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与固化:三和青年在线生活的自恋式情感结构研究
2022-06-29欧楚颖杜美玲
文/欧楚颖 杜美玲
引 言
三和青年,即在深圳市三和人才市场所聚集的青年群体,家庭条件较差、早早辍学的生存压力下这些农村青年没有更多机会选择命运,当他们在城市中依靠出卖单纯的肢体劳动过活,丧失了通过学习提高社会竞争力的方式,逐渐在劳动市场中边缘化,长时间的底层生活与信息时代的多元文化和虚拟空间享受,使其视劳动为束缚和压迫,逃离工厂文化享受娱乐成为他们的新选择,他们长期依靠深圳龙华大量“低端”岗位所得的日结收入维生,干一天玩三天,其他时候则闲逛或者上网,仅以满足生存的形式生活着。[1]在中国工业发展及人口流动的社会背景下,具有较高城市包容性与劳动岗位需求的深圳为这群青年劳工实现低成本存活提供了可能性。另一方面,三和青年群体活跃于百度贴吧等各类网络平台,在线参与进一步助力他们降低连接外部世界的需求,他们建立起特定的身份认同形式,诉说着没有成家立业的欲望和选择躲避现实的共识(田丰,林凯旋,2020[2];赵巍,2021[3])。
经济社会发展必将减少依赖廉价劳动力的时代趋势,要求青年一代通过知识和技能教育成长为现代劳动者群体的坚实力量;再者,现存的城中村社会空间正在面临区域改造的变化,这一群体定义的适用性受到削弱,生活方式受到约束,在底层生存困境中还会否另谋出路,这些都需要对三和青年生活现状做进一步的跟踪研究。
从公开的在线社区收集数据能够反映参与者自然的对话,不会受到研究人员在场的影响。[4]考虑到存在不同程度的区隔性对话障碍,本研究通过对虚拟社区中的互动文字记录、数据痕迹进行非参与式观察和记录,并采用软件进行数据追溯和爬取,发现和归纳该群体在日常实践中的情感结构特质,这些特质和感受由获得身份认同的三和青年人群在网络生活中一同分享,然而矛盾和紧张有可能从内部产生。
一、新生代农民工的边缘群体分支:三和青年的形成与变化
中国把从农业向非农产业转移的劳动力称为“农民工”。伴随改革开放成长的一代,即“80后”“90后”的新生代农民工已超越老一辈农民工成为进城务工人员主力,他们虽然在空间上脱离了农村,但在心理上与农村生活、农业生产乃至农民身份有着更深的隔膜,他们在家乡的社会关系网络已经极大弱化,难以在城镇生活中重塑一个“拟似故乡”的社会场域;[5]他们在城市融入上面临着城乡双重边缘化问题。[6]
三和青年符合学者王华(2016)对城市劳务市场中的底边人群的论述,农民工群体内部的底层边缘人群被排除在社会服务的考量之外,被摆设在国家与社会的底层边缘的位置上。[7]作为底层流动者,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口在主流话语看来是一种现代性的冗余,但这种多余证明了他们与现代性之间的并生关系,他们就是要排斥与摒除他们的事物的产物。[8]长久以来,对于农民工的研究总是聚焦研究劳动力资本冲突、移民过程中的福利赤字和制造业的生产关系。这些范式有力地揭示了导致农民工脆弱性的制度问题。然而,这三种方法都没有足够重视农民工在他们工作和生活的社会环境中如何看待自己。[9]对于三和青年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承袭了农民工的相关研究,同时也开始关注其对于自己行为的认知,不过目前还并未形成系统的论述。
(一)三和青年生活的形成原因
三和青年被认为是初级、次级社会化失败的结果,现实社会中的结构性障碍导致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遭遇系列的社会化失败,并推动他们转而投身网络生活。而三和青年试图通过嵌入网络世界的方式采取反击策略,这种反击通常还不是个体的即时行为,而是群体的长期行为,进而形成“双重边缘人”认同,再造出一个具有合理性的主观世界的结果,即网络共同体中的“三和大神”。[10]
无疑,在以往的研究中更关注于三和青年的线下生活,线上生活被作为线下生活的组成方式而被忽略,例如三和青年与黑网吧常常是研究中所出现的关联词汇,但是对于三和青年如何利用互联网与在互联网中的实践等并未进一步研究。据观察,三和青年相关贴吧、微信群等,一直充当传播招聘信息、分享日常生活、进行情感交流的重要场域。此外,疫情以来,三和青年被从深圳驱散,互联网更是承担了信息交换的重要场域,通过对“三和大神吧”的观察发现,三和青年们的流动与集结都离不开网络中同伴所发布的信息。
(二)管制中的三和青年文化冲击与扩散
