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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忠实小说的服饰叙事功能

2022-06-23陈世奇夷宸昊

关键词:陈忠实叙事服饰

陈世奇 夷宸昊

摘 要:服饰作为人的物质外壳,在以人学为根基的文学中承载着满足生理与精神双重需要的伟大使命。在陈忠实的小说创作实践中,服饰的呈现与流转成为重要的写作维度,而服饰的穿戴、变化与弃掷则成为叙事底层的暗流,在小说叙事中展现时代的骨骼、文化的缩影与人的品质。基于陈忠实小说中人物与服饰、服饰与情节的关系,研究其小说的服饰叙事功能。

关键词:陈忠实;服饰;叙事

中图分类号:TS94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4-2346(2022)02-0067-08

社会生活离不开服饰,人类社会步入文明时代后,服饰成为社会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作为自然人的需要,“保护生命,掩形御寒,装饰自身,都在原始社会成为服装主要的功用”[1],然而,人的社会性决定了服饰的主导地位,恰当的衣服穿在合适的场合会赢得认可,反之,衣不蔽体就会遭遇排挤,深陷生理性与社会性死亡的深渊。

服饰与小说的关系,是文学研究中一个重要议题,然而涉及小说服饰研究的著述,关注重点常在历史文化角度,研究思维停靠在社会变迁的港口,因而小说服饰研究的深厚土壤亟待挖掘。本文以服饰叙事功能为切入点,深度探索陈忠实小说所表现出的服饰特性与价值,试图找到服饰与人物关系在小说中的独特性,以及服饰与叙事结构的暗合。

1    陈忠实小说的服饰特点

陈忠实作为陕北作家之一,其作品对于陕北地区民俗风情的重构与展示无疑取得了巨大成就,所著小说对于了解20世纪陕北地方特色,挖掘民俗文化资源都具有重要意义。对其小说中所出现的服饰进行整合分类,归纳其特点,是分析多样的叙事功能必要的基础和前提。

1.1    自纺自织的朴素愿景与地位区分

首先,陈忠实笔下的服饰受到自然经济的影响,表现为自产自用,自裁自缝的模式。在《白鹿原》中,娶妻的一个重要标准即会一手好的针线活。母亲劝白嘉轩莫等百日后再娶妻,强调的是“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2]11,实际是暗示自己早已不能胜任整个家庭的针线活计,而应当快点让儿媳妇接替。白嘉轩迎娶第七个新娘仙草时,小说也略写了迎娶过程,却详写了“而且显出怀孕征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车把儿”[2]45的纺织画面。除了画面,在声音上小说也同样强调了“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2]45,以至于白嘉轩“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2]45,可以看出,这种详略的安排是作者有意为之,迎娶的书写本是表现乡土民俗的一个重要手段,而陈忠实却把笔墨的重点放在描写纺织的画面和声音上,即服饰的生产过程。这种侧重,使人物得以与服饰相联结,服饰话语对人物性情、喜好、审美趣味的呈现功能也就应运而生。不难发现,无论是母亲对儿媳的期望,还是白嘉轩因纺织声响产生精神振奋的感觉,都反映出在白鹿原,纺织技艺与美好生活的向往不谋而合,劳动人民自给自足的朴素心愿在纺织活动中得到满足,男人劳作,女人纺织,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整个白鹿原笼罩在这样一种生态闭环当中,对纺织的期待更像是出自人物的本能,这说明服饰的生产活动已经构筑了角色的骨骼,成为角色性格的一部分,这也就为叙事活动提供了潜在势能。

