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走进过良夜(组诗)
2022-06-24寒寒
寒寒
观皋亭山落日,想起郁达夫
傍晚五点钟。杭州城市花园酒店的
十三层,北窗正斜对着皋亭逶迤青山
丛林之上。落日金黄啊
巨大,狂野而难以尽述。万物之中
惟有它是完满的。试想
不远处的高速车流中,一定有人
学着1935年初春的你,上演着
穷游这一路的风雅,落拓,翩然
和沉醉。有人则伫立此刻窗前
沦陷于一个个湍急的空白。他们
一个个像极了你。暮色四起时
山水何其有灵,幽深记忆闪逝诸多
美的事物不容置疑。而你又将怀揣
一颗与“雅量”对峙的趋远之心
兀自带来故国,他乡,异名,荒野
以及残夜。不告而别——
安福寺记
晚课开始了。
灵山大殿中,诵经声阵阵。
我们渐次退出。
山风幽微,吹颂
这古老秩序的奥义,
多么缭绕于人。
他再带我们登上藏经楼。
远眺中,九重山
以疏離的姿态
逶迤而来。群峰之上,
我也曾细究所有
孤悬之心的可能性。
恰是。此地可以慰藉,
然而不够——
她多想就此停留。
等暮色掀动,等夜雨落尽,
等寺前辛夷渐次黯然。
又如,稠密春夜,
他清凉的脸,
那一种撄犯的美。
谒王阳明故居
此地显非人潮蜂拥之处。
午后庭园里,一两个游客
正低声谈论时光荒芜
而比秋风拂展的细长竹叶
更令人遐思的,是一种广阔
一种必然——
如果不是浮云直击窗棂
瑞云楼书房内空空的容器
昭示着铁马冰河的例外:
这辞章之术,这碑文体悟,这
檐下高悬枝头的累累香橼……
真可谓用心良苦
只是后来,珍珠色的黎明
再也没有出现。更多时候
你浸溺着蛮荒的严寒——
几近溃决的黑暗。所幸
重复的闷雷中
良知总比隐喻来得坚韧
——你所有的风雨源自这里。
白夜
他在最近一首诗中
这样写道:这白夜中的白夜
我的孤独即我的理智*
——多么隐微的痛楚,何其
幽秘的美!她读到的时候正是正午
同窗外所有行色疲弱的人一样
蒙霾的正午,是黑暗的。所有
她历经的高山和流水,她写下的
每一个词句……此刻,也是黑暗的
“如果你不闪光你就是黑暗!”
她等待他紧攥白夜的理智,领走
更黑暗的自己
*臧棣诗句
还乡记
树叶飘落之后,我们就
回到事物的朴素感。
——华莱士·斯蒂文斯
八月。友人探亲返乡
这个自诩水命之人,不顾腰疾缠身
历经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颠簸
急着给苦旱的渭河平原带去一场久雨
途中,他用几截微信若干图片
向江南的诸友们流露了
亟待故土重逢的热诚和欣悦
而更多的慰藉
则来自《新约》的神恩之风
接下来的几天里
互联网的云端满蓄热能
友人们义无反顾
纷纷向八百里秦川的渭水之滨
表达一种史无前例的趋近和慕往
殊不知:庄严的教堂
神逸的道观、曾经求知若渴的旧时学校
皂荚树、核桃树、柿子树、香椿树
一只猫两只羊三只鹅……
所有这些关乎小村镇西崆峒村的物和事
令他奋力捡拾起语言的枯枝
他正遭遇暗里丰身。在雨中
他分明听到自己幼年时的澎湃
他分明深怕——
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少
谁曾走进过良夜
良夜,长风,星空,旷野……
缄默的人们,隐而不见
可你从未如此兴奋。十二楼上
月色消解。时间正虚构着
另一个天籁的你
——某种清澈的归来。
那些逝别太久的闪烁言辞
那个呼啸袭来的扁平年代
“谁的灵魂更凛冽?”
“谁又曾真正走进过良夜?”
恰是。我们至今生活在那
不可言说的章节之中。而窗外
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河流,以及
你全部的凝视中正蓬勃的七叶木。
天鹅
这几年,她也曾到过不少地方
犹记得那些,幽独而神秘的事物
譬如天鹅,以及它们突然升起的惊欣
——某年早春潮湿的黎明,某僻静山谷湖畔
某年深秋暮晚,某小城湿地之滨……
路漫漫兮。行走中她开始获得
高亢、激昂与空旷,而更多时候,她唯有
暗自奔逸于一面镜中。当无垠苍穹落向海
当雪霜回旋覆盖万千言辞
多么重的浮世——
渐渐地,她在镜中练习低眉与叹息
她终于悉悟了声音的缓慢
论消逝
突然又想写写
死亡。缘于近日晨醒
总是听闻窗外哀乐
追随殡仪车缓缓坠入
十二层的高空。我闭上眼睛
那透支的光亮
竟来自狭小棺木的
幽暗部分。我起身梳洗
那群生动的亡魂
又跳跃着
即将陨落于远处山巅的沉默
——多么纯粹的
自由落体。如果乐声消逝
有人仍将继续
寡欢郁郁
鹤顶山一夜
“你我皆为消逝之物……”
“虚构的雪或将落下……”
今夜,我们各入异乡。一面篝火,一面波涛。
这海拔一千米的风车之巅。明月如乐声乍起。
你想,你一定会遇见那个徒手制服旷野和
汪洋的人;那个曾用陡削的深情教会你
认识美与哀愁的人;那个能在黑暗中
抚平湍流带来火焰的人;那个颤栗着
啜泣着歌唱并赋予你酒香的人
……嗯,你有足够的耐心。
今夜,你好好端坐山中。
“可我终于厌倦了星群之静。”
“恰是,无尽寂灭又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