三和青年之所以拥有自己的名称而并非被泛泛地纳入农民工范畴或者城市盲流的范畴内,正是由于其有着独特性。从身份认同角度研究发现,“三和大神”在交流互动中生成的“抵抗劳动”的价值观念、自我调侃和安慰的“挂壁”象征符号、“自私自利、赌博投机”的文化氛围中找到情感共鸣和安慰。他们在劳动抵抗中生成“惰性”,过着自由、散漫、快乐、颓废的生活,并产生了“家”的归属感。“自由”而“颓废”的“三和大神”身份在其中得以生成和再造。[11]
但目前他们正面临着冲击和扩散的挑战。三和区域周边“脏乱差”的环境,以及“三和大神”的污名让当地政府感到了治理压力,政府对三和区域进行各种治理行动,间接或者直接地导向了对三和青年的身体驱散,但张挂鼓励长期、正规劳动的宣传广告等软性措施仍然较为宽松。2020年新冠疫情持续冲击实体经济发展,当地能够为他们开放的廉价租间与网吧纷纷关闭、三和人才市场的大楼停止营业,因为缺少身份证件、失去日结收入来源,他们难以适应随着疫情爆发快餐行业水涨船高的价格、不接受当地统一的流动人员救助站管理和服务,于是三和青年们在微信地区群、贴吧等线上社群里共享动向,通过前往江苏昆山、上海、广州等其他地区建立新“基地”、寻找新机会。疫情缓解后,他们扎根新地区并吸引着更多青年人效仿、加入。
马修·德斯蒙德(Matthew Desmond)在其著书中深刻描写了2008年美国经济危机以来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底层居民的生存境况和被驱逐经历,揭示了美国政府曾实行的硬性策略并不能使社区更为稳定而是带来更多骚乱,通过搬迁不断削弱社区集体意识中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感,进一步加剧了暴力犯罪,换句话说,个人生活的混乱加上外部环境的混乱将不可避免地使穷人的生活变得更糟,剥夺他们的生活意义。[12]但在不同的社会秩序下,深圳三和青年的选择却大为不同,他们并没有采取犯罪等极端的社会越轨行为,他们在城管、路人围观等情况下长存,即便是被驱散后也没有被瓦解,他们甚至把群体的特殊生活方式和三和情感的连结在全国扩散开来,使得更多人效仿他们,三和青年文化不再仅是一种地区性现象,这样进一步巩固了群体的情感连结。
正是在此背景下,已有研究角度的剖析似乎对于三和青年的解释适用性不足,无法阐明为何三和青年这一群体有着如此稳固的关于生活与工作的价值取向,以及他们自身对于自己行为与处境的感知与解释。
二、探究三和青年的情感结构可能性
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提出的“情感结构”(structures of feeling)表明了“客观结构”与“主观感受”之间的张力,突出了个人的情感和经验对思想意识的塑造作用,以及体现在社会形式之中的文本与实践的特殊形式。“情感结构”始终处于塑造和再塑造的复杂过程之中,在此基础上,威廉斯所重视的文化生活的“主体”,不再是精英主义的“少数人”,而是日常生活中普通男女,尤其是工人阶级。[13]
目前,有关三和青年的研究仍然是围绕着他们的形成和治理而展开,而对于其个人的感受相关研究有所忽略。“情感结构”这一概念成为我们走入三和青年内部的一种特殊工具。与正式的、固定的意识形态和意识相比,情感结构在人和社会的互动中更加活跃、灵活和多元,感觉是在不断的实践过程中活下来并感受到的。情感结构影响着人们进一步的体验和行动,然后他们自己才被用抽象或哲学的术语定义。
目前研究所缺乏的正是对这样一种感觉的捕捉与描述。显然,这一感觉虽然还未得到抽象或者哲学的定义,但是它已然在影响着社会人群的行动,例如三和青年对于“日结”“黑厂”等的执念,疫情影响下三和青年的继续流动与扩散等。虽然国内有关三和青年、农民工或者边缘人群的情感结构的研究较少,但也有关注农村出生的人的情感结构,相关研究认为农家子弟在实现向上流动的过程中形成了以“农村出身”为中心的情感结构,这既是外在社会结构在他们内心的显现,同时也蕴含着社会行动者的能动性。[14]
国外移民工人或城市边缘人群相关研究也为我们提供了借鉴。学者哈里斯等人(2019)调查了能够意识到自己处于住房危机不平等权力受害者地位的弱势居民,将住房危机视为一种对居民产生广泛焦虑影响的情感结构,研究认为他们所经受的住房压力和对社会住房租户的污名化已在一定程度上被居民内化并影响其情感生活。[15]波尔科斯基(2017)研究了波兰移民工人的迁移到诸如北爱尔兰等新城市环境中的不确定性、不安全感和恐惧感,并提出情感结构不应被视为具有固定身份的现象,而应被视为体验和重新解释出发地和目的地的过程,需要尝试论述情感结构在变化中的兼容机制。[16]在高铭(2017)的研究中,“不安”是概括农民工情感结构的关键词。这一情感结构意味着农民工对他们生活和工作的感受仍在建设中,并有待改变。此外,农民工不知道如何梳理、反思和捕捉他们复杂情感中的积极部分。感情中的矛盾尚未解决。他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为他们提供思考和分析自己复杂感受的空间。农民工很难逃脱日常生活的惯性力。他们也很难想象另一种出路。经常换工作、独自努力工作和孤独、回家一段时间等行为是拖延解决已经体现在感觉结构中的问题的方法。[17]
