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天空中的鸟影
2022-06-28陈劲松
陈劲松
布 谷
“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节气到了清明,故乡的天空中传来布谷鸟隐隐约约的叫声。清亮、激越,破空而来,有着一丝丝的急迫,却极少看见布谷鸟的身影。
布谷鸟,学名大杜鹃,是杜鹃科杜鹃属中的一种鸟类,民间有很多种叫法,郭公、布谷、杜宇、子规等。在故乡,每年芒种前后,布谷鸟的叫声一下开始稠密起来,因为杜鹃啼血的传说,总在它们的叫声中听出一丝凄切。故乡的农人不在意这样的传说,他们只把布谷鸟的叫声当成一种催人耕种的信号,便又听出一种急切的意味来。母亲说布谷鸟叫的声音是“割麦种豆”,催人赶紧收割成熟的麦子,然后种下大豆,以免误了农时呢。再听时,果然如此,越听越像。
自古以来,诗人在作品中多爱写到布谷鸟,如杜甫的“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李白的“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柳永的“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陆游的“无端催取流年去,最恨溪头布谷儿”,在他们的诗中,都有布谷鸟清澈的身影。他们因何那么钟爱布谷鸟呢?是布谷鸟的叫声牵出了他们心底深深的惆怅,以及对时光流逝的怅惘吧。
我出生在農历五月底,是布谷鸟鸣正盛的时候,一出生,布谷鸟的叫声就萦绕在耳边,这种叫声像一柄薄薄的刻刀,细细地镌刻进了生命中。很多个夜晚,无论我身处何地,总能隐隐约约听到布谷鸟的叫声,细细去听时,叫声却又消失了,让我生出一种似梦似幻的感觉。2013年深秋,去四川参加一个活动,活动举办地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晚饭时喝了点酒,回到临湖的房间,沉沉睡去。午夜时,突然从沉沉的夜色中传来一声又一声布谷鸟的叫声,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我披衣坐起,没有开灯,赤脚下了地,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窗外是一爿黑黢黢的湖水,树影幢幢,远山勾勒出一抹深沉的剪影。我侧耳倾听,用心捕捉着夜色中传来的声音,有若有若无的风声,有秋虫的浅唱,有夜行人隐隐的歌声,但却怎么也听不到把自己唤醒的布谷鸟的鸣叫了。有些怅然,久久立在窗前。此刻的夜色与故乡无异,也许并没有布谷鸟在鸣叫,只是我想家了吧。
在远离故乡的青海生活多年,已经远离了农事,不大能把布谷鸟的叫声和母亲说的“割麦种豆”联系起来了,我更愿意把那深沉的叫声听作是故乡对游子的呼唤:“快快回来!快快回来!”
早年间,每到布谷鸟叫声开始响起的时候,在外地务工的人便会不约而同回到故乡那个小村庄,收完麦子,忙完家里的农活,又纷纷回到远方。但近些年来,即使布谷鸟的叫声再稠密,返回家乡麦收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现在再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会觉得愈加凄清了。
终于,被布谷鸟的叫声唤回故乡,回到家的那个晚上,和父母聊到很晚。该休息了,关了灯,躺在床上。夜凉如水,星辰如露。就在这样的夜色里,我忽然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由远而近,一声声送入耳朵中,不是幻觉,是真实而清晰的,布谷鸟在叫声中急急地掠过我家的房顶时,我甚至听到了布谷鸟在空中振翅的声音。
夜色阒寂,我觉得如此踏实而幸福,我在布谷鸟的叫声中睡去,那个夜晚,是很多年里我睡得最香甜的一次。
燕 子
燕子应该是鸟类中优雅的绅士。
当然,这不单单指它们的外在形体而言,修长的身材,得体的黑礼服,算是鸟类中的俊男靓女了,也与它们的性情有关。燕子与人亲近,把巢筑在房檐下,并不怎么聒噪。它们很少大群聚集,在乡下,每家的房檐下一般只生活着一对燕子夫妻,飞进飞出,整日一副勤劳的模样。
民间一直奉燕子是福鸟,有‘燕子不落无福之地’的说法﹐所以,燕子到谁家里,都会受到欢迎和礼遇。在我的家乡,老人常对孩子们说:千万不要伤害燕子,打燕子瞎眼睛。所以小孩子自小就对燕子怀有善意,这样的善意也会深扎在每个人的心里,伴随一生。那些下河捉鱼上树抓鸟的调皮小子捉过麻雀鹌鹑,柳莺黄鹂,甚至捉过鹰隼,但从未见过有谁捉过燕子。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每年的三月,春风开始酥软,常在一个微雨的早晨,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叽叽喳喳声,内心一动,披衣来到檐下,寻声望向房梁,果真见到两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这真如老友相见,去年的那对燕子夫妇又回来了!刚回来的头几天,燕子进进出出,衔来一些小树枝和新泥,把去年的巢重新修葺一下再住进去。接下来的几个月,又可以与它们朝夕相见了。
燕子夫妇又孵出了小燕子,真为燕子全家感到高兴,那欢快的叫声就成了日常生活最鲜活的封面。有一天,忽然听到燕子一家叫声与往常不一样,显得急切,又很凄厉。走出房子,抬头望向燕子的巢,忽见一条有着红黑色斑纹的蛇正沿着房梁往燕子的巢蜿蜒而去,倏忽闪现的蛇信有些可怖。我慌忙跑到院中找了一根竹竿,把那只蛇捅了下来,把它挑起来,远远地放到了田野里。再回到房檐下,燕子一家的叫声已恢复如常,燕子夫妇飞上飞下,似乎在表达着它们一家脱险后的快乐与感谢。(若干年后,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其实破坏了动物间的生态链,但我猜测,那只蛇在田野中也一定会找到别的食物,不至于饿肚子,这样想来,那一丝的歉疚也就消散了)那次事件之后的很多年,那对燕子夫妇每年都会回到我家,直到我家盖了新房,搬了家。不知道那对燕子后来再回到我家的老宅时,是否生出了浓浓的失落
感呢?
