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转型的难点与要点
2022-06-17陈春花彭剑锋穆胜
陈春花 彭剑锋 穆胜
当前,数字化转型已经成为时代热词,数字化对于商业社会带来的影响似乎不亚于前一波互联网浪潮。但相比趋势的如火如荼,数字化转型成果显著的企业仍是少数。企业的转型热情,似乎撞上了一堵隐性的“墙”——组织。换句话说,他们在IT领域的无限热情,被组织上的故步自封“锁住了”。
于是,我们忍不住要追问一系列底层问题——数字化转型究竟是什么?数字化转型和组织转型的关系又是什么?在应接不暇的观点中,我们需要慧眼来去伪存真,直达本质。
国内组织管理学家陈春花教授、彭剑锋教授和穆胜博士在近期接受了《商界》杂志采访,讲述了他们对这一热门话题的独到见解。
一 数字化转型是大势所趋
《商界》:当前,数字化转型已经成为大势所趋,这种转型必然是成本巨大的动作。3位老师接触的企业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数字化转型?他们的认知正确吗?
陈春花(以下简称“陈”):选择数字化转型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在很多企业管理者看来,数字化已经是企业发展的必选项,也是驱动成长的核心关键所在;第二,数字化可以帮助企业直接触达顾客,真正理解顾客并与顾客共创价值;第三,数字化能够重构产业价值或企业价值网络,帮助企业与生态伙伴展开创智行动;第四,数字技术可以帮助企业重构自身的价值,并获得组织效能的提升;第五,数字化本身也是新生代员工的需求。
企业管理者们对数字化的认知是正确的。企业之所以要进行数字化转型,首先是因为顾客端的变化。当人们已经习惯了数字化的生活方式,个体成为数字个体的时候,企业必须跟上这个变化。同时,数字技术正在重塑产业、再造行业,如果企业不能够完成数字化转型,也就无法跟上产业发展的变化,无法获得行业新成长的机遇,更有可能因此被淘汰。某种意义上说,数字化在今天是基本功,拥有数字化能力是企业的基础能力。
彭剑锋(以下简称“彭”):中国经济发展到今天,正进入下半场。上半场主要是追求规模成长,下半场则要追求高质量成长。谁能抓住下半场的机遇,实现高质量发展?我认为就是五句话:上科技高山、下数字蓝海、聚天下英才、与资本共舞、做三好企业,也就是“好人品、好产品、好组织”。我将数字化视为未来中国经济的战略增长点。这是一片蓝海,是社会经济发展大势,也是有洞察力的企业家与企业必然的战略选择。
穆胜(以下简称“穆”):事实上,在投身于数字化转型的企业中,有很大一部分最初是希望能够接网获得流量红利,他们关注的领域是“数字化营销”。这种想法很自然,但多半都会碰壁。一是因为如今流量被洗牌到各个端口,开始贵起来,红利消失殆尽了;二是因为接网会考验企业的供给能力,让其内外部供应链的弱点暴露无遗。
真正的数字化红利不应该是流量红利,而是前面两位老师都提到的 “企业数字化”和“产业数字化”红利,说白了就是数字化管理、工业数字化(数字孪生、工业4.0)等领域。这可不是加载一个营销界面就能出效果的事,必须打通供需两侧,实现整体提效,需要企业进行长期投资。总之,在数字化转型的浪潮中,跟风的和清醒的都有,但后者是少数。
《商界》:这些企业的数字化转型是从什么方向切入的?结果如何?
陈:大部分的企业数字化转型都会从业务端切入,然后再把端到端的全价值链拉通,获得共生价值,从而完成数字化转型。也有一部分企业是从流程再造入手,通过流程驱动组织整体数字化转型。
彭:的确如此,这是一个系统工程。数字化本质上是一场认知与思维革命,一场脱胎换骨的系统变革与能力升级。这需要生态化的战略思维、客户化的组织与流程、赋能式领导方式,涉及企业的战略、组织、人才机制的系统变革与创新。
目前,许多企业数字化转型升级还是执行乏力,效果不佳。这里面有几个主要的原因:一是将数字化作为一种投机而非长期战略,急功近利,准备不足;二是企业家和高层对数字化转型升级没有想透,没有共识,也没有基于数字化的顶层设计;三是数字化的管理地基不牢,一遇到问题就往回走,不愿持续推进与投入。
穆:这项系统工程的难度是“地狱级”的。彭老师指出了企业数字化转型失败的底层原因,我则希望找到一个关键的堵点,打通这个点,数字化转型就能迎刃而解,或者说,以这个点来切入,更能事半功倍。在我的视野范围内,这个堵点应该是“数字化管理”,大多数企业在需求侧抓数字化营销,在供给侧抓产业数字化,但要将产业的供给用于满足用户需求,必须要有企业作为枢纽。如果两头都是数字化的,而企业的管理却不是数字化的,那么“端到端”的逻辑就走不通。
二 数字化转型不仅仅是IT升级
《商界》:最近有种说法,数字化转型走到深处的企业,都想把自己做成一个软件公司。这似乎有点“走火入魔”了,毕竟一般企业和软件公司的基因显然是不同的。对于这个现象,3位老师怎么看呢?