除此之外,陈忠实的中短篇小说在敘述乡村语境下的故事情节时,也呈现出显著的自产自用倾向,在《四妹子》中,得知了四妹子与吕建峰背见成功的消息后,刘红眼则是激动地宣布“扯布,定亲!” [318及至四妹子被娶进家门,婆婆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倒是该尽快学会各种面条的擀法以及纺线织布的技术”。[3]50作者在此同样也以第三人称强调了“关中产棉花,人为了省钱,不买洋布,仍然习惯于纺线织布,自己做衣做鞋或做被单”。[3]50这样的刻意书写,实际上已经超越了自给自足的朴素愿望,而是表现了整个吕家堡身份和地位的显著区分。纺线织布是作为大家庭中媳妇身份的一种确认,这种技艺是隐性的,而家庭中老公公掌管着财务和家族社交活动则是显性的,这样,自产自用的传统纺织就不再只是单纯的现象学上的特征,而是直接意指了角色身份和地位的悬殊。虽然四妹子被迎娶时家境困窘,但仅凭这一点,也不能断定这种悬殊是经济实力的差异所致。随着“四清”和“文革”的结束,四妹子凭机敏的市场洞察力收获了大笔财富,但她首先想到的却是“这年到头,四妹子给两位老人做了一身新衣服” [3]110,四妹子正是因为对老人管理家庭方式的不满才闹出分家的结局,而如今却又以“做新衣服”向老人示好,而这种角色行为的书写实际上已经到了“轻描淡写”的地步,作者并未提及老人的反应,而紧接着就写到“大年三十晚上,一家老少欢聚一堂”[3]110,这种情节的省略实际上就是对角色行为给予充分的合理性认同。在乡村社会的文化语境下,媳妇和公公的悬殊地位自然而有,是一种伦理规范,给老人做新衣服,实际上是四妹子对自身家庭地位的一种承认,而在产生这一行为之前,没有任何的心理活动铺垫,即作者在创作的预设中,四妹子这种行为是一种理所当然,不需要任何解释。

在《康家小院》中,当中年丧妻后的康田生第一次踏进院子,脑海中首先浮现的画面就是“妻子头上顶着自己织的棉线布巾”[3]128,睹物思人的心理自然不足为奇,而康田生在回忆妻子时却是思人睹物,但作者叙述时却刻意强调这棉线布巾是“自己织的”,结合上文两种情况的分析,可以知道,康田生所思的,一方面是对于朴素乡村生活的美好向往,另一方面则是对家庭关系中彼此身份和地位的怀念。失去了妻子,他就只是父亲而非丈夫,身份的缺失使他痛苦,而身份又因服饰生产活动而得以建立,因此,与其说他思念妻子本身,不如说他思念着那位能独立纺织的妻子,以及思念着毫无顾虑参与劳作的自己。32AE2E04-2F70-42C8-BD2B-33B05293A67E

1.2    长袍包裹下的文化区隔与声誉追求

陕北地区的封闭性造成了知识的垄断和文化程度的分野,服饰的穿着直接与文化程度的高低紧密联结。《白鹿原》中,在庄稼人刚换上单衣单裤的农历四月,药铺的冷先生第一次出场时,却“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黑色绸裤”[2]6,这种服饰的差异,直接表现在人物的行为方式和威名上。“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绝症而不是冷先生医术平庸”[2]6这样的评价,在今天也许颇为蛮横,但在封闭的白鹿原,这是一种文化和威严的象征,以至于在医治秉德老汉时,“一切都严格遵照冷先生的吩咐进行”[2]7,所有医治流程都不容得任何他人的质疑。此外,白嘉轩的姐夫朱先生第一次登场时,穿着“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2]21,这与后文中白鹿原百姓对朱先生的神话式盲目崇拜难脱干系。

在《康家小院》中,勤娃在新婚当天,“舅母叫他换上礼帽、黑色细布长袍”[3]140,对于一向憨厚老实的他,作者从未有过任何心理描写,而穿上细布长袍后,他却觉得怎么也不合身。同样,吴玉贤在进入学堂之前,对私塾先生的印象一直是“都是穿长袍戴礼帽的老头子”[4]25,以至于见到年轻干净杨老师后,“她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怯心理”[3]154,以至于受到杨老师自由恋爱思想教唆的她,最终闹出家庭悲剧的惨案。在《蓝袍先生》中,徐慎行的父亲在私塾执教时则是穿着蓝色长袍。由此可见,这种青蓝、灰黑色调长袍类服饰,已然成为陈忠实笔下知识分子的固有服饰。