这些研究向我们证明,抽象出一个少数群体的情感结构是有可能的,并且有必要性与迫切性。情感结构的形成环境中,负向的因素有可能逐渐变成个人的精神负担,并且,当所有的问题都在日常生活的感受中被个性化时,反过来,三和青年就更难找到解脱的方法,最终成为社会发展中的问题部分。因而,围绕社会边缘群体,能够从群体主观层面和社会环境客观层面一起把握其情感特征和行为模式。
三、三和青年情感结构初探
“三和大神吧”是三和青年群体最为聚集的网络空间,疫情管制开始后,他们流动扩散至广州黄埔东区、上海车墩广场、苏州昆山中华园、北京马驹桥等地,并建立相应的地区社群,本研究基于在虚拟社区中的数据抓取、分析和参与式观察材料开展调研。
其中,本研究利用软件爬取“三和大神吧”百度贴吧数据,由于翻页次数限制,共取得吧内最后回复时间为2020年3月20日至2021年5月1日的8958条主题帖数据,使用Python3.7的jieba分词,matplotlib、pandas、numpy绘图以及SnowNLP进行情感分析。
(一)自我矮化:三和青年的符号身份
从2002年起的“弱势群体”“社会底层”“草根”的流行,到2010年以来的“矮丑矬/高富帅”“困难群众”风靡一时,再到近期来的“吃瓜群众”“卑微”等一系列自嘲表情包的欢乐走红,网民集体的“自我矮化”现象,在近二十年间持续不断,且不断生产出新的话语形式,这一现象也被官方媒体称为“底层认同”。通过对网络空间戏谑式参与的“反鸡汤”文化的考察,汪凯认为,作为“反鸡汤”的感觉结构,以物质性的现实感与“自我矮化”的主体形象,对抗“鸡汤”文本的价值秩序,释放了网民实际生活经验与主导意识之间的紧张关系。[18]
这与三和青年在线上与线下的行为模式不谋而合。三和青年通过表演性抗争、丧文化与自我污名来对抗资本与工厂文化的行动策略(韩彦超,2019)。其中自我污名化的主要策略便是自我矮化。学者曹洵(2019)认为,“自我矮化”的话语实践表现为具体的文本或实物形式,不但具有符号的聚合性,而且具有可复制、集体选择性、传播扩散性的“基因”特质。他进一步提出,“自我矮化”话语作为一种集体创作与传播现象,具有情感认同与集体想象的社会互动意义,是当下大众生活体验的话语表征,作为情感结构的自我矮化,以“一种始终处于溶解状态的社会经验”的形式弥散开来,成为当前标识性的公众心态和社会情绪。[19]三和青年将这种情绪运用相应的符号和话语传播开来,并施以对应的行动实践。
词云图中第一人称“我”占据较多篇幅,这说明绝大多数参与者在虚拟社区中都注重讲述自身经历、诉说困惑、更新近况内容。通过词云图发现“三和”的字样没有被标注为专有名词,因被拆分为两个单字而没有出现在分词结果,尽管在当地的驱赶和整改下早已无法支持三和青年的线下生活样态,但在虚拟社区中“三和、深圳、龙华”仍然是他们常常讨论的话题。
对全部主题帖子内容数据的分词排名结果(表1)及上文绘制的词云图(图1)中均显示,出现频率最高的是“老哥”,这是三和青年群体内成员间相互称呼最常使用的方式。对他们的身份认同集中表现为“大神(排名2)”,指能够长期坚持三和青年独特生活方式的人,他们形成了“挂壁(排名3)”“日结(排名12)”“瘫痪(排名27)”等共同的习惯和生活方式。这种共识性被运用到更多的方面,在网络中同步记录生活的图文内容,如烟酒、伙食、工作内容、当日消费、账户余额、握拳手势,这些附着于物体、身体符号之上的群体性思想和情感通过网络媒介展示给同类,是识别群体身份的暗语,因而物体、身体也随之携带着这一群体的共识性符码,如适合三和青年选择的商店或外卖廉价餐食被标记为“挂壁面”等。
表1 主题帖分词词频排名(前30)
图1 主题帖词云图
着落在物体、身体之上的群体情结已经超越原先从媒体受访者口中流传的深圳当地“兴丰面馆里5块钱一碗的面食”这样的地方性标志,而是被群体建构为一种类型化图示。即使没有在深圳三和生活过,即便因为社会管制离开三和另谋“基地”,“精神三和青年”都能通过内化这些类型化图示,召唤作为“三和青年”的群体身份认同感,“三和是不在了,但是三和这个标志永远不会消失,在我眼里,哪里都是三和(观察对象A)”。
