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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宴饮陶器研究述评

2022-06-18潘可欣

关键词:宴饮陶器研究

□潘可欣

陶器是古代人类遗存中数量最多、分布最为广泛的一类人工制品。 王小娟通过梳理中国现代考古学开创以来的中国古代陶器研究,将其分为三个阶段,前两个阶段(20 世纪20—80 年代)陶器主要作为断年以及建立考古学文化时空框架的工具,20 世纪90 年代以来陶器研究思路拓展,研究手段多样化,主题覆盖陶器和古代人与社会所发生联系的各个方面[1]。秦小丽曾这样概括归纳古代陶器研究的变化:“从把陶器作为考古学研究的物化表现转变为研究陶器本身的生产过程、 流通与消费体系以及陶器用途与功能的社会学变化。 ”[2]1-2

宴饮陶器研究指的是将陶器置于古代宴饮背景下进行相关的探讨, 是陶器多元化与社会化研究的突出表现之一。 欧美考古学家与人类学家首先将宴饮背景与陶器研究相结合, 中国考古学者继而也在本土的考古发现中展开研究。 本文希望通过梳理过往欧美与中国学界部分关于古代宴饮陶器的研究,分析中国与欧美各自研究的特色,归纳和探讨古代宴饮陶器研究的主题, 并针对未来古代宴饮陶器研究提出一些新的思考。

一、欧美古代宴饮陶器研究

古代宴饮是欧美考古学界研究政治组织形式、社会复杂化等问题的一个重要切入角度。陶器作为宴饮场景中的器皿,田野发掘出土数量和类型较为丰富, 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可以通过大量的陶器标本进行研究, 关注它们在宴饮中的社会功能,进而深入探讨宴饮背后的意义以及社会结构。

基于在北美的民族学调查研究,Brian Hayden认为陶器的起源与竞争性宴飨(competitive feast)以及威望技术(prestige technologies)有着紧密的联系。 竞争性宴飨是在复杂的狩猎采集人群社会中私有制和经济不平等背景下产生的个人施加恩惠、展示力量的一种表现方式,夸富宴是其典型的例子。 威望技术的产生源于社会分化后占有资源者展示或炫耀财富、 权力或对劳动力和资源的控制的愿望。 由于制作陶器本身需要大量的实践经验、劳动时间和专业知识,所以制陶可能属于威望技术, 最初出现和传播应发生在存在竞争性或互惠性宴飨的社会中。 威望陶器可能在婚礼和葬礼场景中经常出现, 因为这种场景常用于重申交流关系、宣传群体的财富和成功[3]。

LeCount 关于Xunantunich 玛雅遗址宴饮陶器的研究展示了欧美学者如何通过宴饮陶器探讨其背后的社会组织结构。 文章的开头提出宴饮在人类学研究中具有界定并体现个人在社会、经济和政治秩序中的地位的意义。 对于考古学家而言,他们要找到辨认古代宴饮的标志(食物、器具、地点)和区分宴饮在古代社会不同的功能。 Dietler 曾提出“区分性宴饮模式”(diacritical feasting pattern)的概念:它以高端的饮食和消费为标志,由社会中掌握财富和权力的成员主办,邀请人数有限。 与之相对的概念是包容性的宴饮(inclusionary event),主人试图通过向社区成员和支持者广泛发出邀请来促进团结和平等,食物和消费都较普通和日常。 作者通过文献和民族学观察,提出假设:古代玛雅人举办区分性宴席的证据可以通过在公共和私人场合发现的各种陶器类型来证明。 标示社会地位的区分性宴席应该在私人场合更普遍,因为奢华的食物和华丽的陶器应该是留给尊贵的客人的。 如果精英们参与区分性宴席,那么高频率出现的瓦斯杯(vase)和盘子应该仅限于精英家庭。 然而,如果整个遗址的陶器类型出现频率相对相似,组合相对单一,那么可以推测,Xunantunich 晚期和末期古典玛雅遗址的宴席更具包容性。 对遗址不同区域陶器类型和数量的统计表明,不同区域的陶器组合只在主要类别的数量上有所不同,而不存在有的类别仅存在于某个区域的情况,这是一种包容性宴会的模式。瓦斯杯在王宫区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考古学证据和民族志记载表明,饮用巧克力是一种相对私密的局限于贵族上层的活动[4]。

