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跑去岛上生活,自由于我是昼夜分明
2022-06-30蒋瞰
蒋瞰
按照我对人生的设定,过完鼠年春节,我就要暂别生活着的城市,去普陀山暂时定居。
突如其来的疫情,在家躺平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担心这种中年人难得的自由会被中止——除夕当天,普陀山索性封岛。有人说,这是明朝以来,普陀山首次关闭寺院。过了很久,我听寺庙里师父说,康熙年间,为收复台灣,也曾有过一次海禁,普陀山包括沈家门等沿海地区的僧侣、居民全部内迁,直到台湾收复后再次开放,但也时隔三百多年了。
3月20日,普陀山景区开放。收到消息的那天,突然有种被“赦免”的激动。很多人说,普陀山如果寺庙不开,一切都是白搭。尽管我承认寺庙是普陀山的灵魂,但无论如何,我可以上岛了。
背山,面海,红尘,佛灯,僧尼,俗人,光鲜,清寂,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普陀,同时容得下这些截然相反的意境。而我,因为先生调职于普陀山酒店,得以有定居的借口和机缘。在三十五岁这样本该安定下来相夫教子的年纪,我拖着两个大行李箱,开车到朱家尖蜈蚣峙码头,再买了船票,摆渡上岛。其中,那个大的行李箱是我在28岁辞职出国留学时买的。
能换着城市住,都是一种缘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颠沛流离”。我住在岛的最北面,一个叫合兴的村子,并不和著名的景点挨着,只有后来被誉为“第四大寺”的宝陀讲寺,以及去慧济寺的索道。因为先生是酒店总经理,我们住了一间豪宅——一个20平米的房间,吃喝拉撒都在一起。岛上面积有限,不能随便造房,房子限高,不能高于岛上第一大寺普济寺的钟楼。
每天醒来,只要有太阳,我都去楼下院子晒被子,碰到在院子里扫地的隔壁房东爷爷,他说,多晒晒好,岛上太潮了。放眼望去,青山翠竹,大山大海给予百姓湿润洁净空气的同时,自然也带去了潮湿。我给这个新的小屋准备了泡脚用的生姜精油,又购置了油汀,每天不厌其烦地把毛巾、贴身衣裤挪到户外,傍晚再收回来,放进消毒柜。朋友说我是勤劳的田螺姑娘,我觉得自己像个陀螺。
上午写字,吃过午饭我就去外面游走。有天从后山走,一条游客几乎不会走的路,树荫浓密,洒在地上,光影斑驳。当然,视野也更单调些。托马斯·莫顿说过,抛开精神疾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拥抱大自然,或者更确切地说,走进树林里。面对着大片树林,你不可能感到精神衰弱。
白云洞车站前有一只猫,在远处视察我,看我久久不动后,窜上了台阶,刚想停下来打盹,见我也走了上去,立刻窜到台阶外的树林里。比起传统寺庙,白云洞更接近于居士的修行场所,据说里面藏着一位文字功底深厚又擅书法的人,虽未剃度出家,却在古洞当了6年白衣居士。回去的路上,又见小猫,它贴着路的边缘,战战兢兢的。
虽然有原住民,普陀山终归是个景区,所有的服务都基于游客。既然寺庙不开,饭店也不开,我对蹭饭这件事变得极为热衷。
有天晚上,东海饭店老板请客,大厅不开灯,远远望去就像没营业,和岛上这几日见到的商业一样,反正也没什么客人,就节省点能源吧。聚餐点在小包厢,老板“重操旧业”自己动手做饭,怎么办呢,没有客人,养那么多员工做什么。开饭店的人以前从来不做饭,这个春节,为了活着,每天折腾一日三餐。看来大家都一样。客人们又起哄:“老板,再去炒一份菜籽年糕吧。”那就去吧,也不差再做一份了。
寺院还没开,也就意味着普陀山并未完全恢复常态,因此,酒店、商店、餐厅也都处于非常规运行中,比如,酒店往返宿舍的班车就砍了头尾那两趟。因为这顿免费的晚餐,我便错过了晚上5点半最晚一班回宿舍的车。先生正好连续值班三天,我便借住在了酒店。
酒店在普陀山中部,旁边就是第二大寺法雨寺。既然已经来到了核心景区,起床后,我往潮音洞走去,经过酒店旁边的老林超市,想去买罐酸奶。当然,你不能指望新鲜的希腊酸奶之类,有的也就是保质期超长的安慕希,想想算了,改称一个丑柑。“算了啦,就一个橙子,拿去吃吧。”昨天才认识的老林的老婆,双手一摆,“也就最后一个了,现在水果少,游客都没有,卖不出。”
