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百年 岁月如歌
——缅怀秦怡
2022-06-30张彩虹
张彩虹
2022年5月9日,百岁老人秦怡女士离开了我们。她的一生铭刻着风起云涌的中国现当代史不同阶段的历史主题,她出演过的十余部话剧和几十部影片是一部浓缩版的现当代中国话剧史、电影史。她高洁的人品,善良的秉性,不屈不挠、不骄不躁的作风是老一代艺术家高风亮节、德艺双馨的典范和楷模。明星研究理论开创者、英国电影学者理查德·戴尔在该领域的奠基之作《明星》一书中指出:电影明星是一套行之有效的符号文本系统。明星形象由私人文本、影像文本和媒介文本构成。缅怀秦怡女士波澜壮阔的一生和灿若星河的艺术贡献,就从这三重文本的明星书写开始。
出走与坚守:私人文本中的秦怡
1922年1月31日,上海南市小南门外小九华七号(今上海市黄浦区王家码头路西段)的一户秦姓人家诞下了一个女婴。如果不是大她十岁的大姐不舍得,将她从育婴堂又抱了回来,等待她的命运将会和她的四姐、七妹、八妹、九妹一样:一出生就会被送走,从此流落于茫茫人海中。这个幸运的女孩就是日后的电影明星秦怡。秦怡原名秦德和,祖籍江苏高邮,据传先祖是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秦观后人中有一支在元代迁居上海县(今上海市浦东新区陈行),明太祖朱元璋曾追封秦观八世孙秦裕伯为显佑伯,称其为“上海县城隍正堂”,这一封号历明清两代不变。到了秦怡父亲秦粟臣这一代,上海秦氏早已没落,三兄弟聚族而居,由大伯掌管家业。秦粟臣年轻时得过肺痨,体质虚弱,有幸的是与妻子瞿素月感情甚笃,育有一子九女。然而在伯仲共居的封建大家庭里,秦粟臣在怡和洋行任账房先生的微薄收入远不足以供养庞大的家庭,于是封建意识浓厚的大伯主张:从第四个女儿开始,接下来出生的女孩就需被送往育婴堂。尽管家庭条件一般,但是秦怡的父亲和母亲还是尽可能地给予子女力所能及的爱。据秦怡晚年回忆,自己生逢离乱、命途多舛,个人生活也很不幸福,但是最终都扛了过来,得以颐养天年,全靠小时候巧思的母亲用各种办法丰富家里的伙食品类,保证了孩子们身体成长所需的基本营养。而她自小也在父母关爱和兄弟姐妹手足之情中养成了健康的体魄和热爱运动、勤于劳作的习惯以及开朗积极、温柔敦厚、心胸宽广的良好秉性。秦怡6 岁时,父亲不顾大伯的阻挠,坚持送她到小学读书,也会在周末带她去听音乐会、看电影。喜欢阅读文学名著的大姐也对秦怡产生了很大影响,她的艺术启蒙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受做财务工作的父亲和大姐的影响,秦怡中学时就读的是位于陆家浜路迎勋路口的中华职业学校商科。然而,少女秦怡心中真正的梦想是从事文艺工作。她回忆八九岁时第一次跟家人去民国路舟山路口(今人民路134 号)的东南大戏院观看电影《西线无战事》时,声、光、影、电构成的视觉影像激发了秦怡对艺术世界的向往。在大姐的支持下,她参加了南市著名的少年宣讲团,那里的各种文娱体育活动培养了秦怡的文艺功底和对艺术的敏锐感知力。
淞沪会战后,日本侵略军占领了除租界外的整个上海地区,普通居民纷纷逃往租界区避难。因为财力不支,秦怡一家人只能挤在十几平方米的租界小屋中。少女秦怡有着强烈的爱国心,曾经计划和小伙伴们前往十九路军驻守的四行仓库做战地护士,以微薄之力支持爱国军队的抗日行动。虽未能如愿成行,但年幼的秦怡不愿做亡国奴的赤诚之心昭昭可见。当时复旦大学、国立交通大学(今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迁往重庆,秦怡偷偷和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攒钱买船票,于1938年8月跟随前往成都的交大毕业生们,乘海轮绕道香港前往武汉参加抗战救护和宣传工作。16 岁的少女在兵荒马乱的大时代里,一路经历各种新奇的体验,也初尝人生的颠沛流离和辛酸。秦怡做过川军文书,护理过受伤战士,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因为外形条件出众,流落到重庆的秦怡在一次偶然机会下结识了中国电影制片厂导演应云卫和史东山,得以进入中国电影制片厂做实习演员,并改名为秦怡。