关于燕子的诗句不胜枚举,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燕子很讨人喜欢。白居易写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杜甫写道:“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李白写道:“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这样的诗句如同珠玑,字字鲜活、生动。在青藏高原生活多年,印象中没有见过燕子的身影,所以读这样的诗句时就如同回到了故乡,又看到了翩飞的燕子。诗歌中的燕子是精灵的化身,活泼而勤劳,成双成对,穿过千山万水,穿过辽阔的风雨,穿过无边的春风,回到了故乡。但也有例外,五代诗人翁宏在《春残》中写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又是另一种的景致了。
乌 鸦
它们久有恶名,每每提及,总让人嗤之以鼻。
一身黑色的袍服,巫师一般。它们的沉默也像巫师,阴鸷,给人以压抑感。偶尔开口,也是蓦然爆出的“呱呱”声,单调,粗糙,嘶哑,令人不舒服。它们仿佛也知道自己不讨喜,从来都是离人群远远的,如果把握不好距离,稍近人类,便有人从地上捡起石块,朝它们愤怒地扔过去,还会再报以几句恶骂,它们便会悚然飞走。
古人对它们也少有好感,與它们相关的场景莫不是苍凉,凄冷,如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如秦观的“夕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再如范成大的“乌鸦撩乱舞黄云,楼上飞花已唾人”......想一下,夕阳西斜,摇摇欲坠,人间肃穆,声音寥落,忽然飞起几只或是一大群的乌鸦,再爆出几声黑色的谶言般的叫声,实在令人不爽。再换个场景,天色昏黄,彤云密布,一场雪将来未来,万物萧瑟,一人在西风中茕茕孑立,踽踽而行,除了几只乌鸦,没有人与他分享这无边的苍凉了。仅仅想一下,这场景就让人内心淤塞了寒凉。几只乌鸦在那人经过时骤然飞起,丢下几粒冷涩的叫声,飞向远方......这电影镜头般的场景,简直是在苍凉的画面上又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很多现代作家、诗人作品中也经常出现乌鸦的影子,北岛就曾一再写到乌鸦:“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乌鸦,这夜的碎片/纷纷扬扬”;诗人于坚在他的诗歌《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中写到:乌鸦,就是从黑透的开始/飞向黑透的结局/进入无所不在的迫害和追捕/它不是鸟,它是乌鸦/充满恶意的世界,每一秒钟/都有一万个理由/以光明或美的名义/朝这个代表黑暗势力的活靶/开枪。在诗人们的笔下,乌鸦所喻指的,也大都是不纯洁的黑暗的象征。美国著名诗人爱伦坡在他的代表作《乌鸦》中也藉由一只乌鸦刻画出了一种寒栗人心的忧郁美学。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塑造了一个15岁的少年田村,他为自己取名为“卡夫卡”,至于为什么取了这个意为“乌鸦”的并不好听的名字,他解释为“谁也不肯帮我,至少迄今为止谁也不肯帮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干下去。为此必须变得强壮,如同失群的乌鸦。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卡夫卡。”这样解释,倒与少年在小说中的形象是吻合的。小小少年,如一只孤单的乌鸦,在黑夜里奋飞。执拗的少年,决心飞出黑夜。然而,他被黑夜撞得头破血流之后终会明白,他永远也无法逃离暗夜,他漆黑如墨的翅羽,就是夜的碎片。所以,即使他飞出了黑夜,他依然是背负着黑夜在飞……每个人少年时,内心是否都豢养着一只桀骜不驯的乌鸦呢?我们都有着一种逃离什么的冲动,但我们终会明白,我们将永远生活其中,如同黑夜里的乌鸦。村上春树通过自己的小说,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为乌鸦正名了呢?
其实在唐代之前,乌鸦是具有预言作用的神鸟,西汉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类相动》中引《尚书传》时曾说:“周将兴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这算是“乌鸦报喜,始有周兴”传说的源头吧。民间也有“金乌金乌,金银进屋”的说法,可见乌鸦以前并不是令人生厌的,但自唐以后,乌鸦为什么失去了之前的地位呢,我没有见到相关的考证。
行文至此,在心里再温习一下乌鸦反哺的故事,就当是为它小小地鸣了一下不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