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之地
2022-06-29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人类赋予自己的最为自负的词叫灵魂。人用灵魂这个词跟动物划分了距离,唯有灵魂,人才有喜悦和悲伤,有良知与禁忌。人在灵魂的引导下,会哭泣和欢笑。人并没有把“灵魂”这个词送给动物,更不觉得植物有灵魂。一株草,由青到黄,从春到秋,怎么会有灵魂呢?
如果你见到胡杨林,这种看法也许会发生转变。我在四子王旗的速亥看到的与其说是胡杨林,不如说是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悲泣的灵魂。
胡杨是树。但它跟其他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姿态如人。它们似互相搀扶、涉江而来的妇孺,像仰天太息的壮士,像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士兵。我只想说它们“像”或者“是”有灵魂、有苦痛的人。我来到速亥的时候,正迎夕阳,落日把一腔英雄的块垒吐在這片寸草不生的荒沙上。胡杨树虬曲纠结,坐地视天,身子骨披一层滚烫的金红,让我想起罗丹的那尊雕塑《拉奥孔》里面,一个壮硕的男子与身上缠绕的蟒蛇搏斗,其痛莫名。
我想,胡杨树一定因为有灵魂,或者说有记忆而痛苦过,方有此态。
速亥,蒙古语为“红柳”,如今是白茫茫的沙地,谁也想不出它六十年前的样子。这里的人告诉我,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速亥人的主要工作是打黄羊。速亥当年有怎样的植被?风吹草摆,不见牛羊,植被太茂密了。当年打过黄羊的老人说,速亥这地方黄羊多,它们集群飞跑。不光有黄羊,还有蒙古野驴,有藏羚羊。
老人指着白茫茫的沙砾,说:“当年这里是湿地。”真的像痴人说梦。如今,除了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胡杨属于有形状的东西,其他皆为空荡荡的虚无。
打死的黄羊呢?我问老人。
上级都拉走了,老人说。我们自己养牛养羊,从来不打黄羊。打黄羊变成了任务,肉和皮子都出口换汇了。那些年,每天都有枪声。枪声停了,黄羊、鹤、野鸭子、兔子、狐狸,什么都没了。
我抬眼四望,速亥这地方在一个盆地里,是二连盆地的一部分,依靠的山叫大红山。可是,打光了黄羊,植物也不能都灭绝啊?
老人说,从八十年代开始,我们这儿又遭一劫——挖发菜。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到这里挖发菜。从宁夏来的人,整列火车上全是挖发菜的。有人采,有人收,有人运。运到东南亚一带,成为当地人喜欢的盘中餐。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老人说“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不情愿,声音迅速被脚下的沙子吸收。
如果土地和天空也会死亡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里的天空虽然高远,却毫无生气,与绿洲之上湿润的天空绝不一样。没有飞鸟,没有层层叠叠的雨云,这是一片失去了肌肤的天空。
今天的速亥,名声大得很,是京津地区风沙最主要的源头,每年不知向北京输送了多少沙尘。可谁还记得当年它堪比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情景?谁还相信此前这里竟然是一块湿地呢?
假如黄羊、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它们一定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它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痛苦控诉的姿态而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令人欣慰的是,速亥至今还保持着一“怪”,下点雨,马上就长出绿茸茸的草。人们盼着这里多长草、快长草,一直长出黄羊来。
(原文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