在《我的艺术生涯》一文中,秦怡回忆当年进入电影界的初衷:“我抗战心切,时刻盼望着胜利的消息。我知道我将永远站在平民百姓、弱者的一边,我同情他们,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时,将由我自己决定一切。当我看到那些描写抗战的话剧后,我对那些搞话剧事业的人,产生一种尊敬和信任。我的许多虽然还杂乱,但又起着支配作用的思想,推动着自己作出了抉择——当一名演员。”1939年,她在舒绣文、陈天国主演的《好丈夫》中出演一位中年农村妇女,正式开启了银幕生涯。之后她又在英茵、陈天国主演的《保家乡》中饰演女二号。这两部戏让秦怡与年长她十岁的陈天国结下了一段情缘。陈天国曾就读于冯庸大学。学校在专业教学外,尤其重视对学生体魄的锻炼。青年时期的陈天国气质阳刚、热爱艺术,在北平参加过话剧演出,1935年到上海先后加入天一影片公司和新华影业公司,出演过《海葬》等一系列影片。陈天国对秦怡一见钟情,在工作生活中对她多有照顾。但是秦怡并不想年纪轻轻就走进婚姻家庭,陈天国便展开激烈追求。年龄尚幼、缺乏恋爱经验的秦怡防线很快就被攻破,两人结婚。新婚三日,陈天国接连大醉,暴露了家暴的本性。秦怡在下定决心离婚时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进入漫长的离婚拉锯战中。在重庆时,秦怡与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电影皇帝”金焰及其夫人王人美同为中国电影制片厂演员,无论在年龄上还是在表演成就上,夫妇俩都是秦怡的前辈,也是她的银幕偶像。正遭受感情重创的秦怡非常羡慕他们比翼双飞的职业发展和家庭生活,却不知道这对影坛伉俪彼时也处于感情失和、婚姻破裂的边缘。受制于大后方摄影器材和胶片的匮乏,中国电影制片厂拍片不多。为解决生计问题,不少电影人投身话剧事业,继续开展抗战文艺表演工作。1941年,秦怡加入中华剧艺社,并主演了该社的首场大戏《大地回春》。这部戏的导演应云卫也是上海南市人,是秦怡早年在南市少年宣讲团“云卫队”时的老同事,曾在中华职业学校创办过“上海戏剧协社”。秦怡因为这部戏在陪都重庆的话剧舞台上一鸣惊人。接下来她又连续主演了多部话剧,与白杨、舒绣文、张瑞芳一起跻身陪都话剧“四大名旦”之列。
10 岁时的秦怡
由上海影剧人组成的未名篮球队合影。前排左一为刘琼,左二为梅熹,左三为金焰,右一为田方;后排左一为陈天国
秦怡(左)在话剧《大地回春》中饰演黄树蕙
1944年,秦怡的第一次婚姻画上了句号。同一年,金焰和王人美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1946年,秦怡带着女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上海。不久之后父亲去世,秦怡用拍电影的微薄收入扛起了全家十一口人的生活重担。1947年,在戏剧家吴祖光的介绍下,秦怡与金焰这两个在婚姻爱情中受过伤的人重新组建了家庭。新婚伊始,金焰连醉三日,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相似的情境再现眼前,秦怡不由得对第二次婚姻心生疑虑。好在第二年儿子金捷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声笑语。年近四十的金焰在与王人美的第一段婚姻中曾育有一子,金焰当时正在苏州拍摄左翼电影《大路》,而刚刚20 岁、幼年失怙的王人美也没有什么育儿经验,孩子出生8 天后因早产体弱不幸夭折。这件事也是导致两人婚姻破裂的一桩内因。因此,人到中年的金焰对于儿子的出生自然欣喜若狂。
1949年,秦怡和金焰联合主演电影《失去的爱情》
