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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结构“无以”的发展及其相关问题

2022-06-18向贤文

关键词:后置省略代词

向贤文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无以”是古代汉语典籍中的常见结构,在先秦,其主要用法是处在谓词性结构VP 前作状语。虽然“无以”并不少见,但主要的字典、辞书却无“无以”的条目,现有对“无以”的研究又存在不足。本文拟参考语言类型学的相关研究成果,对“无以”的性质、发展历程等问题进行深入探究,旨在探明“无以”的结构类型及其产生、发展和衰落的动因与机制,以期为类似结构的研究提供参考。

一 关于“无以”的已有研究

对“无以”的现有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无”和“以”的结构关系;二是“无”和“以”的词性;三是“无以”的性质,即“无以”是固定结构还是省略结构。研究者往往把三者结合在一起,主要有两种说法:“固定结构说”和“省略说”,以下进行详细说明。

(一)“固定结构说”

洪成玉最早提出此说。洪文认为,“无以”是古代汉语中的固定结构,表示“不能”,不能拆开来理解,因此,“无”不是动词谓语,“以……”也不是动词的宾语[1]。这一分析“几乎可以解释所有带‘有以’‘无以’的语句”[2]。刘瑞明则在肯定洪文“固定结构说”的基础上,补充了若干非“固定结构”的例子,指出固定结构“无以”也存在一些非固定结构的同形异构体[3]。“固定结构说”注意到了“无”和“以”以连用为主,中间极少插入别的成分这一重要事实。但是,“固定结构说”对“无”和“以”之间的结构关系却没有说明,也就不会去探讨“无”和“以”的词性,这是一个明显的不足,因此,遇到少量“无+N+以”结构的时候就显得缺乏说服力。

(二)“省略说”

“省略说”大致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省“所”说。此种说法认为,“无以”是“无所以”的省略,“无”是动词,因为省略了“所”,所以“以”为名词,“无以”是动宾结构。吕叔湘最早提出这个观点[4]。方有国又从“句型变换”的角度提出了“何以V→所以V→有/无以V”的变换路径,从理论上发展了吕先生的观点[5]。

“省略说”的第二种是“省宾说”。此说法又分为两种,第一种“省宾说”认为,“无以”是由“无+以+宾”结构通过省略“以”的宾语而来,“无”是动词,“以”是介词。有的学者甚至说,省略的宾语不是别的,而是“之”[6]。张谊生则从“介词悬空”的角度指出,因为“以”的宾语省略,导致介词“以”悬空而前附于“无”,在双音节韵律作用下融合成一个词[7]。第二种“省宾说”认为,“无以”是由“无+宾+以”结构通过省略“无”的宾语而来,“无”是动词,“以”是连词。马建忠最早提出此说[8]。林海权则从古汉语中“无+X+以”的例证出发,支持马说[9]。从以上两种“省宾说”出发,“无”和“以”之间没有结构关系,所以“无以”是一个“跨层结构”。

以上是“省略说”的相关研究情况。从省略本身的角度来说,王力认为:

“被省略了的东西,必须是在正常情况下经常出现的,至少是出现和省略的机会差不多相等。这里所谓正常的情况是必须从历史上看的;假使拿现代汉语为标准来谈古代汉语的省略法,那就和拿现代汉语为标准来谈古代汉语的倒装法,同样的是不合理的。”[10]

王力先生的论述给我们两个重要提示:一是,被省略的结构要存在且较之省略后的结构在数量上不能相差太大;二是,省略之前和省略之后的两种结构的数量对比必须是同时代的。从这两个角度来说,结合我们的调查,“省略说”恐怕难以成立。首先,先秦“无所以”和“无以之”是两个特别罕见的结构,前者仅2 例,很有可能是后人修改[11],而后者更是不见1 例。其次,虽然“以”的宾语有时可以省略,但大部分是基于上下文十分清楚的用例。本文的语料和统计数据均源自陕西师范大学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例如:

(1)楚王逐张仪于魏。陈轸曰:“王何逐张子?”曰:“为臣不忠不信。”曰:“不忠,王无以为臣;不信,王勿与为约。”(《战国策·楚策三》)

