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2022-06-30李一鸣
在茨维塔耶娃的爱情诗歌之中,“家”其实是一个充满了悖论的意象,这一意象在最初并没有这种对立统一的哲学意蕴,然而与丈夫分分合合的情感经历,影响了其塑造这一意象的创作心理。
一、爱情山上的“家”
与丈夫的相识、相知、相爱是茨维塔耶娃一生当中最幸福的事情,也是她生命中全部恋爱的中心之地。1911年5月5日,他们在位于科克捷别利的别墅中相识,随后不久,她便献给了他第一首诗《外婆的小外孙》,这里的小外孙也许指的是丈夫,也许指的是他们未来的孩子,不论诗作真正的主人公是谁,无法否定的是家庭的温馨始终弥漫全诗。“闺房”“阳台”“没有上锁的房间”“客厅”“沙发”“扶手椅”这一连串的意象共同组合成为一个完整的家,初次见面,茨维塔耶娃便将家的感觉——依赖感、归属感寄托在这个一见倾心的陌生人身上。
然而好景不长,婚后五年,丈夫应征入伍,一去便杳无音讯,诗人无从得知他的下落,《离别集》正是诗人抒发对丈夫思念的一组诗篇。与初次相识的喜悦截然相反,它承载着诗人的哀怨甚至愤怒,但也在愤怒中间夹杂着想要重逢的祈祷。在《离别》的第一节中,诗人如此写道:“塔楼的钟声,/被抛弃的钟声。/大地的某处——/我的/房屋/我的——梦,/我的——笑,/我的——光,/狭窄脚掌的足迹。”诗人的家从来都在丈夫温暖的臂弯,她的好梦、笑容与微光都在那一片狭小但却无法割舍的地方,如今她却被困在高塔之上无法脱身。“此心安处是吾乡”,直到另一个五年之后在柏林与丈夫重逢,她才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上来,这也印证了她在1914年致罗赞诺夫的书信中提到的:“我们的相遇堪称奇迹……只有他在身边,我才能过正常的生活——才感觉自由自在。”
“出国以后产生的孤儿一般的感觉——正是这个词反复出现在茨维塔耶娃柏林期间所写的笔记里。再有,从这个时候开始,诗人的意识里再也没有了家的概念……”从这一时期开始,诗人心中“家”的意象开始转变,漂泊的生活使得她无法再将家作为一个绝对安全的情感寄存地,而是转向了一种活在记忆中的东西,它可以折叠起来放进口袋,使得诗人携带着它方便地转移到别处、别的时代、梦和回忆等各种不同的层面之上。
布拉格之恋是诗人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爱恋,这段感情虽然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却给诗人以很大的艺术启迪。为纪念这段恋情所创作的《山之诗》与《终结之诗》中出现大量“家”意象,“家”这一意象的悖论性也在这两部长篇叙事诗中得到了完整阐释。在《山之诗》中,“家”象征着与至高爱情精神对立的尘世爱情。诗人在诗中表示:“在家都应当幸福,想幸福就该返回家园。”她却永远处于一种离家的状态,在致帕斯捷尔纳克的一封信中,诗人如此写道:“我把自己的心灵变成了自己的家,但是从来也不会把家变成心灵。我不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我不在家。心灵不在家里,——在家,这对于我是不可思议的,也就是说我不能思索。”这种逃离与依恋构成了“家”意象的悖论基础。
在《终结之诗》中,“家”意象被诗人更多地书写,诗人在其中的第二个诗节得出结论:“家,就意味着离家入夜。”家本是栖息之所、是回归之地,但诗人却用不在场的方式来诠释自己诗歌中家意象背后的意蕴,与灯火通明的家相比,无尽的黑夜才是心灵的归属,这恰好说明了诗人对于尘世间的爱情内心存在向往和逃离两种互为矛盾的态度;家中的爱原本象征着私密的爱情生活,包裹着诗人的爱情体验,然而诗人却以最狂放的热情将自己的爱情展现在世人眼前;家是封闭的、是爱情的容器,但在《山之诗》中,诗人却在一次又一次超越当中奔向爱情的山峰,因为尘世之爱只是禁锢诗人爱情的牢笼。城市中的家对于诗人来说就像层层叠叠的盒子,既没有周边空间也没有自身的垂直性,镶嵌在每一层楼当中的每一间小屋缺乏自身的特点,永远无法成为寄托爱情的精神之所。然而“人之居所”却是从“山之居所”到“心中居所”之间的桥梁,这种不完美的生活永远存在于世,这种法则是不可打破、不容置疑的,命运的力量掌管着一切,诗人理想中的爱情是注定要灭亡的,这种带有悲剧色彩的浪漫情怀背后隐藏着诗人的孤独。
二、保卫战中的“家”
