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厝
2022-06-23连城
连城
得知旧厝要被拆掉的消息时,我的内心感到万分惋惜。虽然在我刚上小学时,家里刚建好新房子,我便搬离旧厝,可在旧厝生活过的回忆,不知为何异常清晰明朗。也许是因为它身上的一砖一瓦,藏着我不可追回的童年时光吧。
“厝”是一部分岭南人对房屋的称呼,我家“旧厝”是一栋建于上世纪的老式砖瓦房,矗立在微风惬意的南粤西部,红墙青瓦是它最为显著的特征。除此之外,它还有四面呈“人”字形铺散的拱形瓦片屋顶,瓦片之下,是一根根并排有序的粗壮木横梁,它们互相支撑铺就,在堂屋之处断开,形成一方6平方米大的长方形天井。
天井是我记事起第一个有印象的事物。那时我年纪尚小,心中对人们常念叨的天地神灵一类的东西充满好奇,总以为天井是通往仙庭或者银河的一个神秘入口。每当暮色降临,旧厝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唯独这一小块地方落了一地清辉时,我站在天井的空地上抬头仰望狭窄视野里的这片苍穹,甚至会产生一种坠入星河的错觉。
那时我偶爾也会对旧厝里的这个“窟窿”产生一丝疑惑,因为我们老家这一带慢慢不兴建这种老式的房屋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小洋楼。于是每当我问爸爸为什么旧厝跟别人家的房子不同时,爸爸都要故作神秘地说,我们家房子的这个“洞”,可以“聚财”。
聚不聚财我不知道,倒是觉得天井是非常聚水的地方。天井的地面是用赤红色的土砖铺成的,在边角处有一口压水井,和一口巨大的储水缸。需要用水的时候,就从储水缸里舀一瓢水倒回井里,上上下下来回按压水井的杆架,便能将地下的水引出来。压水井边上的这口储水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圆形的大缸里头,又倒影着被天井截获的天之一隅。
填词人林秋离在《江南》一词中写:“圈圈圆圆圈圈”。有网友说词中写的意象是指雨点落在江南积水的地面后形成的涟漪。如果这名网友见过雨点落在大水缸里的情景,他或许就不这么笃定了。因为能形成圈圈圆圆圈圈的景象,只能在雨点非常小的时候,如果雨点变大,砸到水面上就是一片扑腾的水花了,根本无法形成圈圈圆圆圈圈的缠绵景象。
我至今没有去过江南,不知江南的雨是不是一直保持着温柔的情调。但在岭南,逢上下雨天的机会是非常频繁的,而且岭南的雨可不是一直能保持一副好性情的。开春清明谷雨时节,雨丝就要缠缠绵绵地下上小半个月,不仅如此,雨水气息里还要带点儿刺入骨头的冰冷。逢盛夏,阵雨雷雨又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到了金秋,总以为能好上一点儿,可是台风天又要刮来了。一年到头,也就冬天稍稍好一点儿,可这点儿好也不能长久,就像小孩子闹脾气,说翻脸就翻脸,断崖式降温里再夹点儿雨丝分分钟进入“速冻”模式。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在旧厝生活的那几年,似乎总是被困在屋里。可是就算被雨水困住,也不觉得无聊,毕竟家有一方天井,自有一方天地。当雨水从瓦片的缝隙里汇聚流入天井,一方细密的雨帘便在屋内挂上了。往往这时,家里人都要拿上一小篮子刚蒸出锅的番薯和花生,再各自搬一方小板凳,散坐在堂屋下边吃花生、番薯,边观雨听雷,再听雨水拍打着屋顶的瓦片噼啪作响,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在我懂事的时候,当了一辈子乡村泥瓦匠的爸爸才跟我说,天井下雨,叫“水聚天心”或“四水归堂”。后来阅读到一些与南方民居古建筑有关的书籍,才了解到这个在幼年时期给了我一方诗意的天井,本身就是诗意的存在。
除了这方天井以外,另一个引起我浓厚兴趣的物件是木房梁。旧厝的屋顶从下往上看是一个向上拱起的三角形,支撑着屋顶的是一根根粗壮的木房梁。小时候我总喜欢伸手对着房梁的位置比划它的大小,心中惊叹这些木房梁如此粗壮,一定得长好多好多个年头。
其实,我对木房梁感兴趣,完全不是因为木房梁本身,而是因为吊在木房梁上的一个小竹篮。大人赶集买回来的水果饼干之类的吃食,都要放到这个小竹篮里头去,就是为了防止还是小孩子的我偷吃。木房梁那么高的地方,也就只有外面跑来的野猫能爬上去了。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眼巴巴地仰头盯着上方吊着的小竹篮,心里殷切地期盼着夜晚快些到来,等一家人聚齐的时候,就可以分到自己的那一份了。
我没问过爸爸旧厝里的这些木房梁是自家伐的木头还是从外面购买的,只知道摆在旧厝里的很多木家具,都是伐的自家周边种植的树木,再请老家的木匠师傅打的,其中,也包括摆在大堂屋里的那方八仙桌。
八仙桌是专门用来摆放供品的。在岭南这一片区域里,人们供奉神明、供奉先人,从来都是心怀敬畏且满怀诚意的。这样的习俗,早已经渗入一代又一代岭南人的骨髓里。
汪曾祺在《岁朝清供》里提到:“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我们一家是身居平原与丘陵交错的岭南人家,过年习俗自然与汪曾祺提及的山里人家是不同的。岭南是当今传统习俗保留最为完整的地区之一,过年的仪式不仅隆重而且繁杂。每年过年摆在八仙桌上的供品更是五花八门,全为图一个“吉祥如意”的好意头。
在我的记忆里,岁朝之时,八仙桌上通常摆着的是沙糖桔、红萝卜、红糖、甘蔗,以及地里抽青的大蒜。沙糖桔取“大吉大利”之意,红萝卜取“红红火火”之意,红糖取“甜甜蜜蜜”之意,甘蔗取“节节高升”之意,而地里抽青的大蒜,则是因为在粤语里“蒜”的发音为“顺”,取其“顺顺利利”之意。
每年过年的供品,都是妈妈准备的。她平日里最注重过节的仪式感,不仅供品要准备得齐整,还要烧香,燃烛,点长明灯。
过年的时候,八仙桌上总点着两盏彻夜长明的煤油灯,小时候我不懂事,跟妈妈说睡觉要把灯吹灭,妈妈笑了笑,跟我说:“明火可以驱邪。”末了,又说:“点了灯,邪祟就不敢来了,会保护你肯高肯大。”妈妈不大会说普通话,只会讲我们当地的方言,“肯高肯大”就是长高长大的意思。
有一年过年我半夜起夜,路过天井,回头往堂屋内一望,八仙桌上灯光昏黄,照着桌面上的沙糖桔和红萝卜反射着浅浅的橘色光昏,突然觉得有什么暖洋洋的东西瞬间充盈心间,我呆呆望了好久好久。长大后,才知道,那种感觉,谓之“幸福”。
如今,旧厝已经被拆掉了,在它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平平无奇的小洋楼。
旧厝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倒在时代飞速发展的车轮下,倒在人们追逐新鲜事物的浪潮里,倒在岁月侵蚀过后的风烛残年。
往事旧物,皆化为尘土。想起旧厝,一股悲怆之情从我的心中蔓延开来,直到侵入四肢百骸。
有人说:“长大则意味着失去。”也许吧。
那时年幼不识愁滋味,如今懂了,却不想去品尝了。
因为,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