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冰期
2022-06-21赵松
赵松
在庐山冰期之后还有一个更晚的冰期,在此冰期中,长江中下游虽无冰川发育,但在气候上有所反映,而在中国西部地区则有冰川作用……属晚更新世,以云南大理苍山的冰碛物为代表。
—— 360百科
我有朋友。我没有朋友。
这种意识就像钟摆,晃到左边,感觉没有朋友,摆到右边,则感觉还是有的。比如现在,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投影机放的电影,这是我今晚看的第四部。晚上没吃饭,也不饿。我喜欢电影,但要是想不起来,也可能很久都不看,想起来,就会一次看几部。
就这样,到了午夜。看完了那部007系列里的。以前看没看过,我忘了。接着看《傲慢与偏见》。我以前对简·奥斯汀无感,倒是她的书信选还不错。据说马克·吐温看《傲慢与偏见》时,想把奥斯汀从坟墓里挖出来,用她的膝骨敲打其头骨。可福克纳说马克·吐温是个平庸作家,欧洲四流。我喜欢马克·吐温,更喜欢福克纳,他们都有资格毒舌。我则是那种永远也说不出刻薄或恶毒话的人。不过,估计等我进了坟墓,也会有人想拿我的膝骨敲打我的头骨的。比如阿宁,我多年的朋友。
她比我小五岁,还很年轻,这意味着可以试错。她喜欢试错。不试你怎么知道错没错呢?她不仅这样说,还会这样做。而在试之前,她又偏偏要跟我商量,觉得我理性。要是我劝阻,那她大概率会去做的。我就像是她的助推器,我的反对声,会让她冲向前方。我还单身的时候,她没事儿就问我,为什么非要單着呢?像你这样的,随便抓一个,都不会差的。等我有了男友,她又说,为什么偏要有个男人呢?一个人不是也挺好的吗?当时我们住在首都的一家宾馆里。听说我来出差,她特地飞过来小聚。我刚洗过澡,她不动声色地扯掉了我的浴巾,把我拉到了门口的穿衣镜前,跟我并肩站在那里。廊灯的强光打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她从睡袍侧兜里掏出香烟,给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划着火柴都点上。这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过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看,你是裸着的,我是包裹着的,这就是差别。转身回到床上,她扬声说,你太瘦了,我也是,这可不是什么优点。
那天晚上,我耐心地劝她,不要去那个遥远的西北城市。结果她随即就订了机票。我知道她是会反着来的。或许,我应该什么都不说,那样她就会犹豫不决了。那时我们认识有几年了。初次见面,是在那场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的谈判中,我们分属甲乙方。中场休息时,我到外面抽烟,她也出来了。点了支烟,她侧目打量我。我觉得你不错,她说着,就转到了我的对面,歪着脑袋看我,食指跟中指夹着燃了半截的烟,有些生硬地翘在侧面。咱们属于天然的朋友,她说,你不觉得吗?我说我没朋友的。她说那从现在起,我就是了。这种自以为是,意外地打动了我。晚上我就住到了她的房间里。
当时我带的书,是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看了几天,那个去找男人的女孩还在马车上晃悠呢。福克纳用了一百来页就写她在马车上这样晃了很久,却能吸引你看下去。后来她把书拿了过去,翻了翻,问我,写什么的?我就说,一个打工的女孩去找男人的事,她怀孕了。这么厚的书,她拿着它晃了晃,就写了这么点事儿?我抽着烟,没回答。她告诉我,自打上次那个男友突然离她而去之后,她都几年没谈恋爱了。她觉得,一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再后来,我感觉自己开始社恐了,跟人打交道都困难了。
我们是朋友哦,第二天道别之前,她这样跟我确认道,至少我把你当朋友了。我礼貌地表示了赞同,当然,不然我能初次见面就跟你睡一张床吗?她略带嘲讽地看了看我说,最好别用这种口气,别这么礼貌,这会让我不自在的……我们是朋友。嗯,我点了点头,当然。她过来拥抱了我一下说,我喜欢这样的感觉,简单明了,我受不了任何社交的感觉出现在朋友之间。
我们并不是一类人。我不想掩饰这个看法,她也不介意。这是显然的啊,她善于找证据,你看,你抽的是玉溪,烤烟型的,而我呢,抽的是中南海,混合型的;你从来不换烟,只抽这一种,我呢,经常换,只要是混合型的,就都可以,这就是区别。后来,我们之间就无话不说了。比如她跟父母关系不好,与他们各奔东西有些年头了,平时很少联系。而她的父母呢,据说是那种永远不可能分开却又不停互虐的状态。她爸被撤了职,就是她妈举报的。我们都有过一些短暂的异性关系,关系的有无,全凭一时的感觉。总的来说,我们观点比较一致的就是,没啥意思。
她飞到那个西北小城,住了一个月才回来。那人几乎虚构了一切。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她还要住那么久呢?她说,我又当真了。他说妻子因车祸成了植物人,而他要照顾一对很小的双胞胎和偏瘫的老母亲,房子抵押给了银行,车也卖了,还欠着债。他带她去了医院,隔着重症监护室门上的小窗,眼含热泪地把里面那位插满管子的女人指给她看。她当晚就给他转了笔钱。他在电话里痛哭流涕。不过,她说,我真的是个天生的侦探。有一天中午,他在酒店里睡着了,她就拿起他的手机,输入记下的密码,点开微信,发现里面有个名字是“1”,看聊天记录,是空的。然后她又去看那个“1”的朋友圈,设置的是三天可见,但她还是看到了几张照片,双胞胎的。其中一张里,刚好露出他的背影,扶着一辆双座童车,标注的文字是:两个宝贝,一个冤家,一辆新车。随后她又找到他母亲的微信,发现他们在争论要买哪里的房子,他母亲说去过这里那里的。次日,她先是查到了他单位那个处室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对方说没这个人。随后她又去了那家医院,当然,那个植物人跟他也没关系。
余下两周,她就重新找了家宾馆,闭门不出。他找不到她,就每天打电话忏悔,所有的谎言都是为了爱。听到这话,她放声大笑。后来她就不接他的电话了。他就发微信,编故事。她拉黑了他。他又发短信。她把他的手机号也屏蔽了。对她讲的这些事情,我没做评价。后来,有天半夜里,她打来电话,平静地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怀孕了。也有个好消息,那个人渣,还钱了,然后还打公用电话给她,发毒誓,两个月内离婚。她说好,我等。当天下午,她就去了医院。我感觉,她说,我做掉的,不是孩子,而是他。
