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脱欧”时代的英法矛盾及影响
2022-06-22张越堑
张越堑
自2020年1月英国正式“脱欧”以来,英法两国围绕渔业、移民、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北爱尔兰议定书》等议题矛盾龃龉不断,在俄乌冲突背景下两国对俄罗斯立场和外交行动也存在明显差异。法国外交界甚至称英法关系陷入“滑铁卢战役以来的至暗时刻”。在国际格局动荡变革的大背景下,英法在内政外交各方面产生利益冲突、战略分歧和影响力竞争,对欧洲一体化前景和跨大西洋关系带来诸多复杂影响。
英法恩怨由来已久,早在1066年,来自法国诺曼底的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并掌权,英法由此开启长达八个世纪的复杂敌对关系。14—15世纪中叶,两国围绕王位和领土争端爆发“百年战争”;17—19世纪上半叶,英法为争夺殖民地又爆发了“第二次百年战争”,其间法国在争夺北美的七年战争中落败,却协助美国赢下反抗英国的独立战争。1815年,伴随英国在滑铁卢战役中击败拿破仑,大英帝国全球霸主地位得以最终确立,英法交战史就此终结。1904年,英法缔结《友好协约》,两国开始以盟友身份出现于世界舞台,并在其后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中并肩作战。特别是在二战中,英国支持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运动解放法国,法国一度掀起“亲英热”。然而,对英国的战略疑虑和对失败的恐惧始终笼罩法国政坛,恢复国家尊严、追求大国荣光成为战后法国政治家毕生奋斗的主旋律。
自欧洲一体化进程开启以来,英法围绕欧洲主导权再现微妙竞合。20世纪60年代,为确保法国主导的欧洲免受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影响,戴高乐总统连续两次否决了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的申请。直到戴高乐于1969年辞去总统职务后,英国才终于在1973年成功加入欧共体。随后,英法关系步入快速发展的轨道。1994年,连接英法两国的英吉利海峡隧道正式开通;2010年,英法签署《兰开斯特宫协议》,将合作拓展至安全与防务领域。然而,英法两国在欧洲一体化走向问题上始终存在着分歧:法国力主建立更紧密的政治联盟,努力推动欧盟实现货币、财政乃至防务一体化;而英国则深受“大西洋主义”影响,在除贸易以外的各个领域同其他欧盟国家保持疏离。
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将英法关系重新置于紧张和矛盾之下。2017年,马克龙凭借“挺欧”旗帜当选法国总统,将英国“脱欧”视为提升法国在欧盟内领导地位的机遇。在漫长的“脱欧”谈判中,以马克龙、欧盟首席谈判代表巴尼耶等为代表的法国政治家对英国始终恪守強硬立场,坚持英国应全面退出欧盟单一市场、确保北爱尔兰不设“硬边界”等,致使两国关系持续恶化。
2021年11月26日,法国渔民在圣马洛港的入口处阻挡“诺曼底商人”号船,以示对英国“脱欧”后有关捕鱼许可证问题的抗议。
2021年11月24日,穿越英吉利海峡的难民在英国邓杰内斯获救。
