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学视域下赵之谦山水画艺术探究
2022-06-17方克朋
方克朋
(吉林师范大学 四平136000)
引言
赵之谦一生志在考取功名,报效朝廷,然而仕途坎坷,迫于生计,多作花鸟,故山水画传世作品较少。从目前存世作品可以看出其山水画水平不在花鸟之下,①黄宾虹对其花鸟画有“多写花卉,是其诙谐游戏之笔”评价。详见: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博物馆编.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481.其中不乏精品、风格多样。赵之谦学习山水画较早,同治三年(1864年)为景初作《山水》②齐渊,赵之谦.书画编年图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54.团扇题款中说:“不画山水已十五年矣。景初必欲画此,勉强成之,可笑甚也。”③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76.同治三年赵之谦三十六岁,便说“不画山水已十五年”④此处所说“不画山水”并非绝对不画,少作山水,相对花鸟画要少很多。,可知赵之谦早年山水画已经有了扎实的基础,而后耽于仕途,鬻艺捐官,为迎合市场需求便“不画山水”,令人惋惜。
近年来,关于赵之谦书画艺术的研究逐渐成为热门话题。然而,研究论著多侧重于赵之谦在书、印方面的成就,关于他在绘画艺术方面的研究相对较少,尤其是山水画专题性研究寥寥无几。赵之谦以书法、绘画、篆刻等独特的艺术成就屹立于艺术之林,其山水画与书法、篆刻以及花鸟画的艺术成就相比,稀见页册,难被论及,也许与仅仅存世数十幅山水作品有关。但本人认为,赵之谦作为有清一代著名艺术家,其山水画作所彰显出的卓尔不群之风,无不透露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其的积极影响和深厚滋养。
一、金石之缘,成就斐然
黄宾虹在《论道咸画学》中说:“至清道咸,其学大昌,金石之学,始于宣和,欧、赵为著。”“道咸之间,考核精确,远胜前人。中国画者,亦于此际复兴。”①赵志均.黄宾虹美术文集[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346-347.“直到道咸,金石学发达,一时名手如包安吴,赵撝叔辈亦数十人,不可谓非绘事中兴。”②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博物馆.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43.黄宾虹认为道咸年间,金石学发展兴盛,考核尤为精确,道咸年间中国画的复兴源自于金石学的兴盛。金石学在绘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金石学的繁荣,带动了书画的发展,促使书画的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受金石学的影响而致使“绘事中兴”,赵之谦则是受金石学影响的重要画家之一。
赵之谦作为“金石画风”的重要画家,自然受周围金石书画家群体的影响。赵之谦早年便对金石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之谦十七岁始为金石之学,山阴沈霞西③沈复粲(1799—1850),字霞西,自署鸣野山房,山阴人。布衣复粲,第一导师也。”④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772.十七岁那年,拜塾师沈霞西为师,专心研习金石之学后追随缪幕拜学识渊博的缪梓⑤缪梓(1807—1860),字南乡,谥号武烈,江苏溧阳人。为师,在缪幕中,闲暇之余,常有金石学考辨之事,“一时同门之士如绩溪胡丈培系、胡丈澍、溧阳王丈晋玉、余姚周丈暨武烈群公子相与稽考辨难,质诸武烈以定是非。”⑥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243.而后避乱游走温闽,又结识影响自己一生的金石好友魏稼孙⑦魏稼孙(?—1882),浙江仁和人。名锡曾,号鹤庐,别署绩语堂等,官福建盐大使,嗜金石考辨,于印论尤有心得。。赵之谦三十四岁左右入京,客居京师的十年,金石友人对其影响巨大。赵之谦以其在金石文字考据学上的突出成就而立身于官场,金石鉴赏家和金石书法家的身份让赵之谦与程谦吉、沈树镛、潘祖荫、翁方纲、王懿荣等巨门公卿及收藏大鳄有了更好的交往。