我结婚了。跟一个结过两次婚的工程师,比我大二十岁的新加坡华人。蜜月旅行,选在古巴。他问我理由。我说那里的感觉,就是很老,很旧,我没去过。我带了两本福克纳的小说,还带了本《卡彭铁尔作品集》,里面收了《消失了的足迹》和《光明世纪》。在飞机上,我先看后者。长途飞行中,我是从来都睡不着的。即使看这种复杂而又奇怪的书,也没有困意。他在旁边断断续续地睡。后来,有次醒来,他侧着头,看我拿着的书上写的是什么。当时我正用笔在一段话下划上线:“我们必须提防那些漂亮话,提防那些漂亮话虚构的美好世界。咱们这个时代被废话压垮了,乐土就在人们自己身上。”他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很少会随口点评什么。这真的是我最看重的品质,不像过往的那些男人,无一不喜欢随时点评别人,对你做的事指手画脚。我看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表达某种认同。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决定跟他在一起时,我曾问过他,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吗?他想了想,摇摇头。我说,你安静,话少。其实不止这些,还有其他的因素,比如,他从来不用推特、微博之类的,微信也只是用来谈工作,从不发朋友圈。他爱干净,家里永远一尘不染。他不抽烟,但不介意我抽烟,还特地买了各式各样的烟缸,放在茶几上,电脑桌上,床头柜上,厨房,洗手间,还有阳台上。我们平时也不怎么闲聊,通常都是各自对着电脑做自己的事。他喜欢烧饭,喜欢做咖啡,坚持亲手磨咖啡豆。他还喜欢红酒,存了很多不同国度的上好红酒。另外,他还喜欢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背后,看我在做些什么,我回过头去看他,他就翘翘嘴角,耸耸肩说,你继续,我看看,没事的。然后他会顺手把那个装满了烟蒂的白瓷烟缸倒干净,重新放了纸巾在里面垫上,再加点水,这样好清理。
要说矛盾,也不是没有。我喜欢歌剧,而他则近乎反感。后来我才知道,他小的时候,母亲是个歌剧迷,至爱普契尼,《图兰朵》是播放频率最高的。那时,他感觉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家里都会大声播放这部歌剧。甚至在她跟他父亲发生争吵甚至冲突的时候,整个房子里都响彻《图兰朵》的乐曲和歌声。偶尔,他们都精疲力竭了,母亲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而父亲则不知躲到了哪里,那部歌剧刚好放到《今夜无人入眠》那一段,他会听得入迷,然后泪流满面。直到后来,发生了他父亲酒后跳楼这种事,家里的歌剧声也没有消失过。长大以后,任何歌剧的声音,或是普契尼、图兰朵这种字眼,都会让他本能地厌恶。不过还好,我不喜欢普契尼。我喜欢马斯卡尼,我对他说,这会不会让你觉得好些?他笑了笑,表情略显不自然。从那以后,我就戴着耳麦听歌剧了。
他对我有种依恋感,这让我有点不适应。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有过那么多的感情经历,还有这样的依恋感,我有些理解不了。当然我也不会去碰这个话题。晚上睡觉时,他喜欢蜷缩在我的侧面,把头依在我的臂弯里。而我不喜欢仰着睡,就不得不等他睡熟之后,再把手臂小心地抽出来,转过身去睡。我喜欢一个人睡。更让我不能适应的,是我发现他不希望我经常外出,去会朋友、参加饭局。他从没说过什么,是我猜出来的。他每天不管怎样,都会准时回家做饭。我要是有约回不来,会提前告诉他。可等我回来时,发现他做了丰盛的菜。我就说,我不回来吃的时候,你就不要多做了。我知道他是不吃剩菜的,做多了只能倒掉。这样提醒了几次,他依然故我,我也就明白了,这是一种态度。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晚上外出。
除了看专业书,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天文书跟科幻小说。它们装满了一个小书架。我的那个大些的书架并排放在旁边,放的都是文学、音乐类的书。在阳台上,有台专业级的天文望远镜,是他的,他经常在那坐观天象。他不大喜欢跟人谈论自己的爱好,跟我也一样。我能感觉到,他是乐在其中的。这就可以了。有时,他坐在那里对着望远镜出神,我就窝在旁边的小沙发里,抽着烟,借着那落地灯的淡黄色光,看我的福克纳。这种默契的气氛里,其实也隐藏着某种距离感,两人之间,就像隔了层薄薄的玻璃。遇到天朗气清,一轮满月悬在空中,银光洒满阳台的时候,我就会把落地灯关了,看着他那被淡淡清光包裹的身形,想象月球表面的环形山……有时,我还会想象一艘宇宙飞船,我们是里面仅有的两位宇航员,正在远离地球,远离月球,甚至远离整个太阳系,周边只有无限深邃的真空寂静。那种情境里,我能做的,就是再点上支烟,然后看着烟雾慢慢升腾,笼罩在他的头上。
我们并不是朋友,阿茜在电话里说。我们认识十三年了,现在她通知我,不是朋友了,以后不是,以前也不是。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你这样讲,我真的無话可说了。我是很平静地说的。她沉默良久,最后说道,现在才是真实的,不好意思,我觉得由我来戳破更合适些,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笑话……以后,你可以随意地笑了,再也不需要顾虑什么了……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却没有意识到你经常在笑,还把你眼里的笑意误会成善意。现在,你能在电话里对我放声大笑吗?我想听听,然后再挂断电话……这样会有种仪式感,你应该能理解的,对吧?得体如你,在这样的时候,真实地笑一次吧。
你说的这些,我说,我会记得的,会好好想一想。沉默片刻之后,她挂断了电话。我就把手机关了,来到阳台上,坐在那个小沙发里抽烟。他不在家,两天前回新加坡去了。当时已是午夜。十月下旬的微凉夜气里,天空中悬着一轮满月。据说满月时,人跟动物都容易烦躁甚至情绪失常。可阿茜说话时是那么的冷静,没有任何情绪。我为什么要关了手机呢?这可不是我的习惯。说明我在意了,她的话刺到了我的痛点?其实,自从一周前从她那里回来,我就不想去琢磨她的心思了。现在也不想。
后来,我开启了那台据说口径有127mm的望远镜,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右眼对准镜头。以前我从没看过它。这个黑色的像半截火箭筒似的东西,就是他说的深空望远镜。我对天文没兴趣,也不想为了跟他有默契而去关注这个领域,但我还是被呈现在眼前的高清晰度月球景观震惊了。那个月球,是如此的清晰、古老,跟它投给地球的银光似乎刚好构成了两个极端。这种震撼甚至让我紧张,就好像我看的是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我取来手机,重新开启,没去看微信里累积的信息,而是去搜索月球的相关资料。