通过TF-IDF(term frequency-inverse document frequency,词频-逆文本频率指数,用以评估一字词对于一个语料文件集的重要程度,字词的重要性随着它在文件中出现的次数成正比增加)保留下网络文本中的重要词语(图2),TF-IDF排名的结果与jieba分词的结果相似度较高。有以下两个方面值得注意:
图2 TF-IDF词语排名
一是,处于工业和资本剥削下的失语者们,是自2017年以新闻媒体、纪录片为主的现场走访和采访片段形式进入大众视野,三和青年群体承认其中的生活方式及其身份符号的描述,仍旧使用“挂壁”自嘲,不在意社会带有贬义意味的“好吃懒做”定义。三和青年拒绝长期进厂工作,他们口耳相传工厂“欺骗”打工者,他们对“上班(排名13)”的定位清晰,三和青年使用“提桶(排名16)”“进厂(排名17)”形容自己进入工厂的生活形态,这些在外来务工初期获得的消极体验和负面情绪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释放与疏解,引发这批青年人在认知、情感上对工作劳动形成负面记忆。[20]对“黑厂(排名5)”的调侃、坚持着“做一休三”的原则,都是他们掀起的群体性狂欢,意图通过让自己与日常惯例产生一种讽刺性的距离来谋求解脱。三和青年选择间断性进行社会网络的重构,建立同类社群共享日结工作信息机会,他们提桶跑路、逃离某厂某地,以拒绝的姿态与正在进行或即将到来的高压劳动形成对立,得过且过的心理在精神群体中获得安抚甚至响应,进一步麻痹他们对付出劳动改变生活的深层需求。
二是,“网吧(排名10)”“图片(排名21)”“视频(排名22)”“红姐(排名23)”,新媒体的推广普及让一部分三和意见领袖获得短视频创作者的角色,红姐就是其中之一。网吧、短视频即是三和青年生活中的娱乐消遣和信息获取渠道,他们对时下新近的短视频、网络内容囫囵吞枣,从早期的图文分享,到短视频录制或手机直播,借助媒介技术的传播,以符号形式再现对工作劳动的负面心理表征,唤醒这一群体的深层记忆,从而获得集体的情感认同。
(二)区隔与消失的他者:建构封闭式的虚拟社交空间
贴吧这样的线上社区本带有公开性,三和青年群体却执意建立区隔性的对话障碍,宣扬“在这里,我们做主”。无法感知和认可他者身上的差异性,三和青年在虚拟社交空间中的生活记录不容许差异性对话存在,排斥外来者,甚至质疑不同身份的人没必要来此掺和,在此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和同样作为三和青年的同类。以下是两种情绪对立:
“作为一个身边都是双一流大学的人告诉你,读书也是有天赋的,一把年纪了,要尽早找到适合自己的(不是你想或者所谓理想化的)工作,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也没有要你放弃的意思,我只是陈述了一个小概率事件(外来者X)。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就你还双一流?双一流会看这个贴吧?跟老子谈大学,老子还是社会大学毕业的。刚从大学毕业的人到了社会大学里就像个穿着纸尿裤的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样(观察对象B)。”
SnowNLP情感分析基于情感词典实现,将文本分为积极和消极两类(越接近1为积极,接近0为消极),返回值为情绪的概率,统计各情感分数段出现的频率并绘制对应的柱状图。从主题帖内容情感倾向的结果(图3)来看,在全部的帖子里,传递消极情绪的内容数量是最多的,传递中性情绪的内容要比传递积极情绪的内容出现的频率更高。
图3 主题帖内容情感倾向柱状图
网络空间为底层流动青年的消极情绪滋养提供资源和机会,三和青年的群体文化更像是表层的反抗与深层的固化,他们圈定了自己的互动范围,“真老哥都知道,现实生活中,孤独是我们的常态,于是当时我就开始在网上写自己每天的感悟,久而久之,却也引发了大量老哥的关注和共鸣(观察对象C)”,认定同类互动带来的关注和认同更加重要,对他者进行排斥。他者的消亡几乎发生在当今时代所有的生活领域,伴随着个体的“自恋”情结的加深,[21]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推崇鼓励自恋主义特点的社会里。[22]依靠强调同类的共在、集体符号、集体记忆并试图建立的集体,也仅是精神的脆弱共同体。这也符合学者韩彦超对三和青年反抗情况描述与“他们的反抗也只会在客观上把自己永远留在社会底层”[23]的判断。
(三)自恋式表达:个体世界如何投射欲望
1. 关系脱嵌带来表面自由