同治二年(1863年)九月九日,赵之谦刻“绩溪胡澍川沙沈树镛仁和魏锡曾会稽赵之谦同时审定印”⑧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215.白文印,款曰:“余与荄甫,以癸亥入都,沈均初先一年至。其年八月,稼孙复自闽来。四人者,皆癖嗜金石,奇赏疑析,晨夕无间,刻此以志一时之乐。”“同治二年九月九日,《二金蝶堂双钩汉碑十种》成,遂用之。”⑨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215.赵之谦、魏锡曾、胡澍、沈树镛四人同时汇聚于京城,皆癖嗜金石。于京城构成最为核心的金石圈,京城所见金石甚富,让赵之谦大开眼界,为他金石学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条件。赵之谦相继完成《二金蝶堂双钩汉碑十种》《六朝别字记》《补寰宇访碑录》等金石学著作。在金石学问的巨大成就,《撝叔府君行略》中有:“平生学术治术,皆以空言为戒。论学主金坛段氏玉裁、高邮王氏念孙父子,以及武进庄氏述祖、刘氏逢禄,蕲进于西汉巨儒微言大义之诣。尝言许氏《说文》为读书识字之本,研求尤力,雠校至数过,又博求商周吉金、汉后隋前诸乐石,以穷六书之支流正变。……古文奥衍,曩与周双庚丈以奇古相尚,每一篇出,俗士读之,动失其句读。年来学邃气醇,下笔愈矜慎,独与江都汪氏中、仁和龚氏自珍、邵阳魏氏源相近。其举世推崇务以桐城宗派为文章之极轨者,府君不屑效也。”①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245-1246.吴昌硕曾对赵之谦作出评价:“而治印一道,尤为别开生面。盖古文奇字,烂熟胸中,随笔缀成,靡不浑古。”②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265.又在跋《天一阁宋拓刘熊碑双钩本》有云:“撝叔书画往往粗枝大叶,而金石之学考究极精,名不在巴君③巴慰祖(1744—1793),安徽歙县人,工八分书,收藏金石甚富,在“徽派”印学地位很高,对赵之谦影响巨大。下。”吴昌硕认为赵之谦金石文字烂熟胸中、且金石学考究上的能力要高于巴慰祖。以上等等皆可见赵之谦在金石学问研究上的重要地位。
二、碑派笔法,妙趣天成
元代赵孟頫有诗云:“石如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正如诗中所说,在绘画中的石、木等物象,可以用书法中飞白、篆籀的笔法线条来写出,写竹时还应该通会书法中的“八法”,如若都能明白这些道理,便可得知书、画本来是相通的。赵之谦谈论绘画与书法之间的关系时说道:“画之道本于书。书不工而求工画,如小儿未离乳先哺以饭。”④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173.可知赵之谦对书画之间的相互关系已有深入的认识,以书入画的绘画观念已经形成。他认为要想画好画,必须要在书法上达到一定的境界。凡是善书者作画,则画必然精妙。如果画家不善书,作画不能发挥书法的用笔,画则会有贫瘠和市井之气,可见书法在绘画中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
黄宾虹在与郑秩甫书中说道:“赵之谦山水尤佳,以其精通书法,学综汉魏,超之前人,可信然已。”①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博物馆.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329—330.赵之谦在金石学上获得的巨大成就,使其在书法用笔上有了极高的认识,为他金石画风所达到的高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以书入画,书画相生,用“碑派”书法中魏碑、篆、隶等笔法融入绘画中去,宗“书画合一之旨”②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246.,以书入画。他在篆刻上又有着超高的造诣,又将篆刻融于山水画之中另辟蹊径,打开了新的局面,形成了“古茂沉雄,戛戛独造”的山水画金石之风。
