过我的博士论文。2020年4月,由李怡教授牵线,我的博士论文得以出版。遵照师友们的建议,题目更改为《1951年的共和国文艺界:“统一战线”政策下的“整合”》,它是在我博士论文的基础上进行的修订,字数约41 万字。这是我公开出版的第一部学术专著,我把它敬献给我伟大的母亲,“感谢她给了我一个强健的体魄”。
2010年6月博士毕业后,我原本打算回西昌学院继续工作,但那时二级学院正在被重新组合,对我回去工作可能也有顾虑。老朋友郑剑平教授正在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当院长,他问我愿不愿意到绵阳工作。出于对老朋友(也是我入职西昌师专的引荐人)的情感寄托与信任,他对我十分真诚,我最终放弃了其他应聘单位,9月就到绵阳上班。因我报到时间晚,那一学期无课,整整一学期处于自我修整的状态,显得自由自在。子善先生知道我在西南科技大学安顿下来,他正好要到四川师范大学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年会,便提前到绵阳看我,这是先生第一次踏上绵阳这片土地。2018年我的第二个孩子朵朵出生,子善先生和殷国明老师顺道来绵阳走了一趟。2020年11月,由我牵头在西南科技大学举办了“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的理论与实践”学术研讨会,又一次得到子善先生为首的众多师友大力支持,他第三次来绵阳。子善先生对我的牵挂与扶持,其力度由此可见,这显示出先生对我一贯的关爱。
绵阳工作的12年里,我曾受学院领导的诚恳邀请,担任教学科研办公室主任三年。2013年4月,雅安芦山县发生地震,当时我就在距离震中不到20 公里的地方,对我的冲击非常大,爱人及岳父一家都受灾严重。此前的3月底,大哥又在河南济源工地出事而人事不省。我需要把时间用在应付、照顾家庭上,遂提出不再做行政工作。2013年9月离开行政岗位后,我把精力放在了专业授课和治学上。此前的2011年,我申报的教育部青年项目课题《人民共和国初期文艺界的“内部清理”——“十月文艺丛书”专题研究》获得立项,这为我展开共和国初期文学与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很大的动力支持。在博士论文前期文献的基础上,我主要围绕“十月文艺丛书”和“新文学选集”丛书展开学术研究,兼及共和国初期的出版史。2018年,我又以“新文学选集”丛书为专题,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并获得立项资助。
因我的学术兴趣主要集中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对现当代文学文献资料的搜集、整理与阐释就成为学术工作的最主要部分,我把搜集的范围限定在1949年10月以后。之前的文献,一方面是搜集难度很大,另一方面是价钱方面我承受不了。所以,我从5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文献搜集开始,主要借助于孔夫子旧书网,出差时每到一个地方也努力寻找旧书市。目前,我自己所拥有的藏书约两万册,大部分都来自旧书市,购买新书相对较少。对我来说,旧书的文献价值更大一些,我一旦看中旧书或旧刊,都会毫不犹豫买下。家里珍藏的几套旧书费钱并不少,比如:红皮本的鲁迅著作注释本,共20 多种,估计费了2000 多元;开明版“新文学选集”丛书,费钱至少也是4000 元。这几年我对中国现代作家信札和日记的兴趣越来越浓,这一类书籍的购买力度比较大,费钱也是不少的。
本文作者在旧书市搜集文献资料
这21年的学术成长岁月中,我还要重点感谢几个人,是他们的真诚帮助,才让我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一研究领域走得如此的坚定与朴实。
第一位是我的大学老师、也是我的老乡孙碧平先生。能够进重师中文系文秘专业读本科,与那年孙老师参与学校的中文系本科招生直接相关。他出于对老家石柱县的特殊情感,把石柱县1997年所有报考重庆师范学院文科专业的学生(共四人)放在中文系,我就是这样才进入中文系文秘专业(另有马小兵、潘必才与我同专业)。孙老师后来在中文系做教学秘书,每逢老乡会举办,他都尽力参加。本科毕业前夕,因我与西昌师专达成协议,由他们委托培养、作为学校的引进师资,但他们对于出钱给我读书还是有顾虑,怕我毕业之后不回去工作,需要找一名经济连带担保人来承担风险。当时我也不知道找什么人来担保最为合适,西昌师专说找一名在重庆师范学院工作的、我熟悉的老师就可以。跟孙老师谈了这件事,他毫无顾虑地承担起这一责任,使得我硕士培养费用得到解决。如果没有孙老师对老家的这种乡情,和对我人品的信任,我只有先保留一年学籍、回西昌师专工作之后再重新回母校读研究生。