从上下文来看,“以”后明显省略了“张仪”。但绝大多数例子仍不能用“省宾说”来解释。例如:

(2)治民恶事,无以赋令。(《国语·周语上》)

(3)赵无以食,请粟于齐,而齐不听。(《战国策·齐策二》)

(4)惠盎对曰:“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竟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列子·黄帝篇》)

以上例句,均不好说在“以”后省略了什么,特别是例(4),在与之类似的语境中,用“未有以”,而非在“以”后补充宾语。从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先秦所有类似的例子均为“未有以”,如:

(5)齐湣王是以。知说士,而不知所谓士也。故尹文问其故,而王无以应。……尹文见齐王,齐王谓尹文曰:“寡人甚好士。”尹文曰:“愿闻何谓士?”王未有以应。(《吕氏春秋·正名》)

因此,“以”后省宾的说法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此外,笔者在后文的分析中还将显示,例(1)的“以”,在句法结构上属后,是一个“前置介词”,后面几例中的“以”则属前,是一个“后置介词”(此处的“前置介词”和“后置介词”是针对介词宾语来说的,不是针对小句核心VP 说的。前置介词处在所引介的宾语前,后置介词处在所引介的宾语后,下文同)。两者性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林文所列“无+X+以”结构,其实包含两种句式,一种是“无+N+以”,另一种是“无+V+以”。后者是祈使句,其中,“无”是一个否定副词,义为“不要”。因此,“无+V+以”结构和非祈使义的“无以”以及“无+N+以”结构的性质不同,两者之间没有联系。我们的调查显示,先秦“无以”已经相当成熟,外在表现是用例丰富。表1 为先秦主要典籍中“无以”“无+N+以”“无+V+以”的使用情况。由表1 可知,虽然“无+N+以”较之“无所以”和“无以之”多,但较之连用的“无以”就少多了,连用的“无以”(不包括“无”为否定副词、“以”为介词的结构,下表同)有242 例,而“无+N+以”仅26 例。

表1 “无以”“无+N+以”“无+V+以”的使用情况

从上表可以看出,在先秦的主要典籍中,“无+N+以”的“N”集中于“术”“辞”“气”等几个意义较具体的词。因此,我们认为,数量上的劣势使得“无+N+以”结构不具备通过省略形成“无以”的能力。

最为重要的是,“省略说”总要人为地补充一些成分,或是“所”,或是相关的宾语,正如上文所说,这些成分在已有的语料中难以找到。我们认为,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是对“无”和“以”词性的认识偏差。认为“无”只能是动词,自然会认为“无”后的宾语省略,导致上述“省略说”和第二种“省宾说”的出现。但仔细观察发现,这类说法有一个特点,即补充的宾语各种各样,出发点都是根据自己对于原文的理解而补充,主观性很强,发展到极端就是省“所”“之”这类说法的出现,用一个代词替代所有,然而实际语料中却没有。我们认为,这种现象恰恰说明,“无以”自足,“无”后不存在一个句法空位。

对“以”的理解偏差会导致上述第一种“省宾说”。这类说法是把“以”看成介词,自然会认为介词宾语省略了。这里的介词其实是指“前置介词”[12]。然而,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来看,汉语中不仅有前置介词,而且有后置介词,当“NP+以”结构处于核心动词之前时,“以”均为后置介词。最为典型的是,以往认为“以”的宾语前置的种种情况如“是以、何以”[13]等,这些结构只能处在小句核心VP 之前[14]。后文的研究将显示,“无以”正是这种后置介词结构,“无”作后置介词“以”的宾语,“无以”整体作“无以VP”中VP 的状语,完全自足。此外,“省所说”大多是从语句的意译出发,从一开始就避开了对“以”的词性的讨论,只是说“所”省略之后,“以”变为名词。可是,“以”是汉语中历史最悠久的虚词之一[15],逆演化变成名词,很难成立,且“所”和“以”组合的融合度较高,一般不能省略。

综上所述,“固定结构说”和“省略说”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也有一些缺陷,因此有重新讨论的必要。下面我们先厘清“无以”在先秦的句法分布和整体功能,进而探讨“无”和“以”的性质及其结构关系,最后探究“无以”的发展历程。