然而,不和谐的因子在这个新组建的家庭中依然存在。无论是在抗战结束后的上海,还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和秦怡蒸蒸日上的表演事业发展相比,金焰似乎难以复现30年代上海“电影皇帝”的事业辉煌。1949年后他虽然担任上海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团长,拍摄过《大地重光》《伟大的起点》《母亲》《暴风中的雄鹰》,但是因为生性直爽、敏感孤傲,放不下往日辉煌带来的优越心态,一开始是挑戏时比较苛刻,后来因为不好合作,表演机会越来越少。强烈的落差感使金焰意气消沉,他开始借酒浇愁。处于事业低谷的金焰因长期酗酒喝坏了身体,1958年跟随剧组拍摄电影《暴风中的雄鹰》时,在川西阿坝藏族自治州的严寒天气中依靠烈度白酒御寒诱发严重胃病,1962年在手术中不慎被切断了胃部神经,导致他无法感知饥饿和饱腹感,体型暴瘦,只能长期卧床休养,并渐渐淡出影坛。而秦怡则在出演一系列电影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银幕定位,迎来了表演生涯中的第二次“高光时刻”。她先后主演了电影《无名氏》《遥远的爱》等十多部影片。频繁的工作使夫妻俩两地相隔,聚少离多。两人状态的巨大落差和交流沟通的缺乏,间接造成了金焰的婚内出轨,对秦怡造成了更为深刻的情感伤害。虽然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两人并未离婚,但是长达三十年的分居生活,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冷冰冰的家庭氛围,让自小跟着老人长大,性格敏感内向的金捷在心理上再度遭受伤害。1965年,17 岁的金捷因为受到刺激导致精神分裂。一方面是大环境不断恶化,一方面是家庭失衡,秦怡在巨大压力下罹患结肠癌。此时,除了咬牙硬扛下去,别无退路。尽管处于分居状态,天性纯良的秦怡还是尽到了基本的家庭义务,在繁忙的工作中尽心尽力照顾金焰的日常起居和儿子的日常生活,同时还要默默承受女儿金斐姮对自己的不理解和冷漠隔阂。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高压生活一直持续了二十余年。1983年,金焰去世,享年73 岁。临终时秦怡告慰他自己一定会照料好儿子金捷。此后的二十余年里,秦怡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儿子的日常生活,培养他的绘画爱好以抒发内心情感。生性内向的金捷在犯病时会因情绪激烈不管不顾地痛打他人,秦怡为此经常受伤,却仍然坚持把儿子留在身边照顾,其间经历的种种劳累和辛酸,常人无法想象。2007年,59 岁的金捷去世,85 岁的秦怡白发人送黑发人。忙忙碌碌的一生,都在为家人、事业操劳,忽然就这么清静下来了,该如何度过晚年岁月呢?秦怡在访谈中说过,她的性格就是独立自强,面对生活不计较、不抱怨,既来之则安之。关心社会、回馈社会是她一生的准则。2008年,在汶川大地震赈灾晚会上,秦怡将毕生积蓄20万元全部捐献出来,耄耋之年的拳拳爱国之心令人感动。虽年事已高,但秦怡仍然保持艺术生命的活力,积极参与各种电影活动,奉献生命中的光和热。2014年,92 岁的秦怡自筹资金,编演了电影《青海湖畔》。为了筹钱,秦怡差点卖掉了自己的住房,老一代电影艺术家对电影事业的热爱和不计得失的全身心投入由此可见一斑。作为中国电影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秦怡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从来不居功自傲。盛名之下的她并不嫌弃龙套角色,先后参演了电影《妖猫传》《那些女人》。《妖猫传》中短短几分钟的戏传神地表达了影片的历史纵深感和文化厚度,令人忆起诗人元稹在《行宫》中描写的场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秦怡从少女时代离开上海,在抗战中走上话剧和电影舞台,在她身上浓缩了那个时代许多爱国青年的人生历程。第一次出走是因为不愿做亡国奴、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报效祖国。和陈天国的婚姻失败后的出走,是身为知识女性,从封建气息浓厚的不幸家庭生活走出,向职业女性的身份转变。在和金焰的第二次婚姻中,秦怡面对情感伤害并没有再次选择逃离,而是恪守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身份责任,以德报怨,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扛起了道义与责任。不同背景下的出走与坚守,都浸染着深沉的爱、牺牲和担当。就像她在舞台和银幕上塑造的那些角色一样,跨越不同时代,由追求个人解放的小我逐步走向无私奉献的大我,最终将一己生命,融入到为电影事业奉献终生的宏大追求当中。