至少后来的学术之路会发生很大的改变,毕竟在职读书和全日制读书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如果真回西昌师专先工作再读书,母亲很可能提前在2002年暑假就离开了我。在心底,我一直存着对孙碧平老师的感激之情。他的这一善举,不仅拯救了我读书的珍贵时机,而且为我母亲的生命延缓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第二位是我的博士导师陈子善先生。19年前(2003年11月)为了考博,我直接给子善先生投书一通,向他汇报了我为什么要考博,不久就收到了先生的复信,他很欢迎我报考,并寄送了参考书单一份,让我在专业知识上进一步充实自己。我当时没有想到华东师范大学是所谓的“985”或“211”,也没有想过子善先生是著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专家。用直白的话说,就是蒙着头去考。要感激的是,子善先生并没有门户之见,没有看我的学校出身。以他的学术名气,要招比我好的学生轻而易举。2007年第三次报考时,子善先生也没有因为我在没有名气的西昌学院工作而舍弃。子善先生指导学生很独特,他从不限定学生题目,都是让学生在文献的爬梳中发现问题,一旦这一问题拿出来讨论他觉得有学术价值,就无形之中帮着、推着学生前进。我沉浸在作家检讨书的那些年里,他就先后帮我搜集过丁玲、夏衍、司马文森等人的文字。我很庆幸自己,更庆幸那个时代。那时博士招生风气较正,我才有机会得以进入先生的视野,进而成为他的博士生,而今可能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子善先生2009年主编《现代中文学刊》,因我当时还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有一篇沈从文的钩沉佚文《巴拿马的斗争火炬》就由他安排,发表在“创刊号”上,实际扶持我走着学术的道路。到今天,我在《现代中文学刊》发表了9 篇文章,那篇《〈中国新诗选(1919—1949)〉的版本、编选与代序修订》长达42000 字,他安排一期刊载完,占用版面达19 页,用的是小号字体,这是迄今为止我发表最长的论文。得子善先生信任,我还给《现代中文学刊》组过专题性专辑论文,包括:丁玲研究、共和国文学十七年、何其芳诞辰一百周年、萧军日记、共和国初期文学研究、“十七年文学”研究、纪念何其芳逝世四十周年、郭沫若研究等。他为我学术组稿能力的培养提供机会,助推着我不断成长。
第三位要感谢的人是解志熙先生。2006年10月决定报考清华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后,我与解志熙先生开始了通信联系,至今已有十六载,保守估计通信数量有90 通。解志熙先生对我留有深刻印象的原因,可能与我致他的第一通信札里的一句话有关。当时选择报考清华大学中文系,我在信里说到,我选他作为考博导师并不是因他在清华大学,如果他仍旧在河南大学,我也会报考,我选定的是解志熙先生为人为学之品性。第一次见到解志熙先生,还是在2008年12月的胡风学术会议上,由我的大学老师李文平教授引荐。经常拜读解志熙先生的文章,知道他与我的师爷支克坚先生的亲密关系,我的硕士导师郝明工曾入支先生的门下。解志熙先生一直把支先生当作自己的导师,其情其感颇深,有他写过的文字作证。2012年前后,因西南科技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二级硕士点想升级为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授权点,我与解志熙先生往还信札逐渐频繁起来。2014年5月2日,他读了《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刊载的我的小文《沈从文缺席1949年文代会考》,写来信札一通对小文给予表扬:“……你的文章《沈从文缺席1949年文代会考》,觉得写得很好,不仅资料详实、考辨确凿,而且立论得体,特别是指陈学术时弊,以为‘研究者对沈从文倾注了过多情感因素,遮蔽了历史细节,……会犯同样的错误’,可谓切中要害。应该说,学界在反感政治对现代文学的干预之余,又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另一种政治悲情和政治想象,在这种悲情的历史想象中,沈从文40年代末的自杀与发疯以及不能参加文代会等事,都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政治迫害’的结果、沈从文也因此被塑造成一个文化悲剧英雄。这其实与实际情况不符。然而多年来人们竞相叙说、不断夸饰,似乎成了铁案,当他们这样慷慨陈说的时候,自己也俨然成了学术英雄。读到你的论文,觉得心平气和、实事求是,殊为难得也。”2016年3月,在解志熙先生的提携下,我的史料钩沉文章《思想革命》和论文《胡适〈思想革命〉英文演讲稿发现之意义》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3 期头版头条推出,体现了他对我这样一名边地研究者的用心支持。毫无疑问,在我的学术成长困惑时,解志熙先生也成为了我重要的倾诉对象。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就会重新打开邮箱,读着他的那些来信,让我的心灵得到温暖,让我的失落得到缓解。