那些小小的环形山没什么可意外的,只是更加清晰了,清晰得有些诡异。还有它们附近的山脉,看上去就像是谁用深灰色油彩反复堆涂的痕迹。但我确实不知道哪里是月海。我记得以前偶然在网上看到的月球图片里,有一张清晰度比这台望远镜所见低些的,环形山都比较小,而在月面上方,有几簇很大的暗痕,就像粗糙水泥地面上的水渍,或者说摩擦后留下的痕迹,它们彼此相连,形状不规则,只有最右侧的那片,有点像银杏树叶。这个深灰色的球体,在那个黑暗的背景下显得极度冷漠,就这样,它在那里已有几十亿年了。阿茜发来了一条微信。我继续查看网页上的月球信息,有段文字让我印象深刻:
因为月球的自转周期和它的公转周期是完全一样的,所以地球上只能看见月球永远用同一面向着地球。自月球形成早期,地球便一直受到一个力矩的影响导致自转速度减慢,这个过程称为潮汐锁定。亦因此,部分地球自转的角动量转变为月球绕地公转的角动量,其结果是月球以每年约38毫米的速度远离地球。同时地球的自转越来越慢,一天的长度每年变长15微秒。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跟他说起要去大理休假时,他有些不置可否。我也只是让他知道而已。我说阿茜想我了,让我过去陪她几天,刚好我也想休息一下。他这才像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似的,微笑道,好的。这应是那天晚上我们唯一的对话。订好了机票,午夜前我就上床睡了。
凌晨三点多,我醒了。他没在床上,也没在电脑前。在黑暗中爬起来,我来到客厅里。灯是关着的,但投影机亮着,声音很低,幕布上播放的是BBC的宇宙探索系列节目,这是他经常会看的。隔开阳台的落地窗帘上,有对面灯光勾勒出的身影。我挑开窗帘,拉开了阳台的玻璃门。他扭头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看望远镜。我说你怎么还不睡呢?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说道,在看土星呢。我拿起小沙发上的那盒烟,抽出一支点上。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有很多星星,小小的。抽完那支烟,我就回去睡了。在沉入朦胧梦境的过程中,我想到了土星的图像,它很美,跟它相比,月球真的没什么可看的。我还想到,有次跟他一起看那个BBC节目时,里面提到过美国发射的探测器,旅行者,1号,2号。
去大理的过程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这次我约了阿宁。我们约定在大理机场会合。自从那件事之后,她每天下班就宅在家里,周六周日,她甚至连床都不想起。说服她跟我一起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跟她说过阿茜,好多年的朋友,人特好,好客,又擅长美食,我每年都要去她那里两次。那里的环境倒也没什么,主要是在她家里跟住旅馆完全不一样,甚至比在我家里还舒服。她现在是个画家,没事就到苍山洱海边画点画,卖给游客。这种活法,是我羡慕的。不过,对于阿宁来说,似乎做出这个出发的决定,就已经要把能量耗尽了。
在那个很小的候机大厅里,她戴着墨镜,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面无表情地拉着黑色拖箱走在人流里,像是刚参加完葬礼。她那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估计要是有人说,你可以回去了,她肯定会转身就走的。远远地,我就朝她挥手。她歪了下脑袋,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等出租车时,我掏出烟,点了支。她晃了晃头说,我只想睡觉。昨晚她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想着找个借口,跟我说她来不了了。就这样,直到天亮,她也没能给我发出那条编好的微信。后来在床上躺到上午十点多,她才说服自己,起身出发了。她的眼皮有些浮肿,没涂口红的嘴唇有些干瘪。她这种状态我还是头回见到。我都不敢碰她,生怕她会爆炸,像个充气过度的气球。
一切都过于熟悉了。出租车行驶在狭长弯曲的公路上。阳光透过车窗,照耀着我的脸庞,让我有點恍惚。我在微信里跟阿茜不时聊几句,她在买菜,等我们到了,就可以做晚饭了。不过,她没提老陈在做什么。若是以前,她肯定会说一下他在忙什么的。他们结婚也有十来年了。老陈很温和,跟我也成了好友。他们有一条狗。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早晚出去遛狗。有段时间,我很同情他。那还是两年前,阿茜认识了一位著名指挥家的儿子,狂热的马勒爱好者,五十来岁,身患多种疾病,但用她的话说,就是浑身上下散发着贵族艺术家的气质,非常有绅士风度,会作曲、写诗,热爱绘画。当老陈看到那幅从美国快递来的水彩裸体画,并认出那个女人体就是阿茜时,她就跟他坦白了,我爱上了他。画得不错,老陈点了点头,仔细观赏着那幅画。这个瞬间,她莫名地感动了,拥抱了他,泪流满面。后来,他给那幅画装了框,挂在了卧室里。从那以后,每当他们家的音响里播放马勒的交响乐,而她又在客厅里画画时,他就会出去,带着马勒。
出租车停在那条小路的尽头。车子前面不远处,有个人,牵着狗。我叫醒了阿宁。她整个人就像散了架子,好不容易才重新组装起来。出租车走了,我们拉着拖箱,站在那里。老陈微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阿宁。我都在这儿等了半个多钟头了,他说,看你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呢,真有这么累吗?他又看了眼阿宁。那副墨镜几乎遮掉了她的半张脸。她点了下头,嘴角抽搐了一下,算是回应了,只是那表情就跟含蓄地表达节哀顺便差不多。我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什么时候涂过了口红,黑色的。
马勒温顺地靠在阿宁腿边,嗅她的大腿。她有点紧张。老陈笑道,它这是在表示喜欢你呢,你看它就不去挨着别人。他冲我挤了下眼睛。我说是啊,我总是叫它废柴嘛,它是记仇了。他大笑,对它叫道,马勒,差不多就得了,不要没完没了。这是条柴犬。我们走在那条细长而又不平坦的小路上,拖箱不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十月下旬了,这里下午四点多的气温有些微凉的感觉。到了晚上,气温会降到十几度,要是坐在客厅里,是要加件衣服的。马勒在前面轻快地小跑,不时回头望一眼我们。我跟老陈走在前面,阿宁跟在后面。周围那些看不到的鸟偶尔不叫时,就会立即现出那种其实从未消失过的寂静。不像在城市里,哪怕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还是会感觉到各种声响在不远处飘荡。这寂静,就像无边的透明体,无论是什么声音,对于它来说,都不过是小小的泡沫。在这里,任何时候,只要你停下脚步,就能感觉到这寂静的深邃与广阔。