在当代中国的家庭实践中,个人主义取向和家庭主义取向矛盾地相互纠缠,[24]三和青年的个人追求与其对家人的情感矛盾脱嵌,大多数三和青年背井离乡多年,缺乏家庭的责任束缚,并长期与家庭失去了联系,难以承受返乡的家庭压力,脱离家庭纽带和社会机构束缚带来了表面自由,[25]“又想骗你回家,回家又是无休止的攀比,各种冷嘲热讽。不如待三和,至少没人嘲笑你,连工头都给你尊严,每个礼拜可以借支,不香吗?(观察对象D)”
他们在缺少生存保障的情况下围绕个人中心展开一系列利益勾连,除了上文中的挂壁生存、偶尔打工、经常娱乐外,网贷网赌、拆东墙补西墙地借钱都不触碰他们的底线,“在我加的一些日结群里,活跃着很多网赌老哥,他们大多都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做日结维持生活。对于老哥们来讲,充值到无能为力,日结到感动自己(观察对象C)”,因其将个人生存当作唯一目的,可这样的生活终究使其被卷入底层漩涡无法自处。
三和青年群体为“异类”寻找“同类”,“老哥们谈论的东西,自然都是赌和‘修车’,期间还夹杂着团饭卖惨的信息,里面也不乏混杂着几个‘狗代’。这样的群体,在里面相处起来,看起来一片和谐(观察对象C)”。这样只能看到自我及自我倒影的自恋的主体界限是模糊的,会在到处都是“自我”的深渊中漂流,直至溺亡(韩炳哲,2019)。
2. 情色幻想
“修车”是他们对女性性幻想使用的词语。作为底层流动人员,三和青年既有人性本能的欲望,又受到社会的规训。他们的私下话题中意于对女性的评头论足,在一些帖子中他们上传了在生活中偷拍女性或女性身体局部的照片,或是在生活记录中仔细描述与异性的交谈及活动。在这一群体中充斥的性别话题也进一步体现了进行三和青年身份认同的、在网络社交空间中掌握话语权的多数为男性。然而,他们对情色的幻想多止步于此,即“饱眼福”,一方面他们不将幻想付诸实践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规避法律的惩罚:另一方面,对他们而言,如韩炳哲所说,性对象是没有所谓“脸孔”的,因为“脸孔”对于制造距离、体现他者的“异质性”至关重要。[26]
而这样的幻想进一步强化了他们对欲望的自恋式认知,回到正常的异性交往需求中,他们仍旧追求纯粹的愉悦,忽略真正的爱欲需要承担风险和痛苦,“奉劝大家没钱还是不要结婚的好,一人吃饭全家不饿,一人劳动全家光荣。现在是物质社会,能有几个女人跟自己的丈夫白头偕老的,好就过个三五年,不好就过个两三年就离婚,到时候人财两空(观察对象E)”。
结 语
三和青年的自恋式情感结构表现为表层反抗和深层固化的矛盾,关于三和青年的研究为边缘群体个人心理、行为模式作出一定的延伸。
从现实条件的改变出发,三和青年生活行动的基本场所在疫情管控的大方针下进行了整体性的改造,打破了原本依托城中村特殊环境、看似稳定的三和式生存常态,他们的经济来源被大大削弱。然而,驱散深圳区域中聚集的群体反而引发了三和青年现象的扩散而不是消除,他们依旧是一群无力实现物质条件期望的青年,粗陋恶劣的劳动条件、超出负荷的劳动强度和具有压迫性的劳动强制给劳动者带来痛苦体验,[27]三和青年反工厂文化,将个人生活境况归因于超越个体层次的结构,不愿长期困滞在狭隘的劳动环境中经受身心的被剥夺感。其次,面对个体无力超越的结构性困境,[28]继续沿用着弥合心理落差、摆脱现实的策略,表现在强化同类的共在、认同身份符号、自恋式的个体性上,这不只是讨论这一青年群体的偶发孤立问题,当代社会自恋想象的沉溺者可能采取不同的实践行为,看似在追求个体自由,实则从线下生活到虚拟社交都框定了自己的思维,所见世界变成个人欲望的投射。当前此种青年心态和社会情绪急需得到重视。
因而,要积极引导青年群体敢于走出惰性舒适区,疏解其因区域差异和生存压力背负的无力感与底层感,提供教育系统向下兼容的可能性,创造边缘群体职业学习的条件,使其真切感知到不断提升自我能够去改变生活,获得可奋斗期待的劳动自由和生活理想。
注释:
[1][23][25]韩彦超:《三和青年的反工厂文化是如何形成的——以文化工具箱理论为视角》,《青年学报》,2021年,第1期,第55-61页。
[2]田丰、林凯旋:《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北京:海豚出版社,2020年版,第4-12页。
[3][10]赵巍:《从留守儿童到三和青年——新生代农民工的社会化与自我认同》,《求索》,2021年,第2期,第90-97页。
[4]Costello L,Mcdermott M L,Wallace R.Netnography:Range of Practices,Misperceptions,and Missed Opportunities,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Qualitative Methods,2017,16(1):160940691770064.