二 “无以”的句法分布与功能

(一)先秦“无以”的用法

上文已经说过,在先秦,“无以”就已经大量使用了。根据我们的调查,“无以”主要有以下几种用法,试举例说明。

(6)失所长,则国家无功;守所短,则民不乐生。以无功御不乐生,不可行于齐民。如此,则上无以使下,下无以事上。(《韩非子·安危》)

(7)凡众之动失其宜。如此,则无以祖洽于众也。(《礼记正义·仲尼燕居》)

(8)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诗经·豳风·九罭》)

(9)愿君无以寡人之不肖,累往事之美。(《战国策·燕策三》)

以上例句代表了先秦“无以”的两种主要用法,其中,例(8)、例(9)的结构清楚,“无”是否定副词,义为“不要”。例(8)中,“以”是使役动词,例(9)中,“以”是前置介词,其结构为“无+(以+VP)”,整个句子具有明显的祈使义,与“无+V+以”结构属同类句式,而与本文将要讨论的“无以”结构无关。例(6)、例(7)则比较模糊,此种用法正是“无以”的主要用法,也是本文讨论的核心。要厘清其结构关系,必须先厘清“无”和“以”在先秦的主要词性。

从已有的研究来看,“无”在先秦主要有三种词性:一是动词,义为“没有”;二是否定副词,义为“不能、不要”;三是否定性无定代词[16-17],义为“没有什么”,其中,“什么”主要指事物,也可以指人。试分别举例如下。

(10)鲍叔曰:“不受也。夷吾事君无二心。”(《管子·匡君小匡》)

(11)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

(12)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庄子内篇·人间世》)

(13)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荀子·劝学》)

以上例句,例(10)中的“无”是动词,例(11)中的“无”是否定副词,例(12)和例(13)两例中的“无”是无定代词,义均为“没有什么”。例(12)的“如”,义为“归、往”,译为“人民没有什么可以归往”,例(13)译为“除了蛇蟺的洞穴,没有什么可以寄托自身”。

再来看“以”。“以”是先秦时期非常活跃的一个虚词,主要有介词和连词两种词性。上文已说过,“以”作为古代汉语中的典型介词,既有前置介词用法,也有后置介词用法,这两种用法的句法分布明显不同[18]。前置介词主要用在动词之后,形成“VP+(以+NP)”的“中心语+状语”结构。如:

(14)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论语·子罕》)

后置介词主要用在VP 前,形成“(NP+以)+VP”的状中结构。如:

(15)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孟子·离娄下》)

“以”之所以呈现这样的前后分布,是因为在语言类型学“联系项居中原则”[19]的强制约下,作为联系项(介词、连词等)成员的介词“以”,要保持处在所引宾语和核心动词的中介位置(即NP 与VP之间,如例(14)中的“博我”和“文”、“约我”和“礼”,以及例(15)中的“夜”和“继日”之间的位置)[20]。厘清了“无”和“以”的主要用法,下面我们将在“无以”整体特点的基础上,探索“无”和“以”的词性以及“无以”的结构类型。

(二)“无以”的特点及“无”和“以”的词性

根据我们的调查,先秦“无以”主要有以下特点。一是,句法位置上,“无以”处在动词或形容词前,因此可形式化为“无以VP”(不包括上文提及的祈使句式)。二是,由“无以”构成的句子在语义上表示不存在使得VP 实现的条件,整句是一种否定性的条件句。例如:

(16)庄王曰:“弱者,吾威之,强者吾辟之,是以使寡人无以立乎天下!”(《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二年》)

(17)司空马曰:“臣效愚计,大王不能用,是臣无以事大王。”(《战国策·秦策五》)

(18)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

(19)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战国策·魏策一》)