故乡是历代诗人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对于长年漂泊在外的诗人来说,故乡更是具有它无可替代的意义,诗人通过家的回忆来努力证明曾经的家还活在自己的记忆当中。
早在青年时期,茨维塔耶娃就意识到了家乡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在《“欢乐吧,灵魂,大吃大喝吧!”》一詩中,她热情而骄傲地宣布:在故土之上,自己不会惧怕死亡的来临,即使尸身面临着狼群和乌鸦的袭击,她也不会在意。然而生活在幸福家庭中的美梦却因战争的爆发戛然而止,从小就生活在爱与歌声中的诗人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中的严寒,她必须让自己更加勇敢。
一方面,诗人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有丈夫在的地方就是家的所在之地。战争期间,丈夫成为白卫军中的一员,这种对于小家、对于丈夫个人的爱情便随着丈夫的身份转化成为一种广博之爱,这使得诗人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歌更具现实主义色彩,对触动人心的英雄精神表现得尤为突出。为了歌颂保卫家乡的战士们,很少直接反映社会事件的诗人却在组诗《顿河》当中体现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这种表现是不合时宜的,但达到的文学成就却不容置疑。她将白卫军比作白天鹅,他们有着洁白的躯体,从事洁白的事业,胸膛和太阳穴却要面对着乌黑的枪口。以天鹅为象征,诗人创作了诗集《天鹅营》献给白卫军。关于《天鹅营》,俄罗斯学者雅科诺夫斯基在其研究中关注到诗人创作中蕴藏的独特俄罗斯民族气质,把她比作《伊戈尔远征记》中的雅罗斯拉夫娜,丈夫就是她命中的伊戈尔,她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白天鹅”。同时该学者认为,这些诗歌是写失败的反革命阵营的诗,是写自我牺牲、青春和军人高尚品质的诗。为了颂扬白卫军,诗人大胆地运用了极其具有表现力的词汇,并且较多地运用了象征手段,单就文学意义来说,整部诗集充满了真情实感,带有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生活的迷雾始终阻隔着茨维塔耶娃回家的路,诗人是如此热爱名为家的地方,但却被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放逐,甚至用整个生命进行着流亡之旅。在《“故乡的思念!这早已”》当中,她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对于故土的思念。“我的故土没有保护我,/最机敏的密探在寻觅,/搜遍整个灵魂!他永远找不到胎记!”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始终萦绕在诗人心间,伴随着她直至死神来临。222ECDBD-1892-4543-BEA9-2D471B9880D4
另一方面,诗人自觉自愿地以写作加入反对外来侵略势力的斗争当中,在这里,故乡已经不局限于自己的家乡,而是在诗人流离漂泊之时给予她一方天地的所至之处。在组诗《致儿子》当中,诗人给予了儿子最诚挚的祝福、寄托了最殷切的希望:“像用水泵,我向你/注入整个罗斯!/我对天发誓!上帝看到,/你不会成为你祖国的/废料。”儿子的出生地——捷克成为诗人的第二故乡,1938年9月,纳粹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身在法国的茨维塔耶娃闻之义愤填膺,写作了《致捷克》组诗表达自己对捷克和捷克人民的深情,她坚信捷克会与敌人进行英勇的斗争。面对野兽一般的敌意,针对风暴的动物性攻击,茨维塔耶娃诗歌中“家”意象的保护和抵抗价值转化为人性价值。家具备了人体的生理和道德能量,在敌人的侵扰之下,家已经超越了空间的几何意义,学会了在空间中无限延伸。为了对抗邪恶,诗人心中的家早已与保家卫国的战士融为一体,它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直起背、挺起腰。经受过狂风暴雨的考验,它学会了弯折以保护自身,在恰当的时候,它又会以惊人的生命力恢复原貌,无视暂时的失败。这样的家带有英雄的特性,它号召人们成为保卫家园的英雄。在诗人的想象中,家作为庇护的场所,是人们隔离外界危险的盔甲,这种人与家的命运共同体又恰好说明了人们生活在安全与危险的交迭之中。
