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秦人实录
2022-06-30胡晓兵
胡晓兵
风沙瑟瑟,平川旷野。关中文化给人的印象,就像这空阔天地间,一声声由远及近,雄浑苍凉的鼓点。它先是如此不经意,在我生活中轻悄地,试探性地出现,当我端起相机,聚焦它时,顷刻,这鼓点愈发地密,声量愈发地紧,排山倒海,誓要踏破黄土,截断江流,扬起沉积了两千年的尘土来。终了,一声高亢沙哑的,带着秦音的呼喊,不绝回荡……我不知它是停留在我耳边了,还是追着滚滚渭水东去了。或是,它已化作一阵风,拂过麦浪,掠过黄沙,再次沁入了这片大地。
一颗麦粒,三千光阴面食里的“秦”字符号
五月底,关中麦田渐次由青转黄;六月中,大地鎏金,秦人开镰刈获。年复一年,这片原野被风“吹”熟,麦穗翻滚,麦香扬散。丰收,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司空见惯,但在三千年前的周朝,遍野金黄并不易见。彼时关中平原空有一片天赐的疏松沃土,却北高南低,农人只能眼睁睁望着谷地里渭水东流,无法引源灌溉。
不过幸好,秦岭以北的农业发轫于粟、稷、黍等耐旱作物,并不需大量水源,秦地故人将种植耐旱作物的习惯延续到了战国时期。改变这一切的,是历史上一次著名的“间谍”(时称“细作”)活动。彼时秦王嬴政雄心初显,韩王自危,派名为郑国的谋士兼水利专家觐见秦王,谏其开渠,连通渭河支流泾水、洛水。美其名曰灌溉利民,实际目的是想达到“疲秦”的目的:即诱使秦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消耗秦国资源并牵制其发展。不料,此法正中嬴政下怀——秦人正捏着从西戎传来的新作物“麦”,却因缺水欠收而头疼不已。当郑国提出要引来泾河水浇灌关中,秦王嬴政便采纳了这个建议。郑国渠这项庞大的工程,从公元前246年动工,直到公元前238年还未完全建好。在施工过程中,郑国的身份和阴谋便已暴露,嬴政动了杀心,郑国说了一句:“此渠成,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说服秦王继续修建工程,最终历十余年修成这“天下第一渠”。
郑国渠横贯关中平原北部,灌溉面积增加280万亩,关中粮食增产数倍。秦国力大盛,6年后率先灭了韩,拉开了统一六国的大幕。中国走向大一统的历史文化,与这个叫郑国的小人物,竟然有着某种隐秘而深邃的关系,值得学者深度研究。历史往往因偶然事件而促成了某种必然。
自秦从涇河摄来这一湾水的“灵感”,小麦的故事便在关中大地上代代书写。石磨出现后,麦更变作饼、馍、糕,被扛在一统河山的秦兵脊背上,垒于地主大院的祖庙坛前,摆上了黄土高坡的窑里炕桌……穿越数千年,延续到今日,散碎融进关中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面,也是关中地区必不可少的饮食符号。
关中人爱“咥面”。咥,音同蝶,典型秦地秦音。在老陕的方言里,咥意为吃饭和干活,但绝不是斯文地、慢悠悠地吃或做,而是酣畅淋漓地吃,雷厉风行地做。“咥活”“咥面”“咥饭”……咥字一吐,铿锵有力。早些年的关中村落,时常有人三五成群,手捧耀州大老碗,携一头生蒜,圪蹴(蹲)于树下、村头,吃出饥肠辘辘,火急火燎的吸溜声,吃得狼吞虎咽,大汗淋漓。一边大口吃,一边高声讲,一边仰头笑,这就是对“咥”字最好的诠释,是深埋在秦人性子里的高亢、激昂和豪爽。
面,也是关中人生命中一个厚重的符号。一根面,像一条线索,串联起生与死,大喜和大悲。关中红白喜事,待客都少不了面。客人一到,主人家先下面,吃完这碗,下午再吃酒席。儿时,我母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勤快热心,因此,村中只要办事,就会请她去帮忙。办的是喜事,母亲就会带上我。记忆中,她挽着袖子,在一张和儿童床一样大的案板上,用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把面团擀成一张张锅盖大的薄面皮,再把面皮用刀切成两毫米左右厚度的面条。母亲擀的面条薄却筋道,熬的臊子汤更是鲜香。一揭开锅盖,臊子汤酸辣的香味扑鼻,让人口水直流。