以上例句中,例(16)的“无以”位于动词“立”前,“无以立乎天下”表示不存在“立乎天下”的条件。例(17)中,“无以”位于动词“事”前,“无以事大王”表示不存在“事大王”的条件,但这个条件不是上文的“计”,因为“大王不用”,因此,是“计”之外的所有条件。以此类推。例(19)中的“异”是动词,与其后的介词短语共同表示“与……相区别”。从以上的例证分析可以看出,“无以VP”结构是一种全称否定结构[21],否定了使得VP 成立的所有条件。因此,在功能上,该结构由三种要素组成:否定、动作条件和动作本身。三者中,否定的对象是动作条件,而不是动作本身,因此,排除“省略说”的“句法空位”之后,形成如下“编码”[22]模式。

由此可知,“无”的功能是双重的,一方面具有陈述功能,即否定陈述;另一方面又具有指称功能,即指称被否定的对象,因此,其词性并不单纯。从“无”的三种词性来看,具有双重功能的,只有否定性无定代词一项,试对此进行简要分析。

首先,从三者的区别来看,杨薇薇、潘玉坤在系统研究了上古汉语的否定性无定代词后认为,否定性无定代词区别于否定动词和否定副词的显著特征是“全值否定(等同于“全称否定”)、一定的指称性、能作主语、领起周遍性陈述”[23]四点。除了最后一点,作者表述得不是很清楚而不好把握外,我们赞同二位作者所总结的前三个特征。从上文的例证和分析可以看出,“无以”中的“无”,一方面对动作本身得以进行的条件进行全称否定;另一方面,又指称这些被否定的条件本身,因此符合前两个特征。此外,我们后面的分析将显示,“无”在这里作后置介词“以”的介词宾语,这更是否定动词和否定副词所不具备的。

其次,从语义上来看,如果把“无”理解为动词,则具有前文所述“省略说”的问题,大多数情况下,需要人为地增补“无”后宾语,又有“增字为训”之嫌,且不能得到文献材料的证明。而如果把“无”理解为否定副词,则在语义上无法讲通,只有理解为否定性的无定代词,语义上才显得平顺。

再次,从无定代词的体系来看,无定代词都含有一个表存在的语义特征,如“莫”,义为“没有人”;“或”,义为“有的人”;“无”,义为“没有人/物”等[24-25]。因此,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古代汉语无定代词的一个共同表意特征:存在/不存在动作/状态的某种论元角色,如“莫”通常表示“不存在动作/状态的主体论元”,“或”与“莫”相反,“无”主要表示“不存在动作的条件论元”。“无以VP”中的“无”表示“不存在使得VP 进行的条件”,这与无定代词表存在的语义特征相吻合。

综上所述,从功能和语义特征来看,只有无定代词“无”最符合“无以”中“无”的种种特征,因此,我们认为,“无”是一个否定性无定代词。

厘清了“无”,再来看“以”。从语义上来看,“以”似乎不好理解。我们认为,此处的“以”是一个后置介词,有以下几点理由。首先,“以”处在“无”后、句子的核心VP 前,即“无”和VP 之间,这个位置正是语言类型学中联系项的典型位置,加之“以”自身的虚词身份,因此,“以”是某种虚词无疑。进一步看,功能上,“无”否定并指称VP 得以进行的条件,因此,“无”与VP 具有明显的主从关系,加之两者都处在小句内部,所以这里的“以”只能是后置介词,而不能是连词,这是因为“在小句内部,连词和介词的唯一区别是用于联合关系还是主从关系”[26],连接主从关系的只能是介词。基于以上两点,我们认为,“无以”中的“以”是后置介词。

厘清了“无”和“以”的词性,“无以”的结构类型及“无”和“以”的结构关系就很清楚了,即“无以”是一个“介词宾语+后置介词”的宾介结构,“无”是“以”的介词宾语,“无以”整体处于小句核心VP 前,作VP 的状语。其句法分布和“是以”“何以”高度一致,都是只能处于小句核心VP 之前,这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三者是同类结构,其中,“无”“是”“何”的性质类似,都是代词,“以”均为后置介词。这类结构完全自足,并不缺什么成分。

上述分析存在的一个问题是,“以”作为后置介词,具体的“语法功能是什么”并不明确。我们认为,后置介词“以”和前置介词“以”有明确的句法分工,前置介词“以”主要引介工具、原因等,属于“二级介词”,即“基本关系介词”[27],而后置介词“以”则主要起联系项的作用,属于“一级介词”,即“纯联系项介词”[28]。后者的特征是:不能表示具体的语义关系种类,只是在从属成分和小句核心的中介位置起一个联系项的作用,是最抽象的介词[29]。与这种“以”类似的古汉语还有“而”和“之”[30]。