同治十年(1871年)为潘祖荫作《积书岩图》③现藏于上海博物院。见钱君匋.赵之谦画集[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33.轴(图1),作品强烈的视觉效果,显示出赵之谦在山水画方面高超的创作能力,足以看出是碑派笔法的影响。作品在用笔上,干笔与湿笔兼用,既有俊秀又有苍厚,山脚之下,虽空间狭小,水流奔腾而过,气势浩荡。所作水纹线条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用干笔复加淡墨,突出了水流的动感。同时,赵之谦又以作松树之法“鱼鳞皴”的表现手法来画岩石,所绘岩石用墨浓淡枯湿交相使用,陡直的峭壁险峻无路,用笔苍劲斑驳、兼工带写,笔致迥与人殊,这是前人画家所未有的独创。山腰之上,嵌有一处洞穴,洞穴内石壁的纹理,纵横交错,依稀可见,远远望去犹如积书万卷的藏书库,所绘此图与史书中所说积书岩的形象如出一辙。作品寓意深厚,《水经注》中有云:“层山石室中,有书卷矣,而世士罕有达者。因谓之积书岩。”④周博琪.永乐大典第5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2307.积书万卷,“世士罕有达者”,为潘祖荫作此图来形容他藏书巨富,收藏之广,这也是众多金石学家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吧!山崖石间松树巍峨挺拔,枝干盘曲,葱翠欲滴。山脚之下溪水奔流不息,使人感到画面的威严庄重。画面构图布局,疏密对比极为强烈,可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这显然是得益于他在篆刻章法上的独到思考与见解。题款用最具金石意味的隶书和魏碑两种书体,庄严神秀。赵之谦此幅山水画作品将书法、篆刻与绘画相互融合得恰到好处,画面中表现出魏碑般的神韵,独特的个人风貌,表现了赵之谦在山水画上极具创新的一面。
图1 《积书岩图》
赵之谦将其金石书法巧妙地融入山水画中,打造出具有开创性的新风格,并取得了较大的成就,不仅如此,赵之谦还将其的山水画带入篆刻边款中,这也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同治六年(1867年),赵之谦客居杭州,为葛籀刻朱白文两面印,白文“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朱文“各见十种一切宝香众妙华楼阁云”,刻印章边款时,见石有碎裂剥落,遂改造成挥洒丹青,就势刻就《石屋著书图》⑤陈振濂.日本藏赵之谦金石书画精选[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378.(图2),“使刀如笔,视石如纸”制成写意山水,妙趣天成。
图2 《石屋著书图》
三、氤氲秀逸,朴穆神生
赵之谦在金石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受此影响使之在绘画上有着不同的审美特点,正是其山水画风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蔡星仪在评戴熙山水画中说道:“其(山水画)笔墨效果仿佛近似碑版拓片的泐痕和青铜拓片的锈蚀印迹。”⑥蔡星仪.道咸金石学与绘画:从潘曾莹和戴熙的两个画卷谈起[J].美术研究,2008(2):43.而赵之谦则是继戴熙山水画之后,“将这种源于新型‘金石学’的审美观完全落实到笔墨形式、造型和色彩等绘画的外形式上,完成了这一个革命性的大转变。”①蔡星仪.道咸金石学与绘画:从潘曾莹和戴熙的两个画卷谈起[J].美术研究,2008(2):43.赵之谦将金石画风在笔墨形式的运用上呈现出一种新高度。吴隐在《悲庵剩墨》序中说:“余耆(嗜)书画,尤耆(嗜)悲庵先生书画,鹤庐所嗜与余政同。悲庵工抚魏碑,于规矩严谨之中,极神明变化之妙,其所为变化,即其画笔之超群轶伦、不可方物者也,则书中有画也。悲庵善画山水、花卉,以秀逸之笔寓朴穆之神。其所为朴穆,即其书势之还醇敛锷、静与古会者也,则画中有书也。要非其人植品高,读书多,弗克以臻此。此悲庵之书画所为可贵也。”②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263.赵之谦“书中有画”、朴穆神生,“画中有书”、氤氲秀逸,“书画相生”将两者巧妙地结合,浑然天成。
黄宾虹对赵之谦山水画艺术成就评价极高,在山水画题款时说道:“明之启祯,清之道咸,邹衣白、恽本初以笔胜,包慎伯、赵撝叔以墨胜,所画山水,实架古人之上。”③王伯敏.黄宾虹全集第10册[M].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92.在《金石学者画家之优异》中说道:“赵之谦、吴大澂又多研金石文字,所作山水尤多古意。”④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博物馆.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348.黄宾虹充分肯定了赵之谦在道咸年间山水画的地位,认为其山水画善用笔墨,所作山水“实架古人之上”,超出前人,古意盎然。