首先,作为真实服装的长袍是不利于劳动的,这就使得知识分子与传统庄稼汉区别开来,其次,服饰的色调象征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使得在乡村语境下,知识的垄断受到认可和尊重,成为普遍的规则。陈忠实笔下的知识分子,与参与劳动的庄稼汉相比,从未表现出任何对于传统农耕生活的期待,而是对个人声望有着前所未有的执着。《白鹿原》中的冷先生,看病时不问钱多钱少,家庭所需粮食全都源自购买和赠送。村里人因朱先生无意的一句话就得知了适合种豆的讯息,预言应验时更是将朱先生视为神人,而朱先生对此却毫无兴趣。《蓝袍先生》中的徐慎行,仅仅由于穿上长袍代替父亲坐馆执教,就与昔日的同窗好友决裂,面不改色地狠用戒尺。如果认为这种执着不是出于个人,而是源自于解放战争前的的陕北地域封闭性,那么《康家小院》则又提供了一个证据,在进入了自由恋爱时期后,教书的杨先生玩弄了吴玉贤的感情,担心声誉受损的他,从玉贤口中得知教育局未能掌握实据,所以“杨老师又舒了一口气,眼里恢复了那种好看的光彩”[3]186,由此可见,服饰不仅与知识的垄断地位直接挂钩,而且集中体现了角色对于个人声譽的执着追求,这就为服饰叙事功能的阐释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1.3    服饰更替中的时代气息与身份迷失

除此之外,还要注意的是,陈忠实的小说也着力于表现改朝换代的乡村服饰变化。在民俗文化的视点上,小说展现了一个时代骨骼的变迁。在《白鹿原》中,听到了“反正”消息的鹿子霖,很快便进入府内接受了两周的职前培训。原本象征着朴实劳动人民的长袍马褂被换下,而具有时代变革特色的新式服装被他穿上,进入村子后,往日的好友亲邻,全都哑然失色,辨认不出他的原本身份了。当鹿子霖进入家门后,“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2]96这种服饰的变化之所以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实际上也是由于服饰背后“身份”的变化所致。除了鹿家,白家也迎来这种时代性的转变,“二姐更不入辙,人已经发胖了,却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么窄,胸脯上的奶子圆滚滚地鼓撑得老高”[2]118,这样的形象就使人物直接跳出了原本劳动人民的朴实轮廓,而具有了新的身份和文化意涵。而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变化中,传统乡村社会的伦理规范和朴素的心理图式已经趋于崩溃,鹿子霖的新服装对妻子的感觉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他在好友亲邻眼中身份更是一去无影。身份的丢失在由人情所维系的乡土社会中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灾难,以至于在小说结尾“白嘉轩判断出这人确实已经丧失了全部生活记忆时,就不再开口”[2]679,最终鹿子霖迷失在昔日幻想与残酷现实的夹缝中间,成为一个彻底的疯子,“冷先生的中药和针灸对鹿子霖全部无能为力”[2]679,终于在农历四月迎来惨死的结局。

如果将鹿子霖的悲剧解释为时代剧变的必然而去否认新服饰所带来的身份迷失,那《最后一次收获》则是更加充分地证明了这种迷失的必然。经受过专业技术教育的赵鹏在城市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适应了城市生活的他想带着妻子淑琴和孩子到城市生活。而仅仅只是因为回村后与妻子共同参与劳作就让他产生错愕之感。即使“他穿起一身西装来也是挺帅的学者派头,侃侃地谈起现代科学技术的奥秘来,风度也不错”[3]238,但“他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生活着,他体味着现代文明和现代愚笨的双重滋味”。[3]238在这里,赵鹏所体味到的“现代愚笨”其实就是对自我身份的确认陷入焦虑的直接表现,人物的多重身份总在特定场合得到确认,在城市,他是受人尊敬的学者工人,而在乡村他又是父亲和丈夫。而丈夫的地位又是通过参与劳动得以确立的,可是在如今的家庭中,他的妻子却承担着他所难以承受的劳动强度,如果说鹿子霖是身份丧失的疯癫之人,那赵鹏则是身份丧失的焦虑之人。他试图抗拒,他缓足力气,决定“不能和那种高雅的议题辩白了”[3]239,然而终于还是力不从心,最终他的劳动被两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接替了。同时,这种迷失后的焦虑也体现在他的心理活动中,在乡村原有的伦理规范中,出于乡党情谊的主动帮忙是让人感到舒适快乐的,而现在他却反复琢磨两个小伙子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内心极不自在,但最终仍然决定“不管出于怎样的动机,他都得做出感激帮忙的笑脸”[3]239。至此,朴素的伦理规范和乡土人情被毁于一旦,新的服饰带来喜悦的同时也带来隐忧,身份的迷失使人物最终走向不可预知的归途。从清末到解放战争,中国的大变局被小说的服饰变化精细雕琢了出来,小说是时代的缩影,这同样也在另一方面直接证明了服饰话语与故事情节间的密不可分,为分析其叙事功能提供新的窗口。32AE2E04-2F70-42C8-BD2B-33B05293A67E