我问老陈,阿茜最近怎么样?他看了我一眼,她啊,好着呢,最近在拼命地画画,多数都是大画,你到了就知道了。我说她给我发过一些作品的照片,还有创作亢奋时的自拍照,我就说,你这状态真让人羡慕。她说,我现在就是疯狂地画,所有的疯狂都是彩色的,不是吗?!我跟她说,我要记下这句话,没准哪天就用在广告文案里呢。她就笑,那我可是要版权费的!说实话,她的这种状态,还是很有感染力的。听我这么说,老陈出了会神,喃喃自语道,感染力。
走进他们家的院子,我闻到了什么花的香味。马勒兴奋地上窜下跳,阿宁下意识地躲避着。老陈把我们的拖箱放在一边,请阿宁坐在那个长方形实木餐桌旁边。我去了厨房。门关着,里面没有什么声响。我轻轻扭动门把手,开了道缝。进来吧,阿茜的声音。我推门而入。她坐在圆形草垫上,仰望着我,手里有支烟。我随手就把门关上了。她看了看我,像喝多了似的,眼神迷离。煲了汤,她沮丧地说道,冰箱里还有些冷菜,我没力气烧菜了,累了……我知道你是不会介意的,可毕竟还有你的朋友……其实我只是想见到你,跟你好好聊聊,我最近糟透了……老陈没跟你说吗?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摇了摇头,他要跟我说什么?蹲下身去,我拿了支她的薄荷烟,点上了。我从不抽这种烟。他在外面待了几天了,她冷笑道,带着马勒,都是后半夜才回来,然后就是睡到中午才起来,又出去……他说这是为了让我安心画画。我都要被他气死了。听说你今天就到了,他昨晚不到半夜就回来了,但也还是睡到了中午……疯了。我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我饿了。她有些恍惚地看了看我,忽然就笑道,哎我都忘了要吃饭了。她的性格,就像变幻莫测的多面体,每一面都很真实。我见她还在看我,就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吃完饭,我还要看你的画呢。她站起身来,忽然又问道,我是不是像个疯子?我说我喜欢你这种疯劲儿。她叹了口气,用力掐了掐我的右臂,我忍着痛,拥抱了一下这个丰满的女人。
晚餐确实过于简单了。在吃饭的过程中,阿宁几乎没说话,阿茜也只是随便吃了点,喝了半碗汤,就在那里默默地抽烟。只有我跟老陈一直在闲聊。其实他平时话也不多,今天却讲了很多茶馆里的事。他开心时,会有些孩子气。阿茜在沉默中一直观察阿宁,而阿宁则低着头,似乎只是在重复一个动作,手机屏幕暗了,就点一下,让它亮起来。后来,阿茜显然不想再听下去了,就起身去了那幅正在画的大画前,看了很久,也没动笔。那幅油画上,画的是盛开的山茶树,在深蓝色的底色衬托下,满树猩红妖冶的山茶花,却没有一片叶子。
老陈的话音突然就停住了。沉默了片刻,他露出苦思冥想的神情。之前他脸上的那种微红消失了。你们也该休息了,他忽然说道,然后就端那个砂锅,朝厨房走去。我也把桌上的几只碗摞到一起,收拢那些筷子,带去了厨房。收拾完毕,在带我们上楼之前,老陈顺手把几盏大灯都打开了。阿茜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又转过头去,继续看那幅画。其实根本不需要老陈带我们上楼,我对这里太熟了。到了房间,他客气了几句,就出去了。阿宁则是直接就倒在了那张大床上,说她要先睡一会儿。我换了身宽松的绒衣,找出手机充电器,下了楼。
阿茜还在那幅画前站着,手里多了支油画笔。她在调色板上调出纯黑的颜色,在那山茶树的枝干上仔细地涂抹着。我坐在她侧后方的椅子上,抽着烟。等到她把那些枝条都涂成了黑色,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外面包裹着寂静的黑暗。在明亮的大灯照射下,那些黑色的枝条显得有些诡异。她放下画笔和调色板,走到画前,仔细看了看,然后又退远些看。她叹了口气,唉,不对。我说这样就很好了啊。她也不回头,幽幽地说道,那要是我把那些花朵也画成黑色的呢?我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可以。
哈,我說什么你都会赞同的。说完,她转过身来,拉了把椅子,坐到了我对面。她摸着手指上粘的黑颜料,像在自言自语,老陈,几天前,跟我发火了,他这种向来温吞吞的人,竟然也会有发火的时候……至于原因,你想都想不到。我有天心情不好,就打了马勒,是用扫把打的,其实并不重,只是马勒被吓坏了,一通乱叫乱跳,老陈就怒了,说我冷血,然后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带着马勒出去了。后半夜回来,他就睡到了你们那个房间里。第二天中午,他一声不吭地带着马勒又走了。后来我就半夜去了那家茶馆,看到他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玩手机里的数独游戏。我坐到他旁边,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在那坐了半个来小时吧,我就跟他说,要是你想跟我离婚,咱们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吧。他突然抬起头,对我怒目而视。我也没理他,起身就走了。我知道他不想。
我正想跟她说点什么,手机却响了。我略带歉意地跟阿茜说,我老公,我先跟他说几句。我走到了客厅门口,跟他说话。今天过来的情况,这边的天气,阿宁的疲惫嗜睡,晚餐,还有阿茜的画,尤其是那些大幅的。他说他是傍晚到的家,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就收拾了卫生,正看一本新出的科幻小说,是个加拿大作家写的,内容是关于未来某个时代里人类发明了一种太阳风帆飞船,可以飞出太阳系,人类组建了考察团队,有对即将分手的科学家夫妻被选中了。他刚看了几十页。我说那你先看吧,等我回去也看看。
她扬头笑道,你们真是恩爱啊,让我听着都羡慕。你看,像你这种向来对婚姻、家庭甚至爱情都兴趣不大的人,却偏偏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而像我这样的人,却要饱受煎熬,跟烙饼似的,翻过来掉过去,两面都糊了,还在翻着。不过你能来,我真的挺高兴的,只是没想到你会带朋友来……要是你一个人来,该多好啊,咱们可以睡在一起,像以前那样,一直聊到天亮。可是这次就不行了,我只能跟老陈睡了,他又不想跟我睡在一起的。你看,多一个人,就都乱了。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有个性,比如你那个朋友,她为什么要把嘴唇涂成黑色呢?
话题转得有些突然。我就说,哦,她平时就是这样的,不是涂那种纯红的,就是涂这种纯黑的。她忍不住笑道,你是想说,我跟她有缘吗?我的画上,有红的山茶花,黑的枝条,跟她的口红爱好刚好配上?不过我确实是在见到她之后,才决定把那些枝条涂黑的,怎么样,你看着效果是不是很强烈?其实我极少会用到黑色,这是所有的颜色里我最不喜欢的,主要是觉得这种颜色比较脏,你看,我把那些枝条都涂黑了之后,是不是整个画面都显得很脏?