[5]朱妍、李煜:《“双重脱嵌”:农民工代际分化的政治经济学分析》,《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第66-75页。
[6]王琪玉:《新生代农民工城市融入进程问题的社会学分析》,《文化创新比较研究》,2018年,第6期,第157-159页。
[7]王华:《门槛之外——城市劳务市场中的底边人群》,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4-50页。
[8]刘大先:《永恒的暂时——徐则臣、郊区故事与流动性生存》,《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第121-130页。
[9][17]Gao M.:Unsettled“structure of feeling”of Chinese migrant workers-cases from the service sector of Shanghai[J].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2017,18(2):281-301.
[11]张锡明:《“三和大神”的身份建构》,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2020年版。
[12][美]马修·德斯蒙德:《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胡谆、郑焕升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13]阎嘉:《情感结构》,《国外理论动态》,2006年,第3期,第60-61页。
[14]程猛:《农村出身:一种复杂的情感结构》,《青年研究》,2018年,第6期,第64-73页。
[15]Harris E,Nowicki M,Brickell K.On-edge in the impasse:Inhabiting the housing crisis as structure-of-feeling[J].Geoforum,2019,101:156-164.
[16]Polkowski R.Normality unpacked:Migration,ethnicity and local structure of feeling among Polish migrant workers in Northern Ireland with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n Scotland[J].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2017,43(15):2519-2535.
[18]汪凯:《从刻奇到戏谑:“反鸡汤”作为一种感觉结构》,《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10期,第32-48页。
[19]曹洵:《从“草根”到“困难群众”:作为在线感觉结构的“自我矮化”》,《文化研究》,2019年,第3期,第143-159页。
[20][27]马超,王岩.“躺平主义”的群像特征、时代成因及其应对策略[J].思想理论教育,2022(04):107-111.
[21][26][德]韩炳哲:《爱欲之死》,宋娀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0-34页。
[22][美]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陈红雯、吕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9-45页。
[24]肖瑛:《“家”作为方法:中国社会理论的一种尝试》,《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1期,第172-191页。
[28]付宇,桂勇.当丰裕一代遭遇资产社会——解读当代青年的社会心态[J].文化纵横,2022(02):18-28+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