综上所述,“无以”是一个“宾语+后置介词”的介词结构,“无以VP”是一个状中结构,这两个结构均不缺成分。根据这种解释,既弥补了“固定结构说”的不足,也没有“省略说”的“增字为训”之嫌,像“无以应”“无以对”这样的结构也能顺利解决,即“没有什么来回答/回应”。

三 “无以”的发展和衰落

从语法化的角度来看,一个结构的衰落主要有三种原因:一是同类结构的竞争;二是自身组成成分的变化;三是语言整体特性的变化。下面来看“无以”的情况。从语义和功能上来说,“无以”表示“没有X 来”,句法功能是指称并否定VP 得以进行的条件,作状语,所以很自然地引申出如“不能”的意思[31]。例如:

(20)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以救矣。”(《战国策·赵策三》)

(21)齐魏争燕。齐谓燕王曰:“吾得赵矣。”魏亦谓燕王曰:“吾得赵矣。”燕无以决之,而未有适予也。(《战国策·燕策二》)

以上两例,固然应该理解为:王没有办法自救/燕国没有办法判断这件事,但也可理解为:王不能自救/燕国不能判断这件事。正因为语义和功能相通,先秦时期便出现了一些“无以”与“不能”在相同句法环境中共现的例子。例如:

(22)孔子曰:“吾有所齿,有所鄙,有所殆。夫幼而不能强学,老而无以教,吾耻之;去其乡事君而达,卒遇故人,曾无旧言,吾鄙之;……与小人处而不能亲贤,吾殆之。”(《孔子家语·致思》)

(23)包胥曰:“善哉,蔑以加焉,然犹未可以战也。夫战,智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则不知民之极,无以铨度天下之众寡;不仁,则不能与三军共饥劳之殃;不勇,则不能断疑以发大计。”越王曰:“诺。”(《国语·吴语》)

(24)公曰:“子之教,敢不承命?抑微子,寡人无以待戎,不能济河。”(《左传·襄公元年》)

(25)老子曰:“夫人从欲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国则乱,以治身则秽,故不闻道者,无以反其性,不通物者,不能清静。”(《通玄真经·道原》)

以上例句,“无以”与“不能”所处的句法位置类似,这种用例虽然不多,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无以”是一个完全自足的结构。这样,“无以”自产生之日起就面临着与同类表意结构“不能”的竞争。根据我们的研究,“不能”在先秦就已经十分成熟。例如:

(26)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楚辞·离骚》)

(27)天子不能定,诸侯不能救,百姓不能去。(《春秋穀梁传·桓公元年》)

(28)五年春,原、屏放诸齐。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左传·成公五年》)

(29)六月丁卯夜,郑公子班自訾求入于大宫,不能。(《左传·成公十三年》)

以上例句,例(26)、例(27)是“不能”的主要用法,作状语,修饰VP。例(28)中的“不能”与“能”对举使用,活用作名词性成分,作“有”的宾语,表示“不能做的事”,例(29)中的“不能”后则省略了谓语“入”。由此可见,比起“无以”来,“不能”的使用范围更广,且“不”与“能”的词性固定,一个是否定副词,一个是助动词,而“无以”主要用于否定性条件句。此外,从数量上来看,先秦主要典籍中,“不能”的用例是“无以”的4 倍多,这就极大地限制了“无以”的使用范围。从先秦开始到最终衰落,“无以”主要用于否定性条件句。例如:

(30)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史记·淮阴侯列传》)

(31)齐自河清之后,逮于武平之末,土木之功不息,嫔嫱之选无已,征税尽,人力殚,物产无以给其求,江海不能赡其欲。(《北齐书·后主幼主帝纪》)

(32)匠之不良,无以成其工;官之非贤,无以致于理。(《旧唐书·魏玄同列传》)

(33)土行孙见小姐终是不肯顺从,乃哄之曰:“小姐既是如此,我也不敢用强,只恐小姐明日见了尊翁变卦,无以为信耳。”(《封神演义·第五十六回·子牙设计收九公》)