同治八年(1869年)赵之谦为好友曹籀所作《梦蜴图》横幅(图3、图4),现藏于西泠印社。此图为赵之谦一张即将丢弃的废纸,因水墨自然氤氲的效果,而呈现出石室、黑影人、蜥蜴、云雾等物象,葛籀取而凝视许久认为是天成之作、神来之笔。赵之谦加以题赞:“纸为泼墨,将弃之矣。葛民先生取而谛视良久,曰:此天绘吾《梦蜴图》也。其上为岩,有石室焉。石室尽处有黑影人立者,梦中身也。其右若藤萝者,皆蜥蜴也。其间方卦,则霹雳开天图也。岩以下皆云气,梦中境也。为之歌曰:霹雳开天天开图,蜥蜴百万为追呼,独窥灵秘握神符。安有华山道士之愚诬,不曾梦见,忽言有无。七百余岁成榛墟,赖此须臾挽斗枢。赵之谦书。”⑤西泠印社.西泠印社藏品集[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3:66.初视作品云雾缭绕,如至仙境的梦幻景象,细细品读,趣味横生,处理水墨氤氲的效果与金石用笔的巧妙结合,体现作者高超的创作能力。整幅作品大部分用水墨自然氤氲的效果,墨色虚实分明,层次淡然有序,画面上部采用金石用笔的线质所绘岩石,寥寥数笔,笔简形具,乃画龙点睛之笔,整幅画面生动有力,使观者在浑然天成的墨韵中产生了无限遐想。
图3 《梦蜴图》(局部)
图4 《梦蜴图》(局部)
咸丰五年(1855年)赵之谦为穆芝十一丈作《山水》①葛书征旧藏,见齐渊.赵之谦书画编年图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5.轴,题款:“乙卯冬十月,摹梅道人②梅道人,即吴镇(1280—1354),字仲圭,号梅道人。浙江嘉兴魏塘人。法,请穆芝十一丈是正。益甫赵之谦”。③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71.这是赵之谦存世最早的山水画作品,仿吴镇山水。画面近处巨石层垒,于山石之上几株杂树姿态各异,颇得吴镇笔意,远处飞泉隐约可见,山石树林先用淡墨渲染,后用浓墨在树石上点苔,墨色浓淡层次分明。用墨的洒脱,画面充分表现出水墨氤氲的效果。作此图时,赵之谦年仅二十七岁,从作品可以看出赵之谦山水画基础扎实,功力深厚。
四、拙野异趣,融合自得
关于用笔与境界,赵之谦在《章安杂说》中说道:“画家拙与野绝不同,拙乃笔墨尽境。小儿学握笔,动则瑟缩。然瑟缩中气能圆满,拙也。久而瑟缩生野。”④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173.“南北两宗极至地位,无不归拙字。便是野,亦必得拙趣,然后成家,细绎自知之。”⑤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174.可以看出赵之谦在金石学影响下对“拙”的重视程度,明确辨析了“拙”与“野”的不同。他认为“拙”为用笔用墨的最高境地,“拙”中具有一切梦幻境界,然而要想达到用笔用墨的最高境地,必须历尽一切境界,方能解悟其中奥秘。而“野”是可以“顷刻成就”,“南北两宗极至地位”也应该归属于“拙”,即便是有“野”的成分,“野”中也必然会有“拙”的趣味。“拙”的用笔用墨境地,是赵之谦绘画审美的重要标准。赵之谦书法“工抚魏碑”,规矩严谨而又不失神明变化。其书画作品,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书画相生,巧妙地将书画艺术相互融合,是他书画的最为可贵之处。
万青力认为:“‘书学革命’也带动了绘画的变革,以篆隶魏碑书法笔意入画,讲究金石趣味。重视画面布白、平衡对比,成为画家普遍的艺术追求。”⑥万青力.黄宾虹与“道咸画学中兴”说[J].文艺研究,2004(6):103.赵之谦为锡之尊兄大人作《秋林图》横幅(图5),日本胡木盦旧藏,构图简洁,用笔简约,富有拙野异趣。从画面构图来看“重视画面布白、平衡对比”,采用“三段式”构图法。近处较坡石占了大的面积,于坡石之上有三五株孤立的干枯树干,树干用笔泼辣苍厚,带有篆籀之气,表现出浓厚的金石意味。坡石间点苔沉厚,与远山处树丛交相互映。中间一片湖水,朦胧远处则是绵延千里的山脉。画面左上角用魏碑行书题款所成块面与右下角近景石坡成呼应之势,整幅画面构图完整、简洁,寥寥拙笔便生笔墨意境。
图5 《秋林图》