总体而言,陈忠实小说中的服饰,具有浓厚的陕北地区乡土特色,同时也具有时代变迁的鲜活气息,在精神层面上,服饰也将知识分子与普通百姓划出了明确的界限,日常服饰的变化也成为了人物命运的摇杆和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展现着时代背景发展变化的丰富驳杂。

2    陈忠实小说的服饰叙事功能

从前述的服饰特点可以看出,服饰的功能已经初见端倪,但服饰话语所涉及具体功能,仍需要坚持文本细读的方法,结合陈忠实具体作品进行分析。

2.1    赋予人物短暂的性格

人物,作为故事的见证者与推动者,是作者推动叙事的原初与归宿,同样也是满足读者期待的最有效工具。然而,“在阅读过程中,读者通过大胆的猜测、疑问、推理等方式介入故事,其中最为重要的介入叙事的方式是期待和满足”[5]21,人物扁平,则读者失去欲望,作者意与读者建立对话的诉求就告于失败,而欲塑造圆形人物,从无到一,从一到二的累加叙述方式虽然易于接受,也满足一般读者的期待视野,但“作家一味地纵容读者的后果必然会使他们的期待逐步升级,从而将作家一次次推向绝境。”[5]21因此,作家有时必须避免迎合预期,“同样亦不会过分依赖悬念、戏剧性的故事转折和种种叙事的技巧”[5]22,而是寻求更加危险却超越预期的出路。而陈忠实选择的出路即以服饰为媒介,引发突兀却又合乎语境的感受,最终使人物的性格走向驳杂而不可预期的完满。

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若是为了满足主题需要一蹴而就的塑造,创作就陷于失败,若是太过执着于缓慢量变,又会使情节拖沓,产生负面的阅读体验,因此作家在创作时不免会为了迎合理想读者的欲求删繁就简,省略部分叙事以达到创作目的,但省略的代价则是人物发展脉络陷入停滞或太过突兀,为了使整个叙事更加圆融,服饰的变化可以暂时赋予人物一定的性格,而这种暂时性的“给定”已经超越了读者预期,现实读者完全可以接受服饰与场景匹配对接的社会规范,但穿着特定服饰与性格变化的因果关系必然被排除在期待视野之外。作家为使情节更加严谨完整而使用超越预期的手段,在《蓝袍先生》中就有这样的体现。

小说首先在“读耕传家”一章中,就交代了“爷爷死后,父亲脱下了蓝色长袍,换上了一件藏青色布袍……爷爷死后,父亲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苟言笑……正襟危坐……从不主动与任何人打招呼”。[4]128这里就存在一个重要的问题,即父亲为什么能“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种变化,作者却偏偏用了一个“似乎”来修饰。人物性格和行为方式的变化需要时间,然而父亲的变化在小说中虽然迅速且突兀,但毕竟是真实客观存在的,这就像鲁迅《孔乙己》中描述孔乙己的死亡,用“他大概的确已经死了”,用“大概”来修饰“已经死了”的事实。这是值得思考并探究的。因为作者并没有交代这种变化的原因,仅仅在穿上藏青色布袍后就出现了这种结果,即这里存在叙事的空白,这种空白也正是作家试图违拗期待视野,挑战读者感知力的危险尝试。然而,“无论作者采取何种方式进行叙事,他们对于读者引导的意图始终是存在的”[5]33。

