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镜堂:建筑是民族的精神符号
2022-06-28王肃
王肃
发如白雪,脸上总挂着和蔼又灿烂的笑容。他以“中国馆之父”闻名于世。但45岁之前,没有一篇文章,没有一个作品,没有一个奖。他是上海世博会中国馆总设计师,首届国家“梁思成建筑奖”获得者,中国工程院院士、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首席总建筑师何镜堂。
从西汉南越王墓博物馆到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从改革开放最前沿的深圳科技馆到惊艳世界的“东方之冠”中国馆,何镜堂用一系列富有中国特色的建筑设计、数百座建筑精品,生动记录了前进中的中国。
1938年,何镜堂出生于东莞。读书时期,何镜堂既喜欢数理化,又喜爱画画,他的老师提议其去学建筑,“说建筑师是半个艺术家和半个工程师的结合体”。1956年,何镜堂考进了华南理工大学的前身——华南工学院,师从岭南建筑一代宗师夏昌世,从此与建筑结下不解之缘。
45歲“一战成名”源自深厚积淀
如此丰硕的建筑成果,但45岁前,何镜堂没有一件建筑作品,未发表过一篇文章。
刚毕业那会儿,何镜堂27岁,意气风发,却碰上“文革”,几经辗转插队落户到湖北的偏远山区,之后又被调到北京轻工业部设计院从事建筑设计工作。那几年,能看的书不多,他倒是花很多时间研读了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颇有收获。“每栋建筑的主要矛盾就是它要表达什么精神。”
“文革”后,中国进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期,大量基建项目重新开始,建筑界又活跃起来。国家施行“研究生归队”的政策,何镜堂得以回到母校华南理工大学工作。当时,深圳率先进行改革开放,准备盖些楼作为开会、招商、展览之用。当时深圳科学馆举行设计竞赛,邀请华工设计院参加。校领导找到何镜堂,告诉他:“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窗口,要做一个外形突出且科技化的建筑,让人家一看就忘不了。”
接到任务时,45岁的何镜堂心想“机会来了!”他马上思考模型,决定采用“母题重复”法。这是建筑学中常见的空间组织方法,就是用一两种基本形态作为母题,用各种创意加以复制。他将“切西瓜”的动作放到建筑里,设计成八角形。八角平面可以灵活切割,内部空间大,而且各个角度都能吸收到光,采光很好。建筑外观的上中下均是八角形,很有现代感。模型做出来后的第二天,何镜堂就赶到深圳提交方案,当天下午便接到通知:中标了。
落成后的深圳科学馆包含500间会堂、200座学术报告厅等,“当时看着它,觉得自己重生了”。市民看到这座建筑,很快记住了它,称其“八角楼”。该馆和深圳博物馆、深圳体育馆等成为深圳八大重点文化项目。
60岁那年,何镜堂平生第一次正式过生日。弟子们为他定制的生日蛋糕很是别致,造型酷似深圳科学馆。对何镜堂来说,深圳科学馆的确意义重大,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成名的作品,也是扭转他建筑生涯的关键作品。
勤勉,是何镜堂对待工作的态度。他还在读研究生时,为了撰写一篇关于医疗建筑的论文,他到北京从图书馆借了一本英文原版图书。因为图书馆规定只能借三天,于是何镜堂狠狠心买了一沓透明纸,在西单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将整本书原样抄录,共61面,每页55行,16.7万多个单词。没有尺子,图形、统计图和建筑平面都是何镜堂用蘸水笔徒手绘制,精细到让人叹为观止,主持人撒贝宁就曾在翻阅了这本手抄书后惊呼:“这是艺术品!”
文化勾勒建筑精魄
“建筑是一种文化形态,文化是一个城市的灵魂。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体现这个城市的历史、文化、精神,甚至体现城市今后发展的方向。”在何镜堂的所有作品中,有一座建筑显得尤为沉重——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在网络上,拜访这座纪念馆、祭奠历史,被网友列为“去南京必做的七件事”之一。
原纪念馆建于1985年,20年后,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准扩建纪念馆。何镜堂设计的“和平之舟”方案在设计竞赛中脱颖而出。他设计了一些空间意境,比如“折断的军刀”。从水西门大街向西行,远远就能看见一把中间断裂的灰色尖刀,这便是纪念馆的外形,断裂处即入口。通过这个设计,何镜堂将纪念馆前后延伸了700多米。
步入纪念馆,脚踩碎石沙地,会听到沙沙声,就像遇难者的呐喊。施工初期,工人在馆内挖出了19具遇难者遗骸。当时,何镜堂从其他地方赶来,走到此处,一抬头,一缕阳光正从屋顶的天窗射进来,照着遗骸,“象征着冤魂重见天日”。何镜堂留下“天窗”,并做了聚光槽,将其命名为“苍天有眼”。
南京大屠杀,6个星期内,30多万军民惨遭杀戮,以秒计算,每12秒钟就有一人遇难。何镜堂在馆内尾厅设计了一个三角形空间,模拟一滴水从高空落入黑色水面的图像,并用声电设计,每隔12秒发出“嘀嗒”声,墙上印着遇难同胞遗像的灯亮起又熄灭,标志着一条生命的逝去。
这座建筑犹如一把插入历史心脏的钢刀,时刻提醒着世人战争带来的创伤。
“和平离不开历史之鉴。这个馆,就像一本小说一样,从战争到杀戮到抗争到反思到和平,我们把它贯穿起来,融进每一个场所。”何镜堂和团队把纪念馆主题设定为“从战争到和平”。下沉广场的设计营造了肃穆的场所精神,伫立于广场一侧,300位抗战英烈的名字镌刻于抛光黑色大理石之上,走出馆外,是和平公园,斜坡上一片绿色的草坪,还有一座雕塑——母亲抱着孩子,显示宁静祥和,以及对和平的期望。
用作品来记录时代、表现时代,与时代共鸣,在何镜堂看来,这是建筑师的历史责任。
中国的文化精神是什么?