时代女性:影像文本中的秦怡
电影《妖猫传》剧照
1941年,皖南事变爆发,国共关系陷入僵局,重庆话剧界统战工作也开始出现裂隙。在周恩来同志的直接领导下,阳翰笙从“文工会”经费中秘密拨出三千元用作中华剧艺社筹组费用,无党派人士应云卫受邀出任社长。剧社成立后,在重庆国泰大戏院首演《大地回春》。秦怡第一次挑大梁,饰演女主人公黄树蕙。秦怡在此之前只在《放下你的鞭子》《正在想》《中国万岁》等街头抗战短剧和几部电影中担任过配角和群众演员。剧中黄树蕙出身民族资本家家庭,生性懦弱,深受封建礼教束缚和夫权压制,虽然大胆追求女性解放,却苦于找不到出路,只能暗自神伤。这种封建大家庭里的牺牲品的角色定位和秦怡的人生经历之间有很大距离。另外,剧中其他角色扮演者都是蜚声艺坛的知名演员,如顾而已、项堃等,而饰演哥哥黄树坚的又是陈天国,无形之中进一步增加了秦怡的心理压力。在导演应云卫的不断鼓励和同事们的热心帮助下,秦怡从学穿高跟鞋开始逐步接近人物身份,揣摩人物心理,一点点找到角色定位。演出中,大姐去世的噩耗传来,与姐姐有着深厚感情的秦怡将这份痛失亲人的悲恸融入到角色的情感体验当中。功夫不负有心人,首场演出大获成功,连演22 场,创下了重庆话剧演出场次的新纪录,并直接带动重庆话剧热潮和持续半年之久的“雾季公演”。秦怡也开始了她在陪都话剧舞台上的“高光时刻”。她先后主演过《野玫瑰》《清宫外史》《桃花扇》《结婚进行曲》《离离草》《草木皆兵》《戏剧春秋》等剧,锤炼出了精湛演技,也培养了良好艺术品格。面对角色,秦怡始终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从不挑剔戏份多少和角色大小,心甘情愿演配角、跑龙套。她演过《天国春秋》中只有三句台词、一场戏的小配角红鸾,也演过《愁城记》中的反面角色,俗不可耐的赵太太、《钦差大臣》中的丑角县长小姐等。抗战期间,重庆共上演过多幕剧170余出,独幕剧更多达240 余出,平均每年都有几十部话剧上演,创造了中国话剧的黄金时代,也极大鼓舞了全国军民的抗战热情、振奋了民族精神。陪都时期,包括复旦大学、国立交通大学、中央大学在内的31 所大学迁往重庆,青年学生成为进步话剧的主要观众群体。进步话剧对青年一代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和教育意义。台上是万众瞩目的明星,台下是艰苦卓绝的物质生活。除官办机构外,票房、借贷、募捐是民营剧团保持正常演出的常用手段。演员们没有固定薪酬,只能保障每天两餐大锅饭,演出日加一顿夜宵。1943年,由香港到达重庆的进步文化领导人夏衍在一次文艺界座谈会上说:“京剧有‘四大名旦’,话剧也有‘四大名旦’,白杨、舒绣文、张瑞芳、秦怡,不是四大名旦吗?”从此,陪都话剧“四大名旦”的说法广泛传播开来。中华剧艺社曾因为国民党对进步话剧的阻挠,在1943年夏到1945年年底期间前往成都演出。演出剧目中就包括秦怡主演的《离离草》和《戏剧春秋》。1944年2月至8月,剧社还前往内江、泸州、乐山、五通桥、自流井等地进行巡回演出,以更广泛地唤起民众的抗日积极性。在四川巡回演出时,经历了诸多苦难,秦怡回忆说:“那时候我经常到乐山、西昌等地方巡回演出,几乎天天都上台演戏。正是这样一段话剧演出的经历,为我后来几十年的电影表演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有了这种基础,自己就成了戏里的主人,这就是真情投入、本色演出。”秦怡回顾,自己性格中不计名利、一心奉献的精神就是在那段时间培养出来的:“在重庆的时候,一年六个话剧,演足280 天,我都是主要角色。战地演护士,亭子间演嫂嫂,各色各样的。只要日本人不轰炸,就演。”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每一次表演,这些经历无疑使秦怡受用终生。