同治元年冬十一月,赵之谦为陈子馀①陈宝善(1821—1889),字子馀,安徽歙县人,历任黄岩、钱塘、归安、山阴、会稽、永嘉、西安、临海等县知县。(1821-1889)作《瓯江记别图》②周禹卿旧藏,见齐渊.赵之谦书画编年图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0.山水团扇(图6),款题:“壬戌冬十一月,将赴都门,浮海以往。子馀以扇属画,因为写此,或可作一幅《瓯江记别图》也,之谦并识。”③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64—165.此时赵之谦即将告别温州,赴京赶考,作此图。在温州期间,瓯中草木、物产皆奇异,赵之谦尚异好奇的性格,曾作《异鱼图》《瓯中草木图》《瓯中物产卷》等前人没有描绘过的奇异题材。《瓯江记别图》也作于此间,描写瓯江一带的景象,虽不为奇异题材,但画面构图别出心裁、拙野异趣,呈现出深远的意境。整个画面,空灵别致,笔墨所绘极少,近处坡石简笔勾勒而成,几株杂树交映生辉,扇面中心大块空白,异常空旷的江面上有一叶扁舟,江面远处露出汀渚一角,石坡上送行的两人与江中扁舟遥遥相望,以寄离别之情,达到了“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的自然效果。笔简意长,回味无穷,给观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
图6 《瓯江记别图》
五、赵之谦山水画风的学术意义
近代著名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曾在书信、题跋、文章中多次提出“道咸画学中兴”一说,认为清代道咸年间是绘画的兴盛时期。李明在《道咸画学中兴说研究》一书中考证:“道咸画学中兴说应该是确有所指,主要就是道咸画家的山水画。”①李明.道咸画学中兴说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30.黄宾虹有言:“直到道咸,金石学发达,一时名手如包安吴②包世臣(1775—1855),号慎伯,号倦翁、小倦游阁外史,安徽泾县人,泾县古安吴,故人称包安吴。书法家,书法理论家,著有《艺舟双楫》。,赵撝叔辈亦数十人,不可谓非绘事中兴。”③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博物馆.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143.黄宾虹认为,道咸年间绘事中兴的决定性因素是金石学的发达,由于金石学的兴盛,画家讲究笔墨的运用,打破了一味模仿古人绘画固定模式的约束,加入金石成分,开创山水画的新局面。赵之谦则是道咸年间山水画兴盛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黄宾虹在书信、画跋和文章中提及三十八位道咸画家,其中赵之谦被提及二十次,位居第二④李明.道咸画学中兴说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105.,可见赵之谦在“道咸画学中兴”时的重要地位。黄宾虹历来十分推崇赵之谦山水画,藏有《赵之谦仿米芾山水》⑤李明.道咸画学中兴说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25.一幅,并有临习赵之谦山水画作品传世。然而黄宾虹有言:“赵撝叔与戴望字子高⑥戴望(1837—1873),字子高,别署谪麟堂,浙江德清人。赵之谦为其刻《谪麟堂遗集》。,同习‘公羊学’,倡言排满革命,著《鹤斋丛书》,善画山水,为仁和许增交善,所作尚存,多写花卉,是其诙谐游戏之笔而已。”⑦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博物馆.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481.赵之谦在花鸟画的名气却远远胜于山水画,黄宾虹却有“是其诙谐游戏之笔”的评价。
赵之谦在金石学上的巨大成就,致使他打破传统书画的固有程式,是其山水画风形成的重要因素。其山水画在金石学的影响下,用“碑派”书法中魏碑、篆、隶等笔法融入绘画中去,以书入画,书画相生,妙趣天成;将金石学的审美观完全落实到笔墨形式、造型和色彩等绘画的外在形式上,书中有画、朴穆神生,画中有书、氤氲秀逸;又将金石学认识下用笔用墨之拙野意境,寥寥拙笔,顷刻成就,融合自得。形成了“古茂沉雄,戛戛独造”的金石山水之风。对于赵之谦的成功,《撝叔府君行略》中有:“画则兼习南北二派,继而苦心精思,恍然悟书画合一之旨,在于笔与墨化,能用笔而不为笔用。”①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赵之谦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246.这段话道出了赵之谦绘画成功的要领在于领悟到了“书画合一之旨”,又将篆刻章法的构图设计带入山水画面中,真正将书法、篆刻、绘画有机地融为一体,是“金石画风”的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