老林和老婆2000年从老家沈家门来普陀山,先开饭店,关了后开了老林超市,二十多年吃住生活都在中山街道,法雨路上的老地方。人们喜欢去他店里买烟、买饮料,因为不杀价。店里基本都由他老婆照管,老林大多数时间骑着自行车,摸螺钓鱼,到了晚上,超市一角支个桌子,战利品水里一汆,配上自己做的养生酒,可以吃很久。
因为必经入口“不肯去”观音院未开放,所以潮音洞也没开。路上也算是有些游客,多是奔南海观音而去,估计也会悻悻而归。
这就是普陀山半开放的日子,很安全。我不戴口罩,因为这里除了岛民就是僧人,他们也不敢外出。走在路上,偶尔还是能见穿着寺庙黄袍子的僧人,比之前完全不让出寺院略微宽松了点。那天天气还算不错,便和放风出来的僧人聊了会儿天。
所有人都在今年经历奇观,师父们也是。虽然清晨四点的早课照做,但做完了就没事了,只能睡觉。他们也一样,聊着“你怎么吃吃睡睡还不胖”的疑惑,我说大概身体里有“瘦素”。
说起来,为什么早课要在清晨四点呢,因为这个点被认为是天地间最清静的时间。而晚餐原则上是不需要的,但为了保证人体健康不饿出病来,定了下午四点用餐,这顿饭也被称为“药石”。我说,等寺院开了,我就来你们这里吃药石,也好少做一顿饭。
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放寺院,有说是清明后,也有说“五一”后。僧人们表示也挺担心的,就怕无症状感染;我说到时候你们会戴口罩吗?那岂不是很好笑。师父们说,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和尚戴口罩就好笑了?这当然是人类的偏见,但这世界也因为有偏见而更有趣。1E07C6D1-32FA-4A37-9C3D-FDE9A2CA940F
饭没吃完,接到电话的师父们就要回去了。送他们到后门,我们却没法再进一步。我说,那我回红尘了。
普陀山很小,環岛一圈不到30公里;普陀山又足够远,够远的地理距离使得我有一种出离感。这种出离感就是哪怕有任何突发状况,我都能接受。
还没登岛前,我的中医认为我有轻微的植物神经紊乱。病征大致表现在“总觉得自己有病,实际上又没病”。因为不想做百度医生,我没有仔细查病理,但我承认每天都过得极度紧张:清晨醒来先默默用意念环视五脏六腑,确定今天是胸口痛还是脖子酸或是心跳又快了。我经常会有想去医院体检的冲动,并认为这方面的花费是值得的,尽管所有中西医生都对我的行为摇头。
而在登岛的几天后,我不再每天看手心、看舌苔,也极少关注自己。有一天,我爬过一个山坡,来到海边,尽管还是气喘,却突然醒悟,明明这么健康的自己,为什么要去医院?
我不想用“治愈”这个词,显得很功利很鸡汤,可是大自然就有一种魔力,让你在离开它的时候又急不可待地想回到它跟前。山中生活给了我很多启示,是自然而然被传递到的,而非我有意索求得来。
我住的地方很安静,最多的就是鸟叫,仅有一次听到很多人说话是清明那天,三两成群的人们在我住处不远的小山坡上翻爬着。
疫情期间的普陀山太过清寂,我还会有意跑去码头感受人流。在堤坝上的时候我问:“阿姨,这是你家晒的萝卜么?”趁着坐车的十几分钟时间,问司机所有关于普陀山的一切,大到灯塔,小到买菜的事;看到胖胖的朋友,还是忍不住要让他健康饮食,不要小小年纪就“三高”。
山里的生活分外自由,昼夜分明,阅读、写作、交谈、散步、瑜伽,偶尔午睡,天天做饭。
但凡事都不能绝对,“自由”也是。当我不囿于通勤、会议和捉襟见肘的读书时间时,因为岛屿本身的局限,也变得不那么自由。比如,我要按照先生酒店员工餐的时间吃饭,要不然可能就没得吃;如果出岛或是回岛,都得根据船班时间,除非游泳跨海,不然就没法随心所欲;更有甚者,出行看天,台风来了决计停航,我们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原计划统统取消。我有时候想,在岛上生活,很多事都不是靠个人意志可以决定的。
但自由就是这样啊,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关键看两者的倾斜度。当我真心拥抱新生活时,也许后面的那些不自由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自由的终极意义是,人不能什么都想要。1E07C6D1-32FA-4A37-9C3D-FDE9A2CA940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