1946年返回上海后,秦怡收到几家电影公司的拍片邀约,先是与刘琼主演了中电二厂出品的,由吴永刚导演的影片《忠义之家》。该影片讲述华氏一家三代精忠报国,抗日救国的感人故事。后遵照安排,秦怡在民营电影公司主演了三部影片。第一部是国泰影业公司出品的,由应云卫导演的《无名氏》。影片采用现代性的心理叙事手法,冷静检视抗战结束后在胜利的表象下潜藏的社会矛盾和老百姓的离乱疾苦。因为影片对社会的批判比较尖锐,有强烈的控诉意识,被国民党电影检查机构要求多处删减。第二部电影是中电二厂陈鲤庭导演的《遥远的爱》,影片以讽刺喜剧手法讲述了男女平权问题。秦怡与赵丹合作,饰演的小女佣阿珍被大男子主义的肖教授一心改造成贤良淑德的知识女性,内心的独立自主意识也被同步唤起,并勇敢融入到大时代的洪流中去。这一角色设定很有时代色彩,曲折反映了当时社会意识中对于两性关系的认知。现实生活中陈天国、金焰这些受过现代教育、追求民族独立解放的、具有现代派气质的男明星,在私人生活中也难免大男子主义思想作祟,因此造成家庭失和的悲剧。秦怡在生活中的处境和在银幕上的角色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第三部影片是由上海实验电影工厂出品的《大地回春》,讲述的是地下工作者打入汪伪内部获取情报、积极抗日的故事。秦怡与刘琼再度联袂主演。1949年,秦怡和金焰主演了国泰影业公司出品的,由汤晓丹执导的电影《失去的爱情》,这是两人唯一一次银幕合作,饰演一对不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悲剧的成因一方面是日本侵华造成的恋人离别,另一方面则是女性传统意识中的自我牺牲倾向。结尾处金焰饰演的画家从抗战前线回来,在女主人公坟前感叹:枉顾大时代的转变,只“追求个人的幸福,是得不到的”。秦怡1949年以前在银幕和话剧舞台上饰演的角色以正面人物居多,有受传统意识束缚成为牺牲与献祭对象的女性形象,更多的是有反封建意识和抗日救国思想的进步女性,以及追求女性独立、两性平权的现代职业女性形象。戏剧舞台和银幕形象塑造也在反塑着秦怡的个人成长,是她在生活中逐步成熟、艺术上逐渐成长、人格上走向独立、信仰上坚定立场的镜像写照。
秦怡在电影《铁道游击队》中饰演芳林嫂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秦怡担任上海电影制片厂演员、演员剧团副团长,开启了表演事业的高峰期。她在银幕上的角色诠释了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确立的工农兵电影美学风范。在石挥导演的影片《母亲》中她饰演含辛茹苦、深明大义的母亲,独力将儿子培养成为一名出色医生并支持儿子留在贫民区为穷人看诊。在化妆师辛汉文的高超化妆技术下,年方26 岁的秦怡一下子变身伛偻老奶奶,并很快找到了角色感觉。她说:“由于外形塑造的成功,才唤起了我对以往许多生活的回忆,并无意中用这些回忆去充实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使母亲这个人物内外统一起来了,活起来了。”《农家乐》中秦怡饰演北方农民拉英,在未婚夫退伍军人张国宝的带领下,转变传统观念,以科学方法推动农业生产。出生在大上海的秦怡第一次扮演农村姑娘,却毫无不协调之感,很好地传达了人物的角色身份。《两家春》中秦怡饰演的坠儿是委曲求全牺牲自我的农村童养媳,在妇女主任的帮助下,勇敢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追求爱情幸福。《马兰花开》中秦怡饰演的家庭妇女马兰不甘心做平庸的家庭妇女,来到丈夫所在的西北铁路修筑工地,经过刻苦的学习磨炼,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推土机手。这些角色形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男女平等、移风易俗的时代话语在银幕上的典型代表。《铁道游击队》中秦怡出演寡妇芳林嫂,在照顾负伤的铁道游击队大队长刘洪时双方产生了真挚的爱情,在执行侦察任务时芳林嫂不幸被捕,宁死不屈。《女篮5 号》中秦怡饰演被封建家长破坏爱情的林洁,代表了生长于旧社会的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喜迎新生。