接着,作者试图引导读者从徐慎行的心理中填补空白。徐慎行本人,认为父亲产生这种性格变化的原因,是“爷爷死后父亲在这个十五六口人的大家庭里的地位的变化”。[4]182而父亲统领家事的原因,在小说中是“据说爷爷怕伯父太诡而远伤乡邻近挫兄弟,怕二伯父脾气暴烈而招惹家祸,于是就由排行最末的父亲统领这个家庭。”[4]182这里用了“据说”一词,表明这种原因不是确凿的事实,而是有待证实的,这样,故事的情节就被完美推进,“作者与读者的合作也更加密切,解读过程也变得更加复杂了”[5]33。到这里,一般读者仍未拥有充足的线索寻到答案,因而不得不接受作者的引诱而持续阅读的过程。

徐慎行18岁时,由于父亲要掌管家务,就坐到了黑色太师椅上执教,在带着“我”向祖宗起誓时说:“……只敬圣贤,唯求通达,修身养性……”[4]186,直到“我穿上蓝布长袍,第一次去坐馆”[4]188,紧随其后的是一段心理描写“似乎这村巷一夜之间变得十分陌生了……”[4]188这里又用到了“似乎”来修饰“一夜之间变得陌生”的事实,之后通过“我”被叫了“行娃哥”后发怒,用柳木板子抽打昔日同窗好友,并且“越打越气”,展示了从“孩子”到“先生”的突然变化。而这种变化,正如之前父亲的“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是没有来由的,没有充足是事实作为铺垫,如果读者忽略了服饰的功能,那么这样的变化就显得无迹可寻,甚至是莫名其妙。而穿上蓝袍之后,徐慎行不仅是行为上继承了父亲的模式,并且“对杨马娃的退学,我也不觉得遗憾”,“我也意识到我的脾性儿变了”,但“我就这么过,也没有感觉到活不下去,生活虽显得古板,却也平静”。[4]194直到杨龟年的二儿媳妇在雨天来送伞的情节,打破了这种平静。

这天晚上,父亲对我的训斥是“我只想给你说一句,那个婊子再找你搭话,你甭理识!那是妖精,鬼魅!你自己该自重些!”[4]197这里使用了“婊子”、“妖精”、“鬼魅”3个词,这显然不符合父亲曾经为人师表的形象,并且也与之前父亲带我起誓时说的“只敬圣贤,唯求通达,修身养性”[4]186是矛盾的。圣賢者必不会说出此等乡野粗鄙之语。而这时,可以发现,其实父亲已经是以一个家族掌事者的身份在训斥,而非昔日的“先生”,也就是说,多年的教书生涯中,父亲虽然“不苟言笑,正襟危坐,从不主动与人打招呼”[4]182,但是这种品性或者处事风格,一经脱下蓝袍不再执教,也就随之而去了。这说明比起环境的长期性和持久性以及遗传素质的决定性影响,服饰对人的影响是“暂时性”的,或者说是“机械性的”。它没有真正的改变人,而是框定了一个人的外在姿态,通过服饰的变化,就完美地以读者无法预估的手段塑造出了一个圆形人物。

当然,小说并非只是使用服饰作为人物性格的框定,而且还利用服饰来省略并推进叙事。在进入速成二班的学习后,一开始“穿着蓝袍”的徐慎行与大家格格不入,受到同学嘲笑,以至于出现“我不想进修了”的想法。但是田芳的出现,扭转了此次危机。在与田芳的沟通中,我坦白承认“我的父亲苦心孤诣给我训诫下的这一套,像铁家一样把我箍起来。”[4]210并认为“改是要改,一下子还是改不掉!”[4]210但这时田芳提议“先把你的蓝布长袍脱了吧!”[4]210,认为徐慎行可以穿列宁服。但小说最匠心独具的地方就是这里,田芳的提议恰恰是“你把长袍改一改”,也就是说,列宁服只是由蓝袍改制而来,这就为人物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32AE2E04-2F70-42C8-BD2B-33B05293A67E