第四位要感激的是一个学术群体,这就是学界传闻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小组”。2013年11月,曾在绵阳师范学院工作的杨华丽教授(2016年调入我的母校重庆师范大学)引荐我参加一个QQ 群,告诉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中青年学者正在组建学术联盟。我对这样的事情,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热情,但华丽姐对我平日的关照使我又不能找理由推却,就加入QQ 群。进群之后,没想到还真找到了相互帮助、相互帮衬的师友。首先是群主,来自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侯桂新博士,他是许子东先生的高足,本科、硕士就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远赴香港入子东先生门下。因许子东与钱谷融先生的这层关系,我与桂新都是钱先生的再传弟子,其情感上更加亲近了一些。那时我刚辞去行政工作,转入自己的学术研究,处于摸索的阶段。2013年至2017年那一段时间,桂新是我论文的第一位读者,他对我的批评十分中肯,使我在那几年里进步很明显。2014年7月和10月,我把我最亲近的两个老朋友易彬、凌孟华也引进到群里。易彬是吴俊教授的博士生,他2007年6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在母校尽管没有交集,但我对他的穆旦研究很敬佩,他被子善先生称为“易穆旦”。凌孟华为我硕士同窗,读书期间住在同一间宿舍里(还有王怀春),大家情感很融洽,他在我读研究生时对我的帮助很大,其情本如兄弟。我处在绵阳这种三线城市里,学术资源相对稀缺,借助这个团体,我做了一些可以做的学术工作,还推荐过优秀本科学生报考外校的硕士研究生。我的学生中,包括蔡东、宋亚奇、肖尊荣等数十人,都受惠于这个学术群体,获得了深造的学习机会。与桂新畅谈建构这一学术群体,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方便群友的出行。我们原先的计划,是每一个省会城市发展一名群友,以方便群友之间的接待(包括学术会议与偶尔旅行),后来也试图在有学术底蕴的高校发展群友。而我还有另外一层私心考虑,那就是整合学术资源、借助学术中心地带的想法。因我处在绵阳(2022年3月,我调离西南科技大学)这种地级市工作,学校图书馆的藏书毕竟有限,学术资源的获取有很大困难,包括基础文献的查询。我欲享用群友们都在大学或研究机构工作、且大都在带研究生的便利,有些难以查找的文献可以信任、依托群友的帮助,这可以节约大量的出行成本,降低学术成本。委托朋友们查询资料的事,对我而言经常发生。我委托过很多师友,代我查阅过北京、上海、广州、天津、南京、武汉、成都、西安、兰州、呼和浩特、乌鲁木齐、济南、长春等地的文献。群内还有几个编辑,他们时不时对群友的学术话题提出建议和意见,也让大家的学术成长少走弯路。
2020年6月,本文作者(前排左三)参加欢送毕业生篮球赛
在学术之路上我还要致谢很多师友,因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出,正是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心,我才有今天坚定的学术坚守。我的岳父杨永能先生为我从事学术研究,付出了更大心血,借着写这篇文章的机会,我向他表达一名晚辈对他的敬意,感谢他这么多年的操心,解除了我学术研究路上的后顾之忧。
为着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感恩之心,我愉快地走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路上。为了感恩之路越走越宽,我会把我曾得到的精神财富回馈给社会,回馈给我那些需要深造再走感恩之路的学生们,助推他们在学术路上越走越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