我侧过头去,又看了看那幅画。我说真没觉得这样就显得脏了,反倒是视觉效果更强烈了。说完,我就起身来到那幅画前,指着那些黑枝条说,这种笔触特别好,每笔都有顿挫感,让这些枝条有了种金属的质感,我喜欢。她没有回应,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而是继续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坐过的那把椅子。等我重新坐下,她才继续说话,表情似乎比之前轻松了一些。她说还是你这种做创意的人敏感,甚至能读出作者都没想到的东西……哦,对了,你推荐的那本《八月之光》,我看完了……应该说是翻完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种题材,尤其是不喜欢那个女主人公,当然,你的大神,他的写法也是我不能喜欢这本小说的原因,推进得太慢了,让我看着就着急,绕来绕去的,原地打转,当然我这些都外行话,作为普通读者啊,我确实欣赏不来这部杰作,还有点反感……你不要不高兴啊,我还特地搜了一下他,结果就看到了纳博科夫的恶评,哈哈,他说福克纳写的是玉米杆儿编年史,就是土嘛。当然我也不喜欢纳博科夫,他那本《洛丽塔》,挺变态的……不过看他恶评福克纳,我忽然对他就有了些好感。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也笑了,就跟她说起马克·吐温恶评简·奥斯汀,福克纳又恶评马克·吐温的事。她听了也哈哈大笑,拍着手说,有意思,我喜欢……好吧,看来哪天我也要看看马克·吐温了,我也不喜欢奥斯汀,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完全没有才华,谈个恋爱都要把财产挂嘴边,完全没有想象力,也没什么情调。我的那位就说过,英国人哪里懂什么小说,只有法国人才会写小说,影响了全世界,唯独没能影响到英国人。怎么样,是不是也很毒舌?你别看他五十几岁的人了,毒舌起来,浑身都发光。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位,于是就顺势问起他们怎么样了。她忽然又沉默了。过了几分钟,她才又有些兴奋地说道,他啊,每天都说自己快要死了。真的,他就是在视频里这么对我说的,他感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其实我早就习惯他说这些了,都说了一年多了,不还是活着吗?他就是希望我能多安慰他,随时安慰他,可他不知道,每次安慰他之后,我都要大哭一场。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当时我还在美国,在他那幢大房子里,他经常就像疯了似的,光着身子在房子里到处走,为了哄他穿上衣服,我不知要费多少口舌,他就跟个孩子似的,任性极了。可是,只要他穿上衣服,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给我讲解马勒,分析不同版本的微妙差别,他最喜欢的是伯恩斯坦的版本,其次是阿巴多的,他不喜欢他老爸的,在他看来,指挥马勒正是他父亲所有作品中最失败的。哦对了,你知道他喜欢叫我什么吗?中国的包法利夫人。真是太毒舌了,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那么傻吧?他就很严肃地告诉我,这说明你完全不懂福楼拜,更不懂包法利夫人,她其实是个艺术家,跟艺术家一样充满了狂热的想象力……他说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张巴黎老地图吗?我说我当然记得这个礼物,当时我不是还把它摊开在桌子上,跟你一起指认那些熟悉的地方,说我的印象吗?你还哈哈笑个不停。他说是啊,我笑的就是包法利夫人也干过同样的事。我真是服了他,完全就是个老顽童。
手机震动了一下,亮了。我也醒了。早上六点刚过。老陈发来微信,跟我去遛狗吧。
昨晚我是午夜上的楼,阿茜说还要再画一会儿。在我们结束聊天之前,她讲的最后一个关于那个老男人的故事,是他为自己经常尿不出来或尿不干净而难过的事。他跟她说,这就是老天在提醒一个男人,你完蛋了,你就要完蛋了。他说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都会响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说着他还哼唱几句开头的旋律,然后摇晃着脑袋,叹息着说,这种音乐,配上我的那些尿液,真是绝了。听她说完这些,我就沉默了。最后我随便又说了两句,大概男人都这样的吧,据说毕加索晚年有幅看上去表情恐怖的自画像,就是在他发现自己丧失性能力之后画的。阿茜听我这么说,就露出鄙夷的神情,笑道,毕加索啊,太坏了,其实他骨子是个很庸俗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只在乎肉体,不管什么女人,在他眼里就是肉体,他要吃了她们,保持创作的状态,够变态的。
昨晚我回到房间里时,阿宁还在沉睡,只是已换了睡衣,盖着被子,嘴唇颜色是浅淡的。而此时的她,已不再蜷缩着身子,是仰面躺着的,双臂张开在两侧,就像漂浮在水里,头发散开在脑袋周围。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洗手间,洗漱完毕,穿了件厚卫衣,把风帽戴上,就出了门。老陈带着马勒,正在不远处的路口等我。除了远处的天空已经见亮了,透露安静而又纯净的蓝色,这附近的一切都还是黑着的,老陈也是黑影,马勒则是跑来跳去的小黑影。
我们往山那边走。没走出多远,不远处的山顶上,忽然就露出来一抹太阳,我正眯起眼睛凝神观望的工夫,就已是带着光晕的小半个太阳了,散射出耀眼的白光。我戴上墨镜,停下脚步,看了会儿。很快地,整个太阳就出来了。当它的光芒在黑色低矮的山顶上破开了光的豁口时,我才注意到,它那微红暗黄的光晕已然向周围铺展开了,洇染了很大一片原本是暗蓝色的天空。
马勒兴奋地围着我们跑前跑后。我们走得轻松,但并不快,都没怎么说话。直到看见那片柿子林时,老陈才开了口。他觉得,阿宁似乎有点怪怪的,从到了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没精打采的,有点像大病初愈的样子。我说还没愈呢,这次带她来,也就是希望能让她好一些,不过,我现在觉得,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这种事,别人也帮不上什么,还得靠她自己。他就说起最近刚过世的一位朋友的事,是我见过的一位酒吧驻场歌手,上个月初,死在了家里,心梗,在这边也没什么亲人,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三天了。我想起以前老陈说过这个人的事,没上过学,本来是在藏区放羊的,因为嗓子好,会唱民歌,十七岁那年被人叫到县城的酒吧当歌手,后来又辗转了几个地方,结了婚生了个女儿,但他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平时也总是喝酒到很晚才回家。再后来就发生了地震,等他半夜里跑回家,发现那幢楼已是废墟,老婆孩子都没了。老陈说这个人还来家里吃过饭,特别能喝酒,喝多了就反复念叨一句话,一个人啊,不好。
一个人呢,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说着,点了支烟,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山谷,那里流淌着一条小溪。老陈笑道,那你还不是也结了婚?我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一个人挺好就不能结婚,这是两回事儿。就算我结了婚,也还是认为一个人没什么不好……相对于现在这种稳定的二人世界,我其实更喜欢一个人的状态,所以我喜欢出差,四处走走,一个人,真的很自在。老陈摇了摇头道,你这样说,是自相矛盾的,你不觉得吗?我说一点都不矛盾,我跟我那位也聊过类似的话题,他也认同我的观点,两个人在一起,拿了个证,也就是个形式。他也觉得一个人挺好的,两个人也就是有个伴儿……我们在一起时很安静的,聊天都不多。说到这里,我忽然就沉默了。