在改完后的试穿过程中,又有一段心理描写“似乎这蓝袍一揭去,我的五脏六腑全部暴露无遗了。”[4]211同样是用了一个“似乎”,也就是说对于这种变化,“我”自己也无法说清道明。随后,“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我像卸下了钢铸铁浇的铠甲,顿然感到浑身舒展了。”[4]211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徐慎行接受了田芳的提议,一起“蹦起来”。

在下一章“还俗”中,紧接着就写到一场球赛。“我已经迷上篮球运动了……我的主要职责是替运动员们当衣服架子……”[4]215实际上徐慎行对于篮球的喜爱并没有任何的铺垫,如果不考虑服饰的功能,这样的情节可以说是完全突兀的,为了设置而设置的情节。但小说正是利用服饰的功能来推进叙事,篮球运动服作为一种服饰,象征着新的变化,“我”虽然没有穿,但是作为衣服架子的我,依然被新鲜事物所感染。以至于“我不能不去,缺了我,队员们的衣服搁哪儿去”。这种责任感经由服饰进入到了我的“内心”,這和在学堂执教后的变化是相似的,同样是服饰使人物建立了一种“责任感”和“威严”,使“我”宁可用柳木板子抽打昔日同窗也要树立威信。

无论是徐慎行的父亲,还是徐慎行,在小说中的性格变化都可以说是突兀的,如果将这种突兀理解为中篇小说创作的局限性,那就不能证明服饰话语所具有的独特价值。正是由于作者的创造性尝试,使服饰能够赋予人物短暂的性格,给予人物一定的行为空间以满足一定场景和故事走向的要求,使人物的性格发展与叙事脉络完美融合,才使得这样的小说叙事不会被认为是经验不足或是非理性的创作,而被看作是叙事技巧的成功创新。

2.2    指引人物命运的走向

如果将服饰对人物性格的短暂给定功能,认为是作者对读者期待的挑战和威胁,那么服饰对人物命运的笼罩则是对读者经验的满足,正如穿着脏破长衫的孔乙己的死是读者都能预见的结果。但作者对此无需刻意隐瞒,在《百年孤独》中,作者借“多年以后”的新奇表述,透支了人物命运的同时又吸引了读者,这种创新尝试实际上“也是建构隐含作者的至关重要的突破口”[6]45,而在陈忠实的小说中,人物的服饰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能述说人物性格的独立载体,因而能够携带真实作者对世界的把握介入文本成为隐含作者。这种手段的创新使人物的命运不再像以往那样出自“第三者”之口,而实际上被包裹在服饰的变化当中,同时,人物的主观活动又使情节一波三折,叙事艺术的张力就因此得以体现。

在《蓝袍先生》中,徐慎行的悲剧,看似是因指出校长“好大喜功”而沦为“中右”的政治原因和个人性格,实际上在整个家族中,徐慎行这一脉的悲剧命运早已被“蓝袍”所框定。“我爷爷瞑目前五年,已经选定我父亲做他的接班人……”,“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就有意培养我作为这个‘读耕人家‘读的继承人了……”[4]181

从人物与服饰的关系来看,服饰的状态可以分为4种:①迫近:表现为人物处于被动地位,被迫接受服饰的趋势。在小说中表现为,父亲脱下蓝袍,决定将先生的职位交与徐慎行的心理过程和实际行动过程。②穿着:表现为人物与服饰的相融。小说中即徐慎行做“先生”教书的这一阶段。③附着:表现为人物与服饰处于和谐但不相融的状态。即徐慎行作为篮球架子,他不参与篮球比赛,作为篮球服“架子”的存在。④背离:表现为人物处于主动地位,服饰被迫远离的趋势。在小说中即徐慎行接受了田芳的建议,将蓝袍改制为列宁服。