(34)晴雯道:“我同宝姑娘相处一场,无以相赠,有件藕丝衫奉送。”(《红楼复梦·第二回》)

以上例句虽然出自不同时代,但用法却完全相同,如例(30)中的“无以”表示“没有什么(给母亲)下葬”,例(31)中的“无以”表示“(物产)没有办法来满足齐国的需求”。以此类推。在否定性条件句中,“不能”始终无法完全取代“无以”,一方面是因为“无以”在否定性条件句中的用法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无”作为一个否定性无定代词,较之否定副词“不”,多了一个指称功能,当其指称的对象因上下文而变得相对实在时,“无以”不能换成“不能”。如例(34),这里的“无”明显表示“没有什么物件”,此时,比起“没有办法”“没有条件”要实在,这也是“无以”得以长时间存在的一个理据。

此外,因为两者类似,“不能”又是强势的一方,所以有时候“无以”也会受到其影响。例如:

(35)齐人有好猎者,旷日持久而不得兽,入则愧其家室。出则愧其知友州里。唯其所以不得之故,则狗恶也。欲得良狗,则家贫无以。(《吕氏春秋·贵当》)

例(35)中,“以”后省略了谓语“得(良狗)”,之所以出现这种不常见的情况,我们认为,是受了“不能”后有时谓语可省的影响,如例(29)。

从上文可见,“不能”所起的作用只是限制“无以”的使用场合,因此,同类结构的竞争不是“无以”最终衰落的原因。笔者认为,“无以”衰落的真正原因有两个:一是,“汉语的表现方法在长期的发展中日趋精密”,即“表现的精密化”[32]趋势;二是双音化趋势。下面分别加以说明。

(一)汉语“表现的精密化”趋势对“无以”的影响

从历时的角度来看,语言体系的每一次变化都体现精密化,如前置介词“以”的种种不同功能被“用”“把”“用来”等替代。但是后置介词“以”只起联系项的作用,比前置介词“以”更加虚化,加之“联系项居中原则”的强制性,后置介词“以”不会受到类似的冲击而被取代,这也是“无以”得以长期保持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现代汉语中,表达的精密化使得“无以VP”必须说成“没有什么NP(来)VP”,身兼陈述和指称两职的“无”分解成了动宾结构,后起的后置介词“来”取代了古老的“以”[33],仍处于联系项的居中位置,而且比“以”更具口语色彩。这样,更精确和清晰的表达替代了文言色彩浓厚的“无以”,使得“无以”走向衰亡。“无以”衰落后,作为后置介词的“以”仍然保持极少用例,并没有完全消失[34],一些高频结构如“无以复加”则成为不可分析的“化石”。除“无”以外,其他主要无定代词也发生了类似分解,试列举如下:(1)无→没有+什么/人;(2)有→有+什么/人;(3)莫→没有+人;(4)或→有+人。由此可见,“表现的精密化”趋势使得身兼双重功能的无定代词发生分解,进而导致无定代词这个词类逐渐消失了。

(二)双音化趋势对“无以”的影响

双音化趋势始于春秋战国时期,汉代成为主流[35]。其对汉语的影响使得双音节标准音步建立起来,单音节词因而不能再自由使用,必须转化成双音节标准韵律词后才能自由使用[36]。在“无以VP”结构中,“无以”本来是一个整体,构成一个双音节标准韵律词,在双音化趋势逐渐加强的先秦时期,两者开始融合。随着上文谈到的精密化趋势加强,单音节的“无”逐渐分解,表达的意义也逐渐模糊,这更加剧了两者的融合。我们在前面列举的“无以”和“不能”共现的例子,正是两者融合的体现,由此可见,“无以”融合成一个单位的时间是非常早的。因为有了例(35)的用法存在,所以我们认为,先秦“无以”就已经是一个在语义上两解的结构了,既可以理解为“没有条件/人来(做某事)”,也可以理解为“不能(做某事)”,等到后者占据优势,“无以”就会发生结构上的重新分析,由原来的“宾+介”结构变成一个结构上不可分析的“固定结构”。从我们前面所举的例证来看,“无以”完成整个重新分析的过程的时间非常晚,似乎要到现代汉语中。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无以”一开始就是一个“无定代词+后置介词”的宾介结构,在精密化趋势的作用下,无定代词“无”逐渐分解而变得语义模糊,双音化趋势又使得“无”和“以”逐渐融合。这个过程始于春秋战国时期,但因其主要用于否定性条件句,使得“无以”的融合进程比较缓慢,直至近现代才逐渐被淘汰。因此,“无以”衰落的原因不是同类竞争,而是自身变化和语言整体表达特点的变化之间的相互作用。