其实我很想问老陈,为什么要这样跟阿茜闹情绪,何必呢,除了都不开心,还能怎样?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走出柿子林,我们来到了下面的小溪边。老陈笑道,你还记得上次你来的时候,还在这里洗脚来着?这时候,太阳已升起来了,晒得身上暖暖的,甚至感觉有点热了。他说你要不要再试试,只是这水现在还有点凉。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说着就坐到溪边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脱掉运动鞋和袜子,把一只脚的脚尖伸到清澈的溪流里试了一下,发现那种凉还是可以接受的,就把两只脚都放入了水中。老陈拿着手机,给我拍照,后来还拍起了视频。马勒在我身旁的淺水处撒着欢跳来跳去。我低头看着溪水泛着亮光流过足面,感觉很惬意。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着正在拍视频的老陈,我说你不会是要拍个关于洗脚女人的长视频吧?他摇摇头,继续拍摄。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在返回的途中,我们都没怎么说话。穿过那片柿子林时,我才对老陈说,你整天那么晚才回去,也不是个事儿啊?他看着在前面跑来跑去的马勒,过了会儿才说,至少这样我会舒服些吧。他忽然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看马勒。她说得对,他说道,她要是舒服了,我就不舒服,我舒服了,她就不舒服,我们就像个跷跷板,你懂的,就是这样的状态……我是直到最近才想明白的,她觉得什么都是她的,一样不能少,那我呢,我也并没有让她真的少了什么,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多待一会儿,在外面,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吧?就像演戏那样,她想当主角,那就当好了,但我可以做个剧务,而不用去做个二号配角……我是个很好的剧务,我是称职的,尽力做好幕后工作,让她可以把那出戏演得尽兴……但剧务也是需要休息的,对吧?
老陈出去买菜了。我没想到我们在外面走了那么久,到家里时已是九点多了。阿茜站在台阶上,看着我们远远地回来,还挥了挥手。来到客厅里,我就闻到了新鲜的油彩味儿。阿茜说她八点不到就起来画画了。她去泡茶,我来到了那幅画前,忽然发现,她把那些山茶花的三分之一都涂成了黑色。然后我就上了楼。阿宁还在睡着。我也没叫她,换了件衣服,又下了楼,坐到那个大桌子旁边喝茶。阿茜坐在对面,手里夹着燃了一半的烟,另一只手点着桌面上的手机屏幕。
你看,她说道,但并没有抬头,你来了,老陈特别开心,竟然要主动烧饭了,我已经很久都没吃过他烧的东西了。过了几分钟,她又接着说道,我忽然就觉得啊,画画这事儿,我真是缺少天赋,以前只是画画水彩,还没这么觉得,现在画油画了,这种感觉就出来了,特别受打击……实际上,早在美院读书的时候,老师就坦白地告诉我,你不适合画画,因为你没有耐心,想法倒是很多,你可能更适合做观念艺术,装置啊,影像啊,你的感觉还是有的。他可能想象不到,他的话,当时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我开始恢复画水彩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就是要证明给他看,我是可以画画的。可我画油画没多久就意识到,他可能是对的。你看那幅画吧,被弄成了这个样子,完全不成样子,还脏兮兮的。我对自己的画,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能脏兮兮的。
我只好劝她,还是不要急着下结论,既然你画水彩那么好,画油画也不应该差的,只不过是材料上需要有个适应时间而已。我说的是实话。我以前听过一些画家朋友聊过材料的问题,虽说我是外行,但道理还是懂的。我说我可以拍几张你的画,发给他们,请他们提些建议。她说还是不要了,自己看着都觉得羞愧,再发给别人,岂不是自找丢人现眼?我说我真没觉得这幅画有什么不好的,即使你又增加了黑色,也还是不影响什么,画面的感觉甚至更强烈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脏兮兮的感觉,你不要太敏感了,当然,这是你的作品,我也没有发言权,但我觉得你也不要对自己苛刻到这种地步。
她的表情里闪过一丝尴尬,但随即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哎,不说我那破画了,说说你的幸福生活吧!说实话,这种情绪与话题的快速转换,还是让我有点诧异的。哪有什么幸福生活啊,我笑着晃了晃头。我跟我那位啊,是半年就过成了老夫老妻的状态,除了安静,就是安静,大家互不打扰,各做各的事。她也笑了,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幸福吗?我说拜托,这个世界除了幸福跟不幸福,还有很多状态呢,比如我这种。那是你的世界,她说,在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两种,要么幸福,要么就不幸福,当然还有两种都有的时候。我冲她摆了摆手,因为她在盯着我看,眼神里有种奇怪的笑意。她站起来,又来到那幅画前。她说,你那位朋友,不是要睡到中午吧?哦,我说,我去看看她。我上楼梯时,听到她在那里说道,看来我得对它搞点破坏了。
阳光在窗帘上留下斑驳的碎影。那布满山茶花图案的暗红窗帘应该是最近才换的,我上次来时,这里挂的还是米色的有雏菊花纹的。等我适应了房间里的暗度,才发现阿宁其实是醒着的。她躺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我。啊,我说我以为你会睡到中午呢。她说我倒是想,可是你们回来时我就醒了,一直躺到了现在……我听到你们回来的说话声,还有那只狗的叫声,在你们回来之前,下面好像还在大声播放交响乐,不过当时我还迷迷糊糊的,也听不清是什么音乐。我笑了,肯定是马勒了。她撇了下嘴,不懂,我对这种音乐从来都无感,我宁愿去听重金属,那种吵闹至少是直截了当的,毫不掩饰的,不像这种,什么马勒的,永远是拐弯抹角的,用鼻子在喊的,没意思。我被她的话逗乐了。我说这话真该让阿茜听听,她肯定会爆炸的,啊,神圣的马勒,竟然会被描述成这个感觉的,这真是只有你才会说出来的话。
她出了会神,点了支烟。我是被她吓到了,她淡定地说道。我没听懂。说起来,她接着说道,也确实是够诡异的,我四点多就醒了一次,当时感觉特别的饿,因为晚上我也没吃多少东西嘛,你也知道我最怕饿的,会心慌,而且这次走得匆忙,也没带点巧克力什么的,我看你睡得正香,就自己下了楼……打开冰箱,发现里面除了那锅汤,什么都没有,好像剩菜都被倒掉了,我就只好四处找了找,最后终于发现了一盒泡面,就烧了水,泡上了。等我端着泡面来到餐桌那里坐下,抬起头看了看眼前,就被吓了一跳!那里竟然还有个人坐着,因为我只开了另一边的壁灯,那里跟餐桌这里都是暗的,所以我之前根本就没有看到那里还有人!我真的差点被吓死,要是我当时刚吃了口泡面的话,估计会呛死的,我差一点就被她吓死了。是阿茜。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幅大画,像个木头人似的。我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手里拿着那个塑料小叉子……你想象一下那个恐怖而又尴尬的场面。
“饿了?”阿茜动都没动地问道。
“呃,是的。”阿宁回答。
“招待不周。”
“没有啊,我这是老毛病了,晚上总是吃得少,又怕饿,饿就心慌……”
“我没看出来你是个容易心慌的人啊!”
