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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

2022-06-23余娓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学戏二姨演戏

余娓

二姨比我母亲小两岁。

母亲读完高小就去学戏了,一半是家庭原因(外祖父菜农,除了女儿,还有三个儿子),一半是自己着实喜爱,她今天回忆起来,仍然坚持原来的观点——学戏再苦,那也比大日头下翻踩水车、三九寒冬清洗整理菠棱菜幸福!至于二姨,家里是准备把她培养成个女秀才的,比如,读完初中,再读高中,当当大队干部之类的。但是人还在起点上,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大队合并,西郭九山只能留下一个书记,自然也就只有一个会计咯,二姨便断了面前这条路径。彼时,温州瓯剧团正面临一个难题——生角演员青黄不接,得赶紧物色一个优秀对象,加速培养。

按照母亲的说法,当时二姨来化妆间找阿姐,团长缪璧人一打眼,问几句后就不作二想了,说她扮相好、“三寸”(嗓音)好,是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命令母亲回去做好思想工作。那年外祖母尚在,非常反对,认为家里一个女儿唱戏也便罢了,偏偏还要第二个,会被人瞧不起的!但毕竟是新时代了,剧团用诚意去感动二姨和外祖母,于是走了个形式,在全市招考中,她和另一位姑娘正式进入剧团。

绝无而仅有,对她这个学员的培养,剧团没有遵循一般规律和祖师爷教条。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确实厉害,手眼身法步无一不精到,可惜生角演员关“牛棚”的,进牢狱的,年轻的一批招來两年,左一个不称意、右一个命多舛,团领导只好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相中的新人,一待她能够挑起大梁,全团的正常运转、人才的先后衔接便一一实现,自己的当前责任、历史使命都可以作出完满交代。所以,将郑老先生保释出来,只为把最好的表演章法言传身教给她。见师之前,缪团长亲自教二姨学说一句话:“郑某某,快快起来教革命小将演得那戏呃!要咬牙切齿,威风凛凛,每天清早一遍,该怎样对待就怎样对待。”

学戏之苦自不必言,二姨毫不例外,而且,她比一般的徒儿还多了一项劣势——她十七岁了,练功所谓的最佳时间早过了……这,是汗水与泪与血交织的过程。

此外,我总觉得,二姨还有与人不同的地方。入门时,她是被作为特定类型演员进行急训的,但经历“文化大革命”之后,各类人才老去的老去,出事的出事,外调的外调,退化的退化,剧团又遭遇了配备不齐的新情况。《杨门女将》开排后,她走进了老旦的世界,成功塑造了佘太君的形象。再后来,《高机与吴三春》由民间故事改编为歌颂爱情的四幕大戏,旦角后备力量欠缺……结果一猜便知,二姨也借此参透了旦角的表演。

母亲说,二姨演佘太君只需想象、模仿自己(母亲本行老旦)就行,容易;吴三春么,性别、年龄具有天然优势,她又爱琢磨,所以也简单。她们亲姐妹,化重为轻,哈哈一笑便了,实则演戏人太懂得演戏人的辛酸了,只是还兜得住,不提也罢。有一回,母亲叹气:“莲莲开蒙迟,不得不说遗憾!”我追问,她只好往下讲:“当年,‘飞跪‘吊毛‘僵尸,都狠命地练,一下子台面就撑住了,而且十分讨彩;现在,机会给她,去欧洲、香港交流演出,别人求之而不得,她却主动推让,说什么‘我骨头硬了,他们正年轻……”

能够屡演别人之所不能演,当然因为她勤奋、好学、可塑性强,而我还想:如果把剧团看作一个对应的个体,二姨的态度肯定是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这才是根本。至于“遗憾”,二姨自己说的也是实话,毕竟她没有“童子功”,间隔长了或者年龄大了,都对表演有着明显的负面影响,但事情背后,难道没有一个人审慎的思考?她谦逊,她知不足。谁的表演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我母亲就曾评价过自己的妹妹——“情感不够”。这也许是苛责,母亲这代艺人从路头戏唱起,追求的是感天动地,同声相应,二姨在团里承上启下,田间地头的创作自那以后就走向了室内剧院,有台有本,也有了框框,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便永远停留在了匠人的层面。

上世纪80年代以后,除了散在的“飞班”,剧团基本无戏可演。一缺观众买票,二少资金扶持,对前途逐渐绝望的同行们陆陆续续转了业,二姨始终没动。又过了十多年,抢救稀有剧种的任务落到了市里,文化局把老演员们请过去,担任了职校戏剧班的授业老师,二姨也在其列。就在那几年里,她带出一名优秀的生角演员,后来获得了“梅花奖”,她是他的启蒙老师,但她从来不对外宣扬。

晚年的二姨得了怪病,腿脚没有任何征兆地失去了行走能力,甚至支撑的能力。她眼见着自己全身迅速地萎缩,害怕至极。四十岁时,丈夫突然发烧,然后就一路滑向深渊——他的毛病在脑部,抢救、守护,和换了一个灵魂的人亲密相处,二姨母子心力交瘁;如今她的思维异常清晰,可是肉体再也承载不起一个现实的,哪怕细微的动作。我母亲看到她皮包骨头,裹在医院的被单下露出一双突兀的大眼睛,问儿子:“这可如何是好?”儿子竟说:“医生也没办法啊……”我母亲那个心疼!却只能躲着她忏悔:“都是我把她害的!要不然她不会去学戏,要不然她不会受那么多伤……”可是一切已经按写好的演出,此时大幕即将关闭。

追悼会正逢新冠肆虐,办得十分简朴。有老同事对我母亲念起:“莲莲,人好啊!……那时候下乡,连夜过台基,第二日晴,大伙儿赶紧洗衣晒裤。莲莲自己拉的晾衣绳,瞧见有人在两边蹭了点小位置,缩成一团地挂了几件,她把自己的理理拢,把人家的换到了正当中,还用别针把它们别好,以免叫风儿吹走……”他们零零星星的记得,让我母亲感到安慰。

前几天,一个小姑娘问我:“啊,余老师,原来你家那么多人演戏!演戏多好哇,你为什么不学?”现在瓯剧属“非遗”,她是志愿者,东南剧院没少去,当时正有好友发了一组观演的图片,她递我看。

我跟小姑娘说:“来来来,一起看。这是某某,这是某某某,这是我父亲,母亲上世纪70年代调出去了,这是我二姨……”

隔开了距离,好好欣赏。

责任编辑:黄艳秋1E775272-9668-4D31-B8CB-316D916D62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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