从小说中的祖父,父亲以及徐慎行三代人的遭遇来看,“蓝袍”实际上充当了一种界阈性的外壳。人物的性格在穿着时,受到一种“暂时性”的给定,行为和言语受到控制,使他们在穿着时与脱下时有明显的差别。小说中的“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就是作者对这种变化的直接描述。实际上,脱下衣服的他们,也并非真正的他们。也就是说,服饰残留的部分“给定”,被继承了下来,这种继承,使得一旦脱下服饰,他们就既不是穿时的状态,也不是曾经未穿时的状态,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即自我身份的迷失。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徐慎行在垂老之年,丧妻后本想要再娶,原本事情快要说成,而他自己却选择放弃了。实际上,正是这种服饰残留下来的“余毒”使他既想做自己,又不能做自己。只能“又是一脸颓唐的神色,先哀叹了三声,说那件事最后告吹了!”[4]178这就和《最后一次收获》中的赵鹏从城镇回乡后,想要参与劳动却又力不从心的状态如出一辙。

无独有偶,同样是陕北作家的贾平凹在创作中,亦存在明显的服饰偏好,杨洁梅在《文学叙事策略研究—以贾平凹<高老庄>为例》中解释了其作品中色彩与人物命运的关系,不同颜色的服饰“为小说直击社会剧变时期底层民众生存原态的平实书写,涂抹了一层厚重而斑驳的文化色晕”[7]21,但究其本质,色彩仍是构成服饰的一个要素,如果只关注色彩,那么解释蓝袍之“蓝”而试图导向人物的命运悲剧就显得牵强附会,因此,只有认识到服饰与人物命运全面而复杂的关系才能真正把握服饰的叙事功能。

再反观服饰话语的特殊性,这种身份的迷失,实际上是由于服饰由客体僭越到主体的结果。在未穿时,人物行动与思维不受服饰话语的限制,而一旦穿着,人物的性格就被短暂赋予,但这种短暂赋予本质上是伤害性的。这种无法摆脱的宿命,就源自于服饰话语意义的无边界性。作家在创作时虽会设计人物的命运走向,但服饰的设计暗含在命运设计的思维脉络当中,即人物不受控地遭遇了服饰的统治,个性被压抑而只剩服饰所能表征的一切。读者对人物的理解也仅受限于服饰话语的意义边界而无法妄加揣测,这个过程发生的最终结果就是人物的命运早已被服饰话语所笼罩,没有自救的可能。

2.3    构建故事内在的结构

作为小说叙述结构要素之一的故事,是小说主题得以实现的牢砖,而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与故事的内核殊途同归,与开放式故事走向相反,陈忠实的小说在创作之初就预设了封闭的故事结构,这种封闭性既体现在环境设置的封闭,也体现在人物性格的封闭。虽然“有许多作家完全按照他们预先设定的思想框架来完成作品”[5]44,以至于“它和艺术创造的根本宗旨是相违背的”[5]44,但陈忠实的创作显然在封闭式的设计中,没有走向命题化创作,而是以服饰为依托,使整个故事呈现完美圆融的状态。32AE2E04-2F70-42C8-BD2B-33B05293A67E

在《白鹿原》中,白、鹿两家的矛盾冲突是贯穿整个故事的一条线索,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说一开始描述白嘉轩娶的六房女人,都毫无例外地惨死,下场悲凉,在娶第五房妻子时,作者详细描写了新婚之夜。由于流言蜚语的影响,加之三姑娘对白嘉轩的猜忌和恐惧,以至于“她越这样想他越气恼,赌气扒下她的衣裤。事毕后他问她伤了什么内脏,却发现她已闭气”。[2]6夫妻行房脱衣本再正常不过,而在小说中,却屡屡遭遇悲惨的结局,如果说这是作者刻意为之的魔幻手法,那么对比鹿家的命运,则可以发现与之对应的完整故事结构。

在小说第一章,白嘉轩的父亲就遭遇了一场“瞎瞎病”不幸丧命,“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2]5,而鹿子霖在目睹反革命惨剧后,时间恰好也是农历四月,“鹿子霖常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乱跑”,这时的鹿子霖虽然是一个疯傻的人,但至少仍身体健康地存活了半年之久。而小说在结局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2]680這种结局以鹿子霖的“穿”着棉裤作收尾,恰好以小说开端时的庄稼人“脱”下棉裤形成一个完整的叙事闭环,凭借时间线完美穿起了整个故事的脉络。“脱”意味着希望与未来,那么“穿”则意味着绝望与死亡。