三、精神乡中的“家”
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创作不仅是伤痛的载体,更是联通自己和生活的桥梁,出生在莫斯科的她深爱着这座“被彼得堡抛弃的城市”,写下了大量有关莫斯科的诗作,她与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等伟大诗人一道展开了与彼得堡的文学竞争。在她的组诗《莫斯科诗抄》当中,“家”的意象再一次出现:“家是蜜饼,周围是篱笆/是教堂的金顶。”这里的“家”意象都是金色的,是带着阳光颜色的温暖形象。对于博爱诗人来说,个人对于家的依恋是不足的,家作为一个具有无限含量的包容之物,可以庇护世界上所有徘徊和痛苦的人民,从而使个体之爱上升到普世之爱:“莫斯科!巨大的房屋,/
接纳朝圣者的大屋!/每个俄国人都无家可归。我们全都向你走去。”在她的心中,莫斯科是她的文学得以生发的地方,也是她永远要守护的精神之乡。进入20世纪以来,诗人的生活道路便变得崎岖不平,但即使是在最艰难的环境下,诗人依然对自己的文学创作活动和文学翻译活动有着严格的要求。她始终坚守着“一定要使笔下的文学作品获得它的文学性”的原则,但这样的态度只能为她换来精神食粮,却无法满足口腹之欲。文学创作对于诗人来说是一场与生俱来的保卫战,她要与阻碍她进步的一切因素做斗争,为了她珍藏的手稿,诗人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祖国,却在无尽的孤寂之中走向
死亡。
强烈的个性和超人的才气使得诗人与时代格格不入、孤芳自赏,在组诗《诗人》当中,诗人如是写道:“世上有些人多余、额外/从来不入他人的眼帘。”值得庆幸的是,诗人的身边有可以理解她的同伴,帕斯捷尔纳克便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位。1923年,诗人献给了帕斯捷尔纳克一组优美的诗歌《电线》,抒发了对于他的赞扬,同时阐明了同为诗人的两人精神世界之孤独的相似体验,其中有这样一句:“回家吧:/我的家/不在人间。”诗人是孤独的,知己却在孤独的黑暗中为她掌起一盏明亮的灯,激发了她彩色的想象,这里的家不再被封闭起来,而是自行展开,它随着时间的气息而移动,迎接或好或坏的每一种生活,给予诗人努力生存下去的信心。这个家的意象不仅打破了空间的界限,更超越了时间的界限。诗人真正期待的居所,詩人的家通过地窖与底下的土地在纵深上融为一体。家成了自然中的一个存在。它依赖于形成大地的山和水……最终,诗人的梦想与天地合一,在宇宙的广度上无尽延伸,这又使她的诗歌内涵上升到更加高深、更为广泛的层面。
茨维塔耶娃对于尘世的生活是畏惧的,她不喜欢“家”这个词的狭义解释。正如她在《山之诗》和《终结之诗》中塑造的山峰上的家园与城市中的家园的对立一样,她生活在自己的灵魂之中,机械地履行自己在尘世间的一切义务:妻子的义务、母亲的义务……她的肉体选择坚守,却在心灵中进行了自我流放,活在生与死中间的虚无状态,这种状态也是造成她苦难人生的悲剧因素之一。对于生命的思考终于将“家”意象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赋予了它保护鲜活生命和冰冷躯体的双重意义。在组诗《失眠》中,诗人写道:“别睡!坚持!我说的是好话!/否则就是永恒的梦!永恒的家!”这段话不单单劝解深受疾病困扰的友人坚强地生存下去,也是在劝导自己,劝导与自己经历相同的每个尘世间的个体。这种生存上的压力并不意味着诗的失败,反而促成了诗的不朽,这是茨维塔耶娃所坚信的。家将是诗人永恒的居所,也是一切复归于宁静的地方,它在心中的影射是如此宽广,为诗人带来一种平和、一种安详,诗人通过它感受到了宇宙的呼吸,远离了人间的焦虑。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李一鸣(1997—),女,天津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22ECDBD-1892-4543-BEA9-2D471B9880D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