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滩记

张越

2016年1月，当我从朋友处得知我们东平县的耿山口村作为山东省黄河滩区居民迁建工程首批试点村即将整村搬出黄河滩时，我有了用镜头记录这个村庄变化的强烈冲动。

第一次走进这个村子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村东一个巨大的石塘子是昔日大山被开采殆尽后的遗迹，石塘边布满了林林总总的石灰窑、石子厂。

整个村庄与这些厂子连在一起，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道路上每有车过去总会掀起漫天灰黄，那是石灰粉尘与黄河沙尘混合后的产物，有位老乡说，“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那天我遇到一个穿红袄的女孩，大概10岁左右。她正在自家房屋与房台间的有三四十厘米宽的平台上玩耍，房台比上面的房体还高，大约有四五米，那是滩区房屋最典型的特点，为了避免黄河泛滥被淹，村民们盖房子时都会先垫起一座高高的房台，建房成本是滩外房屋的几倍。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挡肆虐的洪水，有的村民一生搬过7次家，一辈子攒的钱都用在了盖房子上。可以说，自从1855年黄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改道后，耿山口人就被困在攒钱、筑台、盖房、还账的循环里。

村支书耿进平是个退役军人，参军前就没在床上睡过觉，全家人挤在一个砖头垒成的土台子上。为了生计，他和母亲拉车往船上运石灰。由于年龄小身子单薄，一次运输中没扶好车把，连人带车都落进了黄河，被救上来时已奄奄一息，至今右腿膝盖下还有疤。

1978年，改革开放的信号刚刚发出来，他就琢磨着如何利用好政策改变困境。靠山吃山，他说服了11户村民凑了六万元建起了村里第一个股份制石灰厂，凭着一股拼劲，实现当年投产、当年回本，并盈利8万元。

石灰厂成功发展，打开了思想的阀门。仅3年时间，以股份制形式建起7家石灰厂、3家石子厂。同时，带动运输、餐饮、维修、加油等相关产业，村内工副业达到40多个。1980年，耿进平被老支书叫回村里做了大队长，1986年开始担任村支书，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

在他的带领下，耿山口人虽然富了起来，但黄河水的威胁始终没有退却，耿进平做梦都想带领群众搬出滩区，但一直因为征地问题无法与滩外村庄达成协议而夙愿难成。山东省黄河滩区居民迁建工程的实施让他看到了希望，立马找到当时的镇党委书记立下军令状：“耿山口村建不了社区，我临死闭不上眼。只要把试点给我，群众工作我来负责。”靠着这份诚心，耿山口村成为了首批试点村之一。由于心情太过激动，去县委签试点协议的那一天，开车从来没有出过事故的耿进平一出门就把别人的轿车给剐蹭了。因为去除国家补贴和老村房屋折价后，还有一部分房款需要村民自筹，耿进平毅然捐出了1000万元用以补贴困难群众的差价款。

有一幕，我至今难以忘怀。2017年10月15日清晨6点，耿山口村700多辆搬家车队绵延6公里驶离出黄河滩区。这壮观的场面既是一个村庄的集体告别仪式，也宣告了山东省黄河滩区居民迁建试点工作的圆满成功。耿山口当地群众有搬家越早越好的习俗。为了全面拍摄这次搬迁的壮举，我凌晨三点就起床收拾拍摄器材，只为见证这一耿山口历史上的重要时刻。当时搬迁的车队，像是一条蜿蜒的巨龙，头车开进新社区，尾车还没有出老村，整整持续了三四个小时。村支书耿进平站在社区广场的旗杆前面，注视着搬家的群众，从第一辆车进社区一直到最后一辆车进来，一动未动，成为当天特有的风景线。

耿庆文，我的拍摄对象之一。平时家里就他和老伴两个人，一个儿子在外面打工。拍摄他是因为他是搬迁前仅有的还住在山坡老房子里的村民之一。

把房子盖在山坡上是早期人们抵御洪水最有效的方法，但生活极其不便，吃水、出行都是问题，国家水利设施的不断建设和完善，黄河在滩区泛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条件的村民都在山下盖了房子逐渐搬了下来，耿庆文盖不起新房子就仍在山上居住，守着几间旧屋和屋后自己种下的树木、开采的石料和陪伴老两口的土狗。

2016年，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媳妇正在准备过年的食品，一台14寸的旧黑白电视机是这个家中最值钱的家当，房子还是他父亲那一代盖的，已经破的不成样子。破旧的木门之上，竟然从上到下排列着三把锁：屋里的水缸上，远看都是密密麻麻的花纹，走进一看，才发现上面全部都是他刻下的文字，比如什么病要用什么药治，日常各种问题的解决办法、注意事项……同样记录着类似内容的，还有耿庆文的一个小本子，和他的几十年前的毛选等书籍一起，收在一个小木箱里，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曾经对生活充满希冀和骄傲，最终却被贫困打磨到黯淡无光的人，心中最为珍视的东西。他和老伴儿没有任何自主经济来源，完全依靠低保和村里的照顾过日子。他儿子已经五六年没回来了，年近四十还没有媳妇。我当时问他愿不愿搬，他说愿搬，共产党又不会坑咱。今年春节前，我又去了他社区的家里，他已经置换了新的家具，阳台上还摆满了盆花，多年没见面的儿子也回来了，还买了电脑联了网，对比搬迁前，真是不敢想象。

搬进新社区之后，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有些老人甚至连电梯都不会摁。为此，村支部建立了贴心代办、温馨服务等工作制度，安排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在水、电、暖、气等事项上提供指导，手把手教给群众适应新社区、新生活。与全国最大的军需轻工企业——际华集团达成合作协议，成立了银河鞋业，解决了200多人的就业问题。目前二期厂房已经建成，全部投产后吸纳1200人就业。

耿山口演繹的黄河故事，是黄河滩区移民百年梦圆的故事。从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自然的黄河与文明的黄河生生不息、日益繁荣，这既是黄河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客观要求，也是促进黄河事业和谐健康发展的必然趋势。我很庆幸能够见证耿山口村涅磐的整个过程，我也很有兴趣持续地予以关注，并永远怀着一颗真实与真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