Michael Smith 等人的研究揭示了陶器与宴饮之间的关系。 阿兹特克文明主要分为帝国和城邦层面的政治宴会以及祭祀宴会。 (图1)帝国和城邦宴会的烹饪、饮食方式具有排他性,但陶器不具排他性。宴饮用的陶器信息,最多见于阿兹特克手抄本(codices),宴饮所用的食物和饮料,以及餐具,往往取决于庆祝活动的类型,部分食物仅限特定阶层或特殊活动使用,如可可之于精英阶层。另外,大部分食物有自己的专属器皿。阿兹特克宴饮中最常见的容器是龙舌兰酒罐、圜底碗、浅腹碗、三足碗和高脚杯,但大多数容器缺少表面加工、装饰等特征来确定它们是否为精英或者特殊节日活动所用。 作者认为很难通过考古记录辨认宴饮行为。 如在Moreles 的遗址里,在家庭场所举行的精英和平民宴饮活动遗存与日常家庭消费和其他活动所用遗存混合在一起[5]。

图1 阿兹特克文明宴饮场景

以上研究将具备盛放食品的实用功能与同时具备展示身份、炫耀的附加功能的陶器置于宴饮场景的背景下进行探讨和分析, 这些研究有赖于民族学资料作为依据,基于民族学调查和研究提出假设,以陶器考古遗存资料来验证假设。 欧美宴饮陶器研究体现了典型的过程主义考古学演绎法的论证结构,引入了人类学和社会学学科的视角,将陶器使用的情境与使用人群的行为及背后更为复杂的社会组织结构联系起来。

二、中国古代宴饮陶器研究

中国古代宴饮陶器研究虽然受欧美考古学理论和相关研究的影响, 但明显呈现出中国考古学自身的研究特点,主要涉及宴饮酒器、礼仪性陶器等主题。

刘莉曾通过陶器残留物分析方法对仰韶文化时期尖底瓶的功能和使用场景进行探讨。尖底瓶残留物分析结果表明其曾用于酿造谷芽酒。 除了作为酿酒器外,尖底瓶同时也承担贮酒器和饮酒器的功能。 它在仰韶文化时期的广泛分布表明使用尖底瓶酿酒、饮酒是仰韶文化的一个普遍现象。 (图2)根据对其他古老文明考古和图像资料的分析以及对中国西南地区吸管群饮现象(图3)的观察,刘莉认为尖底瓶的形态变化是为了满足群饮的使用需求。 故尖底瓶作为饮酒器的广泛流行也代表了大型宴饮活动在仰韶文化时期的流行。仰韶文化群饮的饮酒方式是一种强调和维护群体利益的方法,与龙山文化流行具有礼器性质的酒器,反映以个人为本位的复杂社会关系的需要有明显差异[6]。

图2 陕西宝鸡北首岭出土尖底瓶(M187:1)

图3 中国羌族群饮场景

秦小丽在 《中国初期国家形成的考古学研究——陶器研究的新视角》 一书中对二里头和二里岗文化时期包括宴饮陶器在内的礼仪性陶器做了较为深入的探讨。 她统计了二里头生活性遗迹出土的陶质酒器鬶、盉、爵、觚等(图4)的占比以及分析了伊洛地区出土白陶的遗址,得出结论:二里头、二里岗文化时期的礼仪性陶器与此前的龙山文化晚期在分布及具体使用方式上相异, 其最大特点是一组相对固定的组合形式在墓葬与居住性生活场所均有出土。 礼仪性陶器暗示着作为早期国家祭祀体系的物化体现,是礼仪制度出现的先声[2]455-462。