《红色的种子》中秦怡饰演年轻的女共产党员华小凤,被县委派到敌占区开展工作,出生入死完成了革命任务。《青春之歌》中,秦怡和妹妹秦文分别饰演意志坚定的革命者引路人林红和女大学生王晓燕。《林则徐》中秦怡饰演的角色是反抗帝国主义侵略者的农民阿宽嫂,勤劳朴实,泼辣能干,和丈夫一起修炮台,并肩作战,是一位巾帼英雄。1961年,秦怡与魏鹤龄、康泰联合主演剧情电影《摩雅傣》,她一人分饰傣族母女米汗和依莱汗两角,表现了母女两代前后截然不同的命运。《北国江南》中秦怡饰演的银花和丈夫在党组织的关心领导下,排除了阶级敌人的干扰,打水井解决农田灌溉问题,把家乡建成了塞北江南。秦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塑造的一系列银幕角色和叙事文本,生动记录了“十七年”时期中国电影的时代主题。
新时期以来,秦怡年事已高,但依然对电影表演事业热情高昂。1979年,秦怡与陈冲、史进联合主演剧情电影《海外赤子》,在影片中饰演为抗日救国募捐的女学生林碧云,值得一提的是秦怡的外甥女邓星饰演了青年时期的林碧云,与姨妈一起演戏。秦怡早年曾带领十妹秦文走上电影银幕,从小跟着姨妈生活的邓星对电影表演充满兴趣,女承母业,也成为令人瞩目的电影明星。秦怡还在由李志舆、潘虹主演的反思“文革”的影片《苦恼人的笑》中客串了一个小角色。20世纪80年代初,秦怡任上海电影演员剧团团长,1982年,与康泰合作主演文艺剧《上海屋檐下》,凭借该剧获得首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女演员奖。1983年,秦怡与许还山、高博联袂出演传记电影《张衡》。1984年,秦怡与曹会渠合作主演剧情电影《青山夕照》。1985年,秦怡出演爱情剧《我是一片云》。1987年,秦怡与屠怀青、姜文联合主演剧情电影《闺阁情怨》。1993年,秦怡与刘琼合作主演剧情电影《梦非梦》。2002年,秦怡与李丁、文兴宇联袂出演情景喜剧《活个精神头儿》。2006年,秦怡与李强、马苏联合出演战争电影《东江特遣队》。2008年,秦怡出演古装剧《母仪天下》,在剧中饰演西汉皇后王政君;同年,与丁美婷合作主演由彭小莲执导的剧情电影《我坚强的小船》; 10月,策划首届上海中外无声电影展。2011年1月,秦怡参加中国文联百花迎春联欢晚会;同年拍摄专题艺术片《秦怡》。2012年,由其参演的现代医疗剧《心术》播出。2013年,秦怡与王露峰、马光泽联合主演微电影《幸福家味道》;同年与梁波罗搭档主演剧情电影《心曲》。2015年,秦怡担任抗战电影《铁道游击队》的艺术顾问;6月,由秦怡出品、编剧并主演的剧情电影《青海湖畔》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秦怡凭借该片入围第7 届澳门国际电影节并荣获最佳编剧奖;2017年,秦怡参演由陈凯歌执导的古装电影《妖猫传》。2018年9月,秦怡参演的电影《那些女人》上映。2019年9月12日,秦怡参演的公益电影《一切如你》上映。如此密集的电影表演活动,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位耄耋老人以生命不息、表演不止的敬业精神在与时间展开赛跑。秦怡的心胸之豁达,身体之康健,热爱工作、献身电影事业的老骥伏枥之情,当为时代楷模。
德艺双馨:媒介文本中的秦怡
周恩来同志曾赞美秦怡为“中国最美丽的女性”。她的美丽既是天生丽质,更是历经时代风霜洗礼后的高尚艺品和人格魅力的闪光。秦怡是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主要发起者之一,她不顾高龄,拖着病体,仍然致力于全身心推动中国电影产业化发展,扩大中国电影在全球的影响力。她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凡事亲力亲为。秦怡曾经多次接受媒体采访,在《鲁豫有约》中,秦怡坦然地回顾了自己不平凡的一生,坦诚在动荡岁月中,在男女不能平等、封建意识浓厚的时代,自己虽然性格刚强、独立自主,却依然没有在两次婚姻中获得过真正的爱情。在中央电视台《子午书简》栏目的采访中,秦怡说她接受彭小莲导演邀请,在反映民工子弟生活的电影《我坚强的小船》中出演一个为小孙子补习汉字的老奶奶的龙套角色,是因为这部电影关注社会边缘群体,表达他们对文化教育的需求,是有社会教育意义的。