通常,母亲会给新人端上一碗特殊的面,里面盛着从锅里挑出来的最长的两三根面条。新郎新娘从中选一根,各捻起一头,喂给对方,二人一起吃。吃的过程中,面条不能断,直到二人的嘴碰在一起。这时,亲朋好友都在一旁起哄、鼓掌,母亲问新娘:“面条是生还是熟呀?”新娘莞尔答:“生。”大伙便欢笑起哄:“新娘子说生!”坐在屋外吃席的宾客也跟着起哄笑起来。起初,年幼的我以为大伙笑母亲手艺欠佳,不服气地嚷道:“一锅面,我们吃的都熟了,怎么就他们吃起来是生的?”大伙笑得更厉害。新娘拉过我的手,不停塞来喜糖,笑说:“长大你就懂了。”
长大后,我更发现,在秦地,一颗麦粒很大,大到足以容纳从秦至今种种历史留影,用贯穿恢弘时空的叙事来诠释华夏文明;一颗麦粒也可以很小,它被磨成粉,做成饼与面,兼之秦人一生的酸甜苦辣,在大声谈笑中,被一个不落地,痛痛快快地吞下肚去。
一声高腔,百味杂陈秦腔和皮影演绎人生
庙会中,通常会有两支锣鼓队在村口或庙前相迎,随后开始斗鼓,是较量也是表达对“对手队伍”的尊重。打鼓的汉子们仰头向天,仿佛通过鼓声与祖先共振,他们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诉说对先祖的敬仰。平日不善言辞的关中人,用鼓声表达生活态度,激扬骨子里的血性。
庙会上少不了物资交流。除了常见的、易于采买的物资,一些集市也會出售与当地风俗相关的物件。杨凌武功镇的河滩会,就很有关中特色。这里会出售枋木,即制作棺木的木材。关中人年过五十岁,便去这里买回枋木,加工成棺材,抬回家中这天,宴请亲朋,放炮上礼,祝福老人长命百岁。虽然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丧葬习俗已有所改变,但当地仍有制作棺材的风俗,很多人也还是习惯“打个棺材在那儿”。棺材放在家里,有时还可以用来储存粮食。
除了庙会,关中各个村落还会举办独有的精彩活动,在年节或者庙会祭祀之后便开始。这些活动大都是相互比拼的形式,有斗鼓,斗社火,斗狗等等。平时寡言少语的庄稼把式们,此刻也显得亢奋起来,秦人的血脉在此刻被唤醒,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要与对方一决高下。
秦岭脚下有一个集贤镇,正月里有一种特殊的习俗——“打社火”,当地人也称“脱精身”。顾名思义,就是全村的男性壮劳力赤膊上阵,更有不顾母亲劝阻的孩童,也跟着父亲或哥哥加入其中。他们系上牛铃,手持“大刀”,腰间塞满炮仗,骑着马,敲着锣鼓,去对手村子“挑战”。天气越寒冷,气氛越是热闹,比哪个村的人更不怕冷,比谁坚持的时间更久。对手村子也不甘示弱,立即召集人马两相对峙,还以颜色,即使大家都在正月里的冷风中冻得嘴唇发紫,也不服软。
与集贤镇相邻的户县蒋村镇,则保留着斗对子的习俗。他们分南片和北片两个阵营,由一边先发起挑战。挑战的队伍前面敲着锣鼓,抗着彩旗;后面的人抬着两米多长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对子,一路去对方的领地上叫阵。正月十二以前,黑板上对子的内容多以调侃对方为主,正月十二后,则以表扬对方为主。对手看到内容,作出相应“反击”,对出一个个风趣幽默的下联。两方你来我往,颇具乐趣。
关中有人曾给自己这个群体的特性评了四个字:“狰”“冷”“噌”“倔”,意为个性爱憎分明,说话不绕圈子,遇事宁折不弯。在关中的日常民俗活动中,这四个字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关中人勇敢好胜又机智风趣的生性,如此丰富立体,充满魅力,远远胜过我在此间记录的寥寥几语。20FA86C5-7136-499A-A670-AAA2F9CEACA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