英国成功“脱欧”之后,英法两国矛盾冲突此起彼伏,主要体现在以下3个方面:一是渔业纠纷。2021年4月,英属泽西岛政府拒绝履行《欧盟—英国贸易与合作协定》中的渔业条款,拒不向法国渔船发放捕鱼许可证,法国渔船集结抗议,英法各派军舰前往相关海域对峙。2021年10月,英国政府仍未足量发放许可证,法国随即扣押英国渔船、切断海峡群岛的电力供应、封堵港口和海峡隧道、扬言对英实施制裁。二是潜艇合同风波。2021年9月,美英澳三国突然宣布组建AUKUS。英国配合美国与澳大利亚共享核动力潜艇技术,致使法国痛失与澳业已签署的价值650亿美元的柴油动力潜艇“世纪合同”。与美国总统拜登公开承认“处理不当”并展开系列补偿的做法不同,英国首相约翰逊嘲讽马克龙“反应过度”,戏谑“控制一下,让我喘口气吧”,点燃英法间舆论战。三是移民争端。2021年11月,一艘难民船在英吉利海峡倾覆,导致27人遇难。英法互相“甩锅”,英国批评法国移民管控不人道,法国控诉英国“准现代奴隶制”的经济模式是移民偷渡的根源。约翰逊在推特上公开致马克龙的信函,单方面对法方提出五点要求,引发马克龙强烈回应。此外,英法还在新冠疫苗生产上互相“卡脖子”,约翰逊、马克龙二人在2021年6月举行的七国集团(G7)峰会期间因北爱尔兰贸易争端激烈交锋。一系列负面事件持续冲击英法两国民间信任,民调显示,只有40%的法国民众仍将英国视为盟友,远低于对意大利、德国、西班牙等国70%以上的信任度。
俄乌危机升温以来,英法两国在对美情报解读、对乌克兰军援以及对俄罗斯立场上也存在差异。英国坚持强硬反俄立场,在俄乌冲突爆发前率先向乌提供大量武器和援助,并在冲突爆发后大肆鼓动对俄实施最严厉制裁,奔走游说北约盟国向乌提供各类武器。而法国则坚持相对平衡的立场,马克龙与普京通话十余次,在大国间穿梭斡旋、寻求和平解决危机,并批评北约向乌提供坦克“跨越红线”,折射出英法两国在欧洲重大地缘危机之下的战略分歧。
英国“脱欧”以来,在欧洲内忧外患不断的背景下,英法两国领导人都面临着抬升国内民意、彰显自身全球影响力的挑战,一系列结构性竞争导致两国在内政外交诸多领域陷入“零和博弈”。
首先,两国领导人为满足国内政治需要,都急于证明自身欧盟立场的正确性。约翰逊和马克龙分别为“脱欧”派和“挺欧”派代言人,双方早已将自身执政基础与后“脱欧”时代政绩深度捆绑。英国希望证明“脱欧”成果斐然,法国则希望英国因“脱欧”蒙受重创。
从英方看,约翰逊承诺“脱欧”将使英国摆脱束缚、收回主权,开启崭新时代。然而,正式“脱欧”第一年,英国即遭遇供应链断裂、劳动力短缺、通胀率高企、难民移民激增等一系列挑战。民调显示,只有18%的受访民众认为英国在“脱欧”后发展顺利,大部分人认为“脱欧”结果糟糕。此外,保守党在地方选举中失利,民调支持率被工党大幅反超,约翰逊因“聚会门”丑闻深陷危机,执政地位岌岌可危。在此背景下,约翰逊试图将内部矛盾转嫁至欧盟,将法国和欧盟作为诸多内政问题的“替罪羊”。
从法方看,欧盟议程是马克龙内政外交政策的支柱。2022年是法国选举年,4月和6月分别举行总统和立法选举,马克龙寻求胜选连任并率领执政党及盟友保住国民议会多数席位。面对选前民粹思潮再次抬头、极右翼热炒移民安全问题等挑战,马克龙需要全方位推高英国“脱欧”代价来彰显欧盟的现实价值,以进一步提高“挺欧”立场吸引力、招揽摇摆选民。此外,法国渔业重镇多位于北部经济凋敝地区,马克龙需要通过在具有象征意义的渔业问题上挺身而出来摆脱高高在上的“富人总统”标签,打造捍卫主权、保护底层民众利益的“接地气”形象,对冲民粹主义势力的煽动。
2020年12月30日,英国首相约翰逊签署《欧盟—英国贸易与合作协定》。
2022年3月11日,法国总统马克龙(中)、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右)和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在法国巴黎出席欧盟成员国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后的新闻发布会。
其次,英法两国为在欧英关系重塑期占据主动,急于在对方关切领域谋求优势。《欧盟—英国贸易与合作协定》作为“简版‘脱欧’协议”,对于欧英外交与安全防务关系、监管与规则“对等”等问题并未作出妥善安排。英法在相关议题上互有诉求和倚重,现阶段保持斗争、坚持斗而不破是为在下一步欧英谈判中积累筹码、谋求主动。