四 与“无以”相关的“无+N+以”“有以”与“未有以”

(一)“无+N+以”

有时候,“无”后会出现一个名词性成分,这就出现了前文所说的少量“无+N+以”结构。例如:

(36)子鱼曰:“王所问者善也,敢固无辞以对乎?今以礼言耶。则礼无不拜,且宗族婚媾,又与众宾异敬者也。敬而加亲,自古以然也。”(《孔丛子·独治》)

(37)陈轸曰:“魏使李从以车百乘使于楚,公可以居其中而疑之。公谓魏王曰:‘臣与燕、赵故矣,数令人召臣也,曰无事必来。今臣无事,请谒而往。无久,旬、五之期。’王必无辞以止公。”(《战国策·魏策一》)

(38)天下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管子·牧民第一》)

以上例句中,“无”后出现了名词性成分,使表达更加明晰,之所以能在无定代词“无”后增添一个成分是有原因的。我们前面说过,“无”具有陈述和指称双重功能,因此,当“无”所指称的条件相对具体时,受其陈述功能的影响,补上一个名词性成分也就很自然了,这也是“无+N+以”结构数量极少,且N 主要指相对具体的事物如“辞”“人”等的原因。但此种结构中“无”已转化为一个动词,只具有陈述功能,其指称功能转移到NP 上。“以”是后置介词,整体仍是一个介宾结构,即“(无+NP)+以”,这种现象在更常见的“何以”上也会出现,虽然数量极少。例如:

(39)宋穆公疾,召大司马孔父而属殇公焉,曰:“先君舍与夷而立寡人,寡人弗敢忘。若以大夫之灵,得保首领以没;先君若问与夷,其将何辞以对?请子奉之,以主社稷。寡人虽死,亦无悔焉。”(《左传·隐公三年》)

(40)夫差将死,使人说于子胥曰:“使死者无知,则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员也!”遂自杀。(《国语·吴语》)

例(39)、例(40)中的“辞”和“面目”是相对具体的事物,如果去掉,不影响句义。

(二)“有以”

“有以”与“无以”结构相似,“有”是无定代词,“以”是后置介词。在语义表达上二者相反,“有以”表肯定,义为“存在VP 得以实现的条件”。两者的差异体现在数量上。在先秦主要文献中,“无以”的用例是“有以”的两倍多。与“无以”类似,“有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固定结构,“无以”和“有以”二者的演变动因和历程基本相同。

(三)“未有以”

“未有以”是与“无以”表意类似的结构,但使用范围极其有限,只用于和“无以应”相似的语境。例如:

(41)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下》)

“未有以”的结构特殊,它不等同于“没有以”,而是“未”表示“不能”,是一个否定副词;“有”是肯定性无定代词,作后置介词“以”的宾语。因为没有找到“有以应”这样的结构,所以我们认为,“未有以”可能是“无以”在应答类语境中派生出来的一个结构。正因为如此,“未有以”数量极少。所以,以上三者的关系为:“有以”与“无以”结构相同,意义相反;“未有以”则是“无以”在应答类语境中派生出来的一个类似结构,“未有以应/对”的意思是“不能有什么来回答”。

本文详细论述了否定结构“无以”的结构类型及其发展历程。通过对“无以”的分析,我们排除了“省略说”,并补充了“固定结构说”,同时,我们认识到,一个结构的发展变化深受所处语言的类型特征的影响。此外,我们还认为,对于古代汉语的相关虚词结构,在类型学视角下,会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结论,“无以”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这方面尚有大量的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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