对于秦怡来说,电影是关乎到社会价值观表达的神圣事业,为此是不应计较角色大小和一己得失的。她说:“电影是我一生的追求,活得越老,追求越多。我始终觉得,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我们总要以满腔激情去拥抱事业。表演就是我的事业,就像是我的一支永远唱不尽的歌。”1998年秦怡出版了自传性回忆录《跑龙套》,表达的正是这种以艺术为天的献身精神。有关秦怡的图书传记有多种,如《秦怡:深渊中的明星》、《跑龙套》、《跨越世纪的美丽——秦怡传》、《金焰与秦怡画传》、《四季美人:秦怡画传——海伦的诉说》、《角色编织的花环——秦怡》、《用生命温暖艺术——秦怡传》、《秦怡传》(2012)、《人民艺术家、最美奋斗者——秦怡》等。应该说秦怡在媒介文本,尤其是个人传记和媒体访谈和电视片中出现的频率,早期中国电影女明星中无出其右者。一方面是老人家的健康长寿打败了岁月流逝;另一方面是她虽年时已高仍不辍表演的执着精神不断激励着电影人努力向前。秦怡在百岁生涯中收获了无数次鲜花和掌声,作为演员,她获得过首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女演员奖、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中国电影世纪奖最佳女演员奖、第27 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第11 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华语电影终身成就奖、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奖(金凤凰奖)终身成就奖、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奖(金凤凰奖)特别荣誉奖,获评“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中国十大女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2019年9月获颁“最美奋斗者”和“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作为母亲,秦怡被评选为“十大感动母亲”,获“母亲真情杯”奖。面对各种纷至沓来的荣誉和奖项,秦怡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多做点事是应该的,荣誉多了反而觉得受之有愧。”对于中国电影产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秦怡以老电影人的身份直陈批评意见,她认为,好的电影就是要反映时代声音,电影人一直要以服务社会、提升观众的文化品位和社会责任感为己任:“票房要讲,娱乐性和可看性也要讲,但千万不能迎合观众,相反是要培养观众。”
回首一生时,秦怡在1998年出版的文集《跑龙套》“序言”中写道:“如果生命还能反复一次,我一定不会像今生这样活着,但既然生命不可能反复,那么我还是面对现实吧。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不劳而获,一个人只要自己的心是大的,那么事情就没有大小之分;只要自己的心是重的,那么事情就没有轻重之分;只要自己的心是诚的,那么即使事情成败有别,也多少有些安慰了。一生都在追求中,活得越老,追求越多。由于时日无多,也就更加急急匆匆。”纵观秦怡女士波澜壮阔的百年人生,少小命途多舛,青年离乱,老年多艰。有艺术事业的光晕时刻,也有日常生活的失落和痛苦。无论处于什么境况之下,她都能以一颗平常心看待,宠辱不惊、坦然处之。既不曾携盛名而自傲,也不曾向磨难低下过头颅。回顾老人家三重文本中的人生经历,其中描摹出的不仅仅是一条简单的人生风景线,而是一曲对凡俗人生具有参照意义、有绵密质感和醇厚滋味、回味悠长的光影之歌。
秦怡在电视剧《上海屋檐下》中饰演杨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