在安全防务领域,英法两国军事实力旗鼓相当,共同对欧洲安全与防务承担特殊责任。在大国竞争加剧、俄乌冲突延宕、美战略重心东移的背景下,法国主张欧盟战略自主,通过加强欧洲防务建设推动欧盟“掌握自身命运”。在这一进程中,调动英国参与防务合作将是法国放大自身力量的关键,并会对战略文化保守的德国和安全防务依赖美国的中东欧国家形成倒逼。然而,英国长期坚持北约在欧洲安全中的首要地位,“脱欧”后更是“亲美疏欧”,以强化北约作用稀释欧盟战略自主努力,以双边外交安全磋商、“乌克兰—波兰—英国三边机制”等做法挤压法国提出的“欧洲安全委员会”“诺曼底模式”等倡议空间,破坏法国主导的欧盟防务自主计划。
在经济领域,法国是欧盟内重要的标准输出者,近年来先后推动欧盟出台投资审查、数字监管、碳边境调节机制等一系列新规,并力推欧盟将监管和市场力量转化为大国博弈抓手,与美国在贸易与技术委员会(TTC)框架下就新兴科技领域规则标准加强协调。此举对英国构成“越顶交易”,置英国产业于规则壁垒和监管趋同压力之下,对英国钢铝、金融、科技等优势产业影响巨大。总的看,英法在欧英关系重塑期互有需求、步步为营,意图通过相互施压增加在相关谈判中的筹码。
最后,英法两国都致力于在大国竞争时代施展全球抱负,在推进各自全球战略布局时难免产生冲突碰撞。英法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国际舞台上的中等强国,具备较强核威慑能力、远程作战能力以及全球外交情报网络。在大国博弈加剧的时代,英法均希望通过外交手段保持地位、施展影响。
英国在“脱欧”后依托英美特殊关系和英联邦体系加强全球力量投放,致力于以“全球化英国”战略弥补“脱欧”缺失,通过战略力量“向印太倾斜”谋求恢复英国海上和商业强国地位。为此,英国作出几十年来最大规模的海外军事部署,派遣“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打击群赴印太地区40多国巡航,与日本、澳大利亚、新西兰、越南、新加坡等国达成自贸协定,申请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并配合美国拉建“印太北约”的需求加入AUKUS。
法国则依靠欧盟维系并拓展其全球影响力,通过主导欧盟战略自主建设放大自身优势。作为唯一在印太地区拥有海外领土和永久军事基地的欧盟国家,法国率先推出“印太战略”并推动欧盟紧随其后,与美日澳举行海上联合军演,与日本召开外长防长“2+2”会谈、谋求缔结《互惠准入协定》,与印度建立元首战略热线、构建“真正的战略伙伴关系”。法国自视为美國在该地区不可或缺的天然合作伙伴。然而,潜艇合同风波不仅令法国利益严重受损、颜面蒙辱,更使其印太战略价值遭受质疑,对其成为亚太“利益相关方”和独立大国的愿望构成重大威胁。总之,同为中等强国的英法在大国竞争日渐加剧的世界中心态失衡,两国全球战略布局冲突,彼此间嫌隙和不信任感进一步加深。
当前,欧洲一体化进程面临新挑战。俄乌冲突全方位冲击欧洲安全环境,挑战欧盟“繁荣换和平”的理念根基;多重危机加剧欧洲面临的能源短缺、供应链阻断、通胀高企等问题,冲淡欧洲经济复苏前景;波兰、匈牙利与欧盟在宪法管辖权上的争端难解,为欧盟内离心倾向埋下隐忧;大国博弈之下欧盟“选边站队”压力陡增,凸显欧洲战略困境。在此背景下,英法作为具有共同地缘利益和战略雄心的欧洲大国,开展外交和防务安全合作对于化解欧洲战略困境、维护战略利益至关重要。英法持续拉锯可能削弱欧洲危机应对能力、牵制欧洲一体化进程,并加速欧洲权力结构的解构与重组。
首先,英法对立将掣肘欧洲防务与安全合作。英法是推动欧洲防务建设、难民移民体系改革的关键力量。自两国矛盾激化以来,法国已相继取消两国防长、内政部长对话,欧盟与英国协同解决安全、防务、移民等问题渠道受阻。当前英国民族主义情绪高涨,“脱欧”成为保守党内部意识形态绝对主流,即使进入“后约翰逊时代”,英国大概率仍将维持“疑欧”基调。英法出于各自利益盘算互不相让,双边关系短期内难以改善,英欧关系也将继续承压,双方达成安全与防务协议前景渺茫。
2022年1月20日,德国、美国、法国、英国外交官员在柏林举行会谈。