图4 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陶质酒器

山东大学张强以海岱地区大汶口文化中晚期最具代表性的宴饮器具——高柄杯切入, 统计其在陵阳河墓地、大汶口墓地、焦家遗址墓葬中的数量和位置, 并结合墓葬背景探讨社会权力分配问题,他认为大汶口文化中晚期,社会复杂化程度加深,权贵阶层手中的社会权力更加稳固[7]。

综上,部分学者已基于中国出土的陶器遗存,在一定程度上结合了宴饮的情景,分析陶器功能、礼仪化以及社会复杂化等问题。相较于欧美考古学家熟练地结合民族学材料, 并以此为基础展开假设—验证的论证结构, 中国学者更聚焦于考古发掘材料本身, 运用科技考古的手段或数学统计的方法解读材料,归纳现象与总结规律。虽然欧美和中国考古学研究者都以宴饮陶器为研究对象,但是欧美、中国考古学术发展脉络和研究范式的差异使得学者们在提出问题和论证方式上存在显著的差异。大多数中国宴饮陶器研究只将“宴饮”作为陶器的属性和功能,但未将陶器真正置于宴饮的场景中进行人与器物以及器物与社会之间深入研究。

三、古代宴饮陶器研究主题

在欧美和中国宴饮陶器的研究中,研究者们都有一些共同关注的主题:陶器与所盛食物的关系、宴饮场景标志性陶器与组合、陶器出土背景。 通过梳理这些主题以及主题下仍然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以期为日后宴饮陶器研究提供更加丰富的资料。

1.陶器与所盛食物的关系。 陶器在宴饮中首先承担盛器的实用功能, 里面所盛放的食物与它们的关系最为紧密。 随着陶器残存脂质、淀粉粒、碳化物和蛋白质分析方法的发展与成熟, 考古学家有可能根据残留物推断当时陶器所装载的饮食。根据已有的研究,某些器类与某种饮食之间有固定的对应关系,如仰韶文化时期尖底瓶装酒,晚期古典期玛雅文明的瓦斯杯装可可。 无论是酒还是可可, 这些饮食本身在所处文明宴饮中就具有特别的社会性象征意义。 由于酒精具有使人兴奋和致幻的作用, 酒在某些文明中是巫师与神通灵的媒介。 由于可可在玛雅起源神话中的突出地位以及客观的生长和加工条件限制, 它被玛雅上层精英所垄断, 饮用可可成为上层精英私人宴会的一种礼仪,是炫耀身份与实力的标志。在宴饮场景下, 部分食物和陶器的组合可能使得二者在宴饮中发挥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 陶器与食物的组合以及二者的互动在宴饮场景中发挥的作用值得更深入地研究。但仍需要注意的是,大部分器物与食物之间可能并不存在对应关系, 出于便利或者节省成本, 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器皿可以装载不同的食物。 陶器与所盛食物的关系也有可能受到不同文明用餐习俗的影响。以中国为例,商周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受到礼仪制度的影响,分餐是主要的就餐形式(图5),从隋唐开始,由于民族融合以及社会观念的变化,合餐逐渐成为主流的就餐形式并一直沿用至今[8]。 在分餐以及礼仪制度的影响下,陶器与食物的固定对应关系是否会因等级和身份的制约而变得更加紧密, 合餐形式陶器与食物组合是否更加随意需要学者进一步探讨。

图5 密县打虎亭汉代2 号墓《宴饮百戏图》壁画局部(摹本)