中国的文化精神是什么?“中国的建筑文化源远流长,创作思维上强调天人合一的整体观。”不仅如此,在何镜堂看来,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不同的民族特色,构成了多元的建筑文化。努力建造体现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和谐统一的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建筑,延续城市文脉、体现城市精神,是何镜堂一直在追求的目标,他的众多建筑作品都体现了这一创作理念。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以及现在的何镜堂工作室,这三座建筑分别代表了中国不同历史进程,也对何镜堂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三座建筑分别象征了我出生年代的中国,国家走向富强的中国,还有现在的美好生活。”
何镜堂工作室位于华南理工大学校内一片上世纪30年代国立中山大学时期教授的居住区,这片建筑占地3000多平方米,荒废已久。何镜堂和团队用了十几年时间改造,保留原来的布局肌理和建筑式样,引入岭南园林的“通透”“幽静”“隐约”的意境,丰富的植被和多层次的建筑空间互相融合。老建筑重新焕发生命力的同时,延续了历史文脉。
与岭南派建筑的山水意境迥异,何镜堂的另一件作品——上海世博会“中国馆”则被称为“东方之冠”惊艳全球,融合众多中国传统元素,古意新解,极富时代氣息。
当时已经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的何镜堂,如果没有参与竞标,应该是以评委的身份出现。“新闻发布会发出向全球征集方案的当天,我就决定参加,定了八个字:中国特色、时代精神。”
他选用“中国器”去诠释大国的气度。这个建筑物居中升起、层叠出挑,如鼎如冠,从上至下用由深至浅的四种红色营造空间感,“中国建筑是棋盘式布局,用木架结构一层层搭起来,搭建部分我参考了中国传统的梁架结构,形状则参考了鼎、罐,还用中国红作为‘外衣’。”
如果设计是寻找建筑的灵魂,那么完成每一个建造环节,则需要踏踏实实“接地气”。“比如中国馆的‘红色外衣’,什么是中国红?红旗的红还是故宫的红?”不仅如此,“要把‘红衣服’穿到16万平方米的建筑身上,颜色稍不对劲,老百姓接受不了的。”那段时间,何镜堂很苦恼,没头绪时甚至拿中华牌香烟包装上的红来比较。他请来中央美术学院专门研究色彩的专家,花了9个月,才比对出最大气、柔和的色调。
也正因为鲜明的中国特点,让“中国馆”从全世界344个方案中脱颖而出,何镜堂也因此多了一个称号——“中国馆之父”。
传统和现代怎样结合?
“新的技术、新的思维、必然带来新的设计观念和思想,建筑是一个时代的写照,把握时代脉搏,吸收地域优秀传统,这应该是未来中国建筑应该表达的声音。”何镜堂曾多次表示自己特别欣赏、佩服贝聿铭,谈到这位和自己同时代出生的建筑大师,何镜堂曾评价:贝聿铭像一个优雅的摆渡者,将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融汇的像太极一样美丽。
经过数十年的创作、研究,何镜堂总结出“两观三性”的建筑思想,提出建筑要树立“整体观”和“可持续发展观”,建筑创作要体现“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的和谐统一。建筑的三性是一个整体的概念,地域是建筑赖以生存的根基,文化是建筑的内涵和品味,时代则体现建筑精神和发展。
“铜钱楼”“福禄寿”酒店、“桶装方便面楼”……近年来,一些中国建筑设计中的弊端一次次引发公众诟病。在何镜堂看来,这些问题的症结是文化。“营造中国特色城市建筑风貌应当树立高度文化自信。”何镜堂认为,治理“贪大、媚洋、求怪”等建筑乱象,要妥善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发展的关系。需要从整体上考虑风貌特征,用可持续发展的眼光思考风貌的延续,并高度重视城市风貌营造过程中地域、文化和时代和谐统一的问题。“我们的建筑体系能保留到现在,发展至今天,得益于生生不息的五千年中华文化历史。”何镜堂说。
既要传承中国特色,也要兼具国际视野。新的时代需要新型人才,何镜堂坚持科研与教学相结合、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成功实践“产学研”一体化人才培养模式,以团队合作推进创造力的落实,既创作出大量优秀设计成果,又培养了一大批富有创新精神、高素质的建筑英才。何镜堂和他的工作团队也因此成为国内最团结、最成熟、最活跃的设计集体之一,形成了一个具有特色、充满活力的创作平台和一个具有较高知名度和影响力的设计品牌。
从南国街市的旧城改造到泱泱大国的恢弘馆所;从对侵略者屠杀同胞的控诉与愤怒,到对大地震中逝者的默哀;从数以百万计平方米城市高层建筑的现代化,到200多座大学校园的人文气息……何镜堂让世界看到了一个朝气蓬勃、日新月异的中国。他所塑造的物质与精神的世界将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人,这些建筑作品也将成为中国的历史变革非常重要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