其次,英法矛盾激化将为欧盟内部团结增加变数。作为曾经最“叛逆”的成员国,英国曾多次联合部分北欧和中东欧国家阻挠欧盟议程。如今,英国是最熟悉欧盟运作模式、内在矛盾和潜在风险点的外部力量。法国舒曼基金会主席朱利安尼评论称,“脱欧”不会改变英国长期“一只脚在欧盟内、一只脚在欧盟外”的状态。在英法关系恶化、英欧关系僵化背景下,英国将优先发展与欧盟成员国的双边关系,并可能继续以英法、英欧矛盾为切入点,分化成员国,从“外部”平衡、牵制欧盟,继续以欧盟“散、乱、弱”的结果凸显英国“脱欧”的成果。
最后,英法关系恶化还将引起欧洲内部权力结构调整。一方面,英国对法国“挑衅”将进一步激发法国拓展欧盟新轴心的斗志。英国“脱欧”使欧盟权力回归欧洲大陆,法德意形成新的欧盟权力三角。在“默克尔时代”落幕的背景下,法国领导地位相对提高。近段时间以来,法国乘欧盟轮值主席国的东风,加紧与德国新政府校准法德发动机,拉意大利签署新友好协约、推动改革欧元区预算规则,加大欧盟大国对盟内小团体的制约和平衡。另一方面,英法交恶将提升德国在英法德小三角关系中的运筹能力和相对地位。当前,E3(Europe 3)机制为法德与英国协调立场、解决中东和萨赫勒问题提供了松散但不可或缺的平台。英德关系曾长期是英法德三边关系中最弱的一边,两国日前建立战略对话、签署外交与安全政策联合宣言等动向频密,显示出欧洲三巨头博弈组合产生新变化。
英法冲突不断为2021年英国主办的G7峰会和格拉斯哥气候变化大会蒙上阴影,双方敌对情绪进一步蔓延至北约、世贸组织等其他国际组织。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美国和欧洲中心主任赖特认为,英法反目或将使美国再次陷入类似于因日韩关系紧张而造成的“盟友内斗”等困局。面对俄乌冲突导致的欧洲周边安全威胁迅速上升局面,美国需要英法强化防务合作、分担对欧洲的安全责任,从而帮助美国实现低成本控局,向东腾挪更多资源。此外,拜登政府为推进印太布局向纵深发展,也需要英法统筹印太政策和行动,从而扩大盟友体系在印太地区的战略协同作用。英欧防务合作停滞、英法反目将在一定程度上羁绊美国盟友体系协调和延伸,迟滞美国战略布局和利益延展。
虽然俄乌冲突促使英法暂时专注于共同威胁,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两国矛盾,但从英法对俄、乌外交行动的差异可以看出,两国在战略和战术上的分歧不会轻易消除。英国和法国作为美盟友体系内盎格鲁—撒克逊派和平衡派代表,将持续在外交政策上展开“明争暗斗”,以证明自身价值、抬高相对分量。在此背景下,美国将基于自身战略和利益动态调动这组关系。潜艇合同风波后,拜登为安抚法国和欧盟的受挫情绪,对欧盟战略自主的表态发生重要转变,支持欧盟强化防务建设作为对北约的补充,并宣布启动美欧安全与防务对话。未来,美国为重新平衡美英欧关系,仍将继续加大对英法、英欧的“居间调和”力度,可能在“E3+”框架下与英法德就伊朗核、乌克兰等热点问题加强磋商,邀請欧盟国家加入“四边机制+”“AUKUS+”等框架,并在TTC、“印太经济框架”等制度安排中给予欧盟切实利益。
在俄乌冲突助推美欧加强政策协调的背景下,美国的补偿性措施可能进一步弥合跨大西洋关系裂痕、提振美欧同盟关系。然而从长期看,美国战略重心东移动能不减、国内政治极化趋势未变,欧盟在美国战略全局中地位和价值下降是必然趋势。在经历特朗普冲击波和拜登磨合期后,欧盟对美国保障盟友利益的意愿和能力心存疑虑、对美国未来政治走向深感不安,推动自身战略自主的决心愈发坚定。若共和党在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中重新执政,或使跨大西洋关系再度紧张,英国与法国、欧盟之间的分歧也将愈发明显。
作者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八局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