2.宴饮场景标志性陶器与组合。 墓葬或者生活区居址出土的某些特殊种类的陶器可能标志着宴饮仪式的存在, 它们并不在日常饮食场景中出现。栾丰实曾经对海岱地区大汶口文化晚期和龙山文化时期较为流行的白陶鬶(图6)进行研究。 白陶作为陶器中新出现的类别,数量少。 龙山文化时期白陶基本上只有鬶一种器型。白陶鬶也多出现在规格较高的墓葬内,等级较高的遗址发现的数量较多[9]。由山东大学考古系和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等单位组成的中美联合团队曾对日照两城镇出土陶鬶进行残留物分析,发现其曾盛放过混合型酒[10]。 如果进一步分析其功能则可能与宴享、祭祀等多种礼仪活动有关。 以上证据表明,白陶鬶可能具备作为宴享或祭祀器具的功能。如果白陶鬶在某遗址出土,则可以将其作为该地曾发生宴饮的一个标志。学者通过分析某类特殊陶器的残留物和埋藏位置可以将其与宴饮相联系。 此外,不同等级墓葬或生活遗址出土的较固定的陶器组合也可能与宴饮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前文提到秦小丽对二里头遗址以及伊洛地区诸遗址陶器组合的相关研究。

图6 大汶口遗址出土白陶鬶

3.陶器出土背景。 Michael Smith 等人在文章中提到,他们认为很难从考古记录中准确辨认宴饮遗迹,宴饮中的大多数容器也缺乏显著特征来对其与一般日常家庭使用容器相区分[5]。要解决这个问题,考古学家需要非常关注陶器及组合的出土背景,它们在遗迹空间的埋藏位置对陶器功能和使用情况的判定具有关键作用。中国目前田野发掘主要采用探方揭露发掘法,注重划分地层堆积以及梳理它们形成的先后序列。每个地层单位都对应一种人类的行为,某个遗迹现象为某一活动所为,至于这项活动和其他活动的联系,则只通过层位关系的中介表述为时间关系[11]。 考古学家不会深究地层单位与单位之间除时间关系外的内在联系。宴饮涉及复杂的人类行为与活动场景,如烹饪、饮食、祭祀仪式甚至是宴饮后的清理、娱乐活动等,单凭几个有先后顺序的地层堆积单位显然难以还原那时的复杂宴饮场景。探方揭露发掘法以及传统地层学研究很容易将复杂的宴饮割裂为几种互不联系的人类活动。赵辉提出的“地面”概念有助于厘清宴饮作为一个复杂系统的活动。 “地面”即承载人类行为的活动面。田野发掘者要将“地面”作为整体的概念,更加重视那些没有明显行为痕迹的地面部分,时刻意识到在这个地面上各处发生的貌似分散独立的单项活动实为一个更大集体行为的组成部分,重视对于遗址的全面揭露[11]。 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法国考古学界已普遍采用全面揭露发掘法以便于揭示整个发掘区“同一时期之层面”[12]。 只有在辨认清楚宴饮背景后,才更有利于探讨这个背景下陶器使用等问题。 此外,与出土陶器背景关系最为密切的并不是考古学家最为关注的生产、流通、使用和消费等环节,而是被人们所废弃的过程。 宴饮陶器被废弃以及二次使用的过程都值得考古学家进行更加细致的研究。

四、结语

宴饮背景下的陶器研究是古代陶器研究多元化的显著体现,它突破了“陶器—年代”文化历史考古学线性的思考范式, 转为 “陶器—宴饮—社会”这样多元面向的问题探讨,更加关注考古学研究的中心——“人”。 中国古代宴饮陶器研究虽然受欧美研究影响, 但二者仍呈现出较为鲜明的研究方法上的差异。在宴饮陶器研究中,陶器与所盛食物的关系、宴饮场景标志性陶器与组合、陶器出土背景都是过往研究者所关注的主题, 而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 这些问题都可以做更为细致和深入的探讨。 关于宴饮陶器的持续研究会推动古代陶器研究的多元化发展以及陶器研究在社会、技术、贸易等更多维度的延展,有利于更加全面地揭露古代人类社会的整体面貌。

写作本文的想法兴起于导师秦小丽教授讲授的古代陶器研究课程,秦小丽教授对本文提出了宝贵的写作和修改意见,在此对老师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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