“饿了就会的。”
“你不喜欢孩子吗?”
“不。”
“真可惜……要不要我給你煮两个鸡蛋呢,光吃泡面怎么行?这东西一点营养都没有的。”
“哦,不要了,我吃了就上去继续睡了。”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吓到你了?”
“呃,有一点,我下来时没看到你在……”
“我在这里琢磨怎么处理这幅画呢……我想用什么颜色把它覆盖掉,你觉得黑色怎么样?”
“哦,我不懂画的……”
“你不是喜欢黑色吗?我看你来时涂的口红就是黑的,我觉得你应该是喜欢黑色的,对吧?”
“我只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喜欢黑色……”
“嗯,我也是。我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想到用黑色,不是喜欢黑色,我不喜欢黑色,我觉得这种颜色特别的脏,以前我的画里从来不会出现黑色,就是这个原因。你能帮我个忙吗?”
“呃,做什么?”
“我累了,想去睡了,你能不能吃完面,帮我把这幅画涂成黑色?我把颜料挤好,你只要拿笔慢慢涂就可以了……”
“我想,上去,吃面。”
“哦,这样,那我能不能对你说句心里话呢?我发现,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从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不喜欢你,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吗?你穿着一身黑,还戴着墨镜,就像来这里参加葬礼似的,有这样来别人家里做客的吗?你想不吃,就不吃,想吃,就吃,我让你帮个忙,你还拒绝,真是够可以的了……”
说到这里,阿宁脸上闪过诡异而又不安的笑意,你想象不出,我当时是凭着什么样的勇气,端着那盒泡面,目不斜视地走过她的身后,上了楼梯,回到房间里的。我进了房间就把门反锁了。我感觉浑身冰冷,在发抖。我不想打扰你,就到洗手间里,坐在马桶上,把这盒泡面慢慢地吃了下去,其实早就冷掉了……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有点担心她会冲上来,踹开门,然后让我滚蛋。我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感觉到胃里有些不舒服了,我才起来,翻出胃药,吃了。我本想叫醒你的,跟你说,我得走了,明天一早就走,可是看你睡得很沉,我就算了。躺下去之后,我老是能听到下面有什么动静,恍惚间,我甚至有种冲动,想下去,按她说的,把那幅画都涂成黑色,沒准这样可能就会改变她对我的看法呢……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发现惊恐也是会让人疲惫的。我是抱着你的胳膊睡着的,你在睡梦中还知道转过来抱着我,当时我的眼泪差点就涌出来了。
这时候,老陈发来微信,下来吃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感觉,所有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我试图安抚一下阿宁,说说阿茜的个性跟感情经历的关系,可是我感觉自己完全是不知所云。我想换个说法,又找不到。没关系,我听到自己故作轻松地说道,她这个人,睡一觉就好了,从来都是这样的,她可能确实就是被那幅画搞坏了心情,然后焦虑过度,就变成那样了,刚好你又在那个时候出现……没事的,等一会,你就知道没什么事的……另外,我保证,我们再住两天就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你就当是帮我一次,好吧?我注意到,她的表情渐渐凝固了,就像一个准备要落荒而逃的人,忽然被告知逃不掉了。
出乎我的意料,最后她又忽然同意下楼吃饭了。我们整理了一下房间,就一起下了楼。从客厅里那套发烧级音响中传来强烈的交响乐声。是我熟悉的,马勒的《大地之歌》。我在这里不知听过多少遍,伯恩斯坦的那个版本。我听到了定音鼓的急速敲击声,还有随后急转直下的短暂安静里那低缓沉郁的旋律的浮现。客厅里靠近厨房那一侧的投影幕布上,正在播放的就是伯恩斯坦指挥这首交响乐的现场。与此相对应的,是餐桌上摆满了刚烧好的菜,丰盛得让人惊讶。阿茜早就坐在那里了,正拿着手机对着那些菜拍照。我们坐在她的对面后,她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天呐,你看这些菜,是不是太丰盛了啊,我真的被惊到了,老陈这手艺,完全可以当厨师了,你看这些菜多好看,简直就是热情洋溢啊!