这种“穿—脱”的故事结构,在《蓝袍先生》中则表现得更为细致具体。徐慎行在故事的开始时接过父亲的蓝袍,到书馆执教,这时他的个性受到压抑,看不到希望与未来,只好安慰自己“我就这么过,也没有感觉到活不下去,生活虽显得古板,却也平静。”[2]680而进入师范学校的他,也因为身穿蓝袍与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深陷被排挤的边缘,险些退学。而田芳改换制服的提议使他的人生发生了新鲜的改变,但这种改制仍然是将原本的蓝袍改制为新式服装,而并非重新购买,这种看似是“脱”的行为却无法摆脱“蓝袍”的本质,即对个性的压抑和抹杀,服饰话语的固有附着属性没有被移除,“蓝袍”只是以新的样式包装着人物,这也使得他后来重新穿上“蓝袍”,并且觉得“田芳能够把我的蓝袍揭掉,现在却无法把我蜷曲的脊骨捋抚舒展……”[4]197实际上,徐慎行的身心早已被服饰所遮蔽,文革时期所经历的一切看似是偶然,实则是从父亲手中接过蓝袍的必然,是早已注定的命运。整个故事围绕着徐慎行和“蓝袍”的关系展开并收拢,呈现出“穿—脱—改—穿”的故事结构,穿上改制后“蓝袍”的他,正如一丝不挂的鹿子霖,真正的自我早已迷失,生命的意义被服饰所笼罩,而当他想再穿上蓝袍回到往日的时光,却发现自己的心早已被箍住,无法脱困。

3    结语

陈忠实作为中国当代陕北作家的代表之一,对其小说的研究,尤其是叙事研究仍然有较为广阔的研究空间。对其小说中服饰叙事功能的研究,不仅揭示了其独特的创作风格和有效尝试,展现了陕北地区民俗文化文本呈现的新方向,而且进一步丰富了服饰话语的研究空间。

相比于传统服饰研究在文化层面的浅尝辄止,服饰的叙事功能研究能更加深入地贴近文本,更利于品鉴作者独特的叙事技巧。小说创作所体现出的服饰特色,与地域特色、文本特色和时代特色相联结,以服饰为切口,更深入地开掘人物性格与精神品质。服饰的材质、状态乃至与穿戴者的关系,都直接与人物的命运走向联结起来,同时又搭建起完整的叙事链条。其短篇小说中对服饰的使用偏好直接积淀为《蓝袍先生》与《白鹿原》中服饰话语体系的完整构建,服饰因而从单纯地叙事客体僭越为叙事主体,担当着隐含作者的职责。

参考文献

[1]沈从文,王 .中国服饰史[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4.

[2]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5-680.

[3]陈忠实.四妹子[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6:18-239.

[4]陈忠实.蓝袍先生[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25-215.

[5]格非.小说叙事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21-44.

[6]余向军.小说叙事理论与文本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45.

[7]杨洁梅.文学叙事策略研究—以贾平凹《高老庄》为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21.

On the Narrative Function of Clothing in Chen Zhongshis Novels

CHEN Shi-qi YI Chen-hao

(1.School of art,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23,China;

2.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 110036,China)

Abstract: As the material shell of human,clothing bears the great mission of satisfying the double needs of physiology and spirit in the literature based on humanism.In Chen Zhongshi's novel writing practice,the presentation and circulation of clothing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dimension of writing,while the wearing,change and discarding of clothing have become the undercurrent at the bottom of the narrative,showing the skeleton of the times,the epitome of culture and the quality of people in the novel narration.Based on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characters and clothing,clothing and plots in Chen Zhongshi's novels,this paper studies the narrative function of clothing in his novels.

Key words: Chen Zhongshi;clothing;narration32AE2E04-2F70-42C8-BD2B-33B05293A67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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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与我的家事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