老陈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我都有点担心了,他那副满面春风的样子会令阿茜不快的。可是阿茜还在不住地夸赞他的手艺,我也跟着夸了他几句。阿茜说,你看,还是你有面子,能让他出手,我是没这个福份的,今天也是沾了你的光啦,你要多吃点,让他也高兴高兴。我注意到,阿宁早就开始大口吃了。老陈给她盛了碗饭,很快就吃光了,问她要不要添,她嘴里咀嚼着食物,点了点头。经过这个晚上,她也是饿坏了。
老陈吃得很少,在那里自己喝着白酒,也不怎么说话。后来,阿茜说你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来陪你吧。就给自己也倒了杯白酒,喝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就吃撑了。这时候,老陈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音响那里,把声音关掉了。这样,就只剩下投影幕布上的画面了,那个瘦瘦的白发苍苍的伯恩斯坦,还在那里投入地指挥着,没有任何声音,看上去怪怪的,就像他正沉浸在幻觉里。
阿茜微笑地看了看他,端着酒杯,来吧,干一杯,为了伯恩斯坦。老陈看都没看她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笑道,你看我们家老陈吧,这种时候,可能是你很少能看到的一面了,特别像个男人,像个杀手……我喜欢他这个样子。她发现阿宁的那碗饭又吃光了,就露出有些夸张的惊讶表情,你的饭量,真是了得,不过这样对你的身体是有好处的,你要是天天都这么个吃法,身子肯定不会那么病歪歪的了……我早就说过,人都是有很多面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露出哪一面,你说是不是呢?她看着我。我只好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个我同意,确实就是这样的。她又喝干了一杯酒,我喜欢你的笑意,一直都特别喜欢,只是没跟你说过而已,你的那种笑意,是从眼睛深处浮上来的,特别动人,我就经常被打动,你看,我一直都没跟你说起过吧,不过今天我得说出来了……因为每次想到你眼睛里的笑意,我就会感慨万千,浮想联翩。我就想,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这眼神,如此的动人。
说完这些,她忽然就沉默了。没有人再说话。这沉默一直持续到这顿饭结束。老陈收拾完餐桌,就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想到哪里转转?我说今天起早了,要上去睡一会,补一觉才行。他想了想,坐在那里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看手机了。阿茜抽着烟,注视着桌面。然后我就叫上阿宁,一起上楼,回到了房间里。关上门,阿宁就跑到洗手间里,狂吐了起来。我尴尬地站在洗手间门外,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我听到了冲马桶的水声,又听到她在洗手池那里洗脸和反复漱口的声音。我说你没事吧?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道,没事。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她从洗手间出来时,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回到床上,躺下了。我走过去,坐在床沿,点了支烟,递给她。她摇了摇头说,不抽了,我还在恶心,真的被恶心到了,不能不吐,虽然这样有点对不住老陈的辛苦。我抽着烟,来到窗前,把那道窗帘完全拉开了。楼下的院子里,老陈在逗马勒。它总是那么的兴奋。我听到背后的阿宁平静地说道,你真的要再等两天?我犹豫着,没有回答。那好吧,她说,那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这两天,我不会再下楼了,吃饭的时候,你给我带点上来就可以了,要是老陈问,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我想了想,说,好吧。我猜她一定在注视着我的后背,但我没有转过身去。
那两天,有种莫名的安静。白天里,阿茜都是早早就出去了。我跟老陈坐在那个餐桌前,面对面地,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没头没尾的。从他的神情里,我感觉到某种类似于绝望的东西。但我并不想问。什么都不要问,我想,不问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我的精力已经在过去的一天里耗尽了。哪怕是老陈忽然说起那个指挥家老儿子的事,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也不做任何回应。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尤其是在谈及他偶然看到那个老头子给阿茜发来的裸照时,他甚至用了“可怜”,他觉得一个老年人的身体,除了让人看了恶心和可怜,实在也引发不了其他的感受了,那个瘦骨嶙峋的衰老中的身体,松松垮垮的,能下坠的都在下坠,而那双瘦得露骨的手里,还举着阿茜画的那张水彩裸体自画像。
当时已是黄昏了。我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冷。我知道得有点多了。我希望这个世界没有另一面,只有表面的东西,能看得到的,有限的那些,我不想知道任何秘密,再听下去,我可能会跟阿寧一样,跑回房间就对着马桶呕吐。我不知道阿茜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回来,想到她看到我们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就很不自在。于是我打断了老陈的话头,说我累了,想上去睡一会儿。此前还在出神地讲述的他,愣在了那里。我没等他再说什么,就起身上楼了。阿宁还在睡觉。我到洗手间里洗了个澡,把水温开得很高,热到我浑身的皮肤都发红了。后来,我躺在床上,在床头灯下看那本《八月之光》。我完全不知道那些文字究竟写了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一行行地看下去,一页页地翻过去。
吃晚饭的时候,阿茜也没有回来。老陈只是简单烧了几个素菜,我也只是简单地吃了点,就夹了些菜在一碗饭上,给阿宁带了上去。整个吃饭过程没超过二十分钟。不过为了避免尴尬,我还是随便跟老陈聊了几句,主要是工作上的一些麻烦事,他也给了些建议。他其实知道我并不想说这些,甚至知道我并不想说话。这种场面,在最后的时刻,还是会让我有些歉意的,对他。回到房间里,我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我心情不大好,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能说声抱歉了。他过了很久才回复,没关系,我懂的,不说,比说好。我说我已订好了明天下午的机票,但我们会在早上就出发,车子也约好了,会来这里接我们去机场。他回复,好的,那我就不送你们了。我回复说,不用,你自己保重。
听我说要提前一天离开,阿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又转过身去睡了。我又给我那位发了条微信,告诉他明天晚上就到家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复,我明天中午就出差了,大概要去一周,只能等回来再见了。我回复他,好吧。我看书看到午夜才睡。我做了些梦,后来是忽然就醒了的。旁边的阿宁还在沉睡中。直到早晨,我都没能再睡着。等到阿宁也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多了。我看着她说,昨晚梦到了你。她出了会儿神,梦到了什么呢?我想了想说,梦到你在微信里给我发来好长的一段文字。她有些诧异,我吗?我哪里会发那么长的文字,我都是短短的,哪里有那么多话要说呢?
上午九点钟,我预约的出租车准时到了,停在了院门外。司机从车里钻了出来,朝院子里张望着。这是个又矮又瘦还有些秃顶的老年司机。我们梳洗之后,收拾好行李,就下了楼。客厅里没有人。我犹豫了一下,又重新上楼,来到阿茜的房间前,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我就叫了她的名字,也没有回应。我拧动那个把手,门开了,里面没有人。我下了楼,给阿茜发了条微信,我们走了,给你添麻烦了,抱歉。到了楼下,我发现阿宁戴着墨镜,正在朝另一边凝视着。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就看到了阿茜一直在画的那幅画,它现在是黑色的了,完全被涂黑了,像一块正方形的黑板,只是上面涂的油彩明显过厚了,有些地方近乎堆积油彩的状态,根本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是直接把油彩挤上去的。我跟阿宁对视了一下,就拖着行李箱出去了。来到院门外,司机帮我们把行李箱放到后备厢里的时候,阿宁跟我说,抽支烟再走吧。我点了点头。她点着烟之后,深吸了一口,似乎有话要说。我看着司机钻进车里,等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坐在出租车里,望着外面流动的景色,我又想起了那个梦。在梦里,我们出了机场,阿宁钻进了出租车,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随后她在微信里发来了长长的一段文字,我隐约记得,她说,你对于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而在随后的一个梦里,我只记得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冰原,还有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的山脉。后来,我还做了另一个梦,我在家里,一个人,看投影幕布上正在直播的登月过程。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