陈:其实,随着数字技术的深入,未来每一家公司都将成为一家软件公司,每一项业务都将成为数字化业务。从这个意义上说,数字化转型走到深处的企业,率先把自己发展成一家软件公司,说明这些企业已经完成了企业的全方位变革,并让自己具有了开放、连接、协同共生的能力。
彭:产业互联网时代,是科技与互联网技术的综合应用,是人机物的三元融合。我认为未来没有绝对的软件公司,也没有绝对的硬件公司。所有公司都应该是软硬结合,软中有硬,硬中有软。
在一个产业生态中,软件公司和硬件公司是跨界融合的,但产业的本质还是产业,是硬碰硬的产品与服务。虽然要基于大数据进行决策,但决不否定企业家的创新精神与独特的洞察力。企业要有算力、算法,但算力、算法也要有温度,要体现人文关怀,否则人就被数据绑架,大数据就会作恶。
穆:2017年,我随海尔张瑞敏先生在纽约与时任通用电气CEO的杰夫·伊梅尔特进行了交流,他告诉我们自己正在将通用电气由一家硬件公司变成一家软件公司,这与陈老师的判断一致,未来每一家公司都将成为软件公司。彭老师认为,数字化应该围绕产业的本质进行,更应该有人文温度,我也举双手赞成。数字化应该为产业做“增量”,而不是吸产业的“存量”。当前某些互联网大厂受到反垄断规制,其实就是商业规律的反噬。
反对企业走向软件公司的,恰恰是某些软件或周边服务商。这是商业利益的站位,不是学术判断。举个例子,电商兴起时,淘宝告诉你,流量不用担心,他们会给,但企业最后还是要建立自己的私域流量。传统企业没有数字化能力,但他们可以借船出海,再宾主互换,也许会失败,但这是“难而正确的事”。服务商心态要好,要成就而不要挟持人家的转型,要追求共赢,而不要只想独美。
《商界》:这种想要成为软件公司的“走火入魔”实际上代表了一种趋势——大多企业将数字化转型看成是做一个IT系统(业务中台或数据中台)。他们的IT部门即使有外部咨询机构的赋能,也很难撼动自己企业传统的运作模式。这种尴尬为什么会出现?如何破解?
陈:如果把数字化转型看成是做IT系统,这本身就已经错了。我们可以把IT系统理解为信息系统,信息系统与数据系统,信息化与数字化,两者之间存在本质差异。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那就会出现上述的尴尬。
穆:IT系统(Information Technology)被视为企业的武器,能让企业活得更好,可以由IT部门来承接打造,但数字化系统,或者称DT系统(Data Technology),应该被视为企业的一部分,是企业生存的必需,须由整个公司协同来构建。
彭:我也发现,不少企业的数字化转型仅仅成为数字化部门的独角戏,数字化与经营两张皮,各弹各的曲、各唱各的戏,这就很难实现数字技术与经营的融合。其实转型升级的“发动机”应该是企业家与全体管理者的责任。没有掌权者亲自去推动,数字化转型升级是难以完成的。
穆:根据我的研究,打造业务中台和数据中台的确是数字化转型的主要战场,但这并不是仅仅依靠IT部门或数字化部门就能实现的。业务中台和数据中台,不仅仅是IT工具,更是组织布局。除了领导带头,管理者上下一心,更要有组织上的精巧设计,也就是我一直主张的“平台型组织(Platformbased Organization)”。我甚至认为,没有转型平台型组织的企业,难以实现彻底的数字化。
不少企业成立了数字化转型委员会,老板和高管都进去了,但转型还是推不动,这就是因为他们的组织没有变,员工的责权没动,部门还是本位主义,他们有什么动机去分享数据、回应用户、协同作战呢?
说到底,只要沾上“变革”“改革”“转型”字样的事,都是“一把手工程”,最根本的动力还是来自于企业家的认知。他们看得到终局,就会一步步将自己眼中的终局铺排为具体任务,且认为过程中的辛苦都值得;他们看不到终局,每走一步,都会质疑是不是浪费了时间、成本,怎么还没出效果。
三 数字化转型靠外脑但更看决心
《商界》:不少咨询公司目前都入局数字化转型,企业为此支付了大量的成本。但也有不少企业反馈,在咨询公司辅导的数字化转型项目中,并没有买到什么。如此看来,企业是否需要自己探索数字化转型之路?咨询公司的作为又应该在什么地方?
彭:我认为,企业的数字化转型还是需要咨询公司提供专业服务。咨询公司的作用主要是帮助企业进行基于数字化的顶层设计、制定数字化战略规划、以客户为中心拉通组织与流程,以及进行基于数字化的流程再造、组织变革与人才机制创新,从而推动企业观念变革、思维转型、领导力提升。
穆:大多企业的心态是,找个数字化转型的全包商,帮他们把什么都做了,从方案到落地。但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再大的咨询公司,也不可能完成这样一个系统工程。
当然,企业之所以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也和一些服务商的过度承诺有关系。以前,有服务商承诺有通用产品,可以帮企业建立业务中台。但后来发现通用产品根本无法适配个性需求,最后弄得满地鸡毛。
彭:是有不少乱象,但我们更要看到机会。工业文明时期,中国咨询公司在专业能力与系统服务上与国外咨询公司差距很大。但在数字化的转型升级上,中国企业在应用层面与世界同步,甚至局部领先,许多数字化转型升级的实践案例比国外咨询公司掌握的还多,更接中国企业地气。
陈:在数字化转型咨询服务中,中国本土咨询业确实更有优势。但是,如果要做好这部分的专业服务,同样需要本土咨询业自己率先进行数字化转型,并借助于领先的数字化企业积累实践案例,上升到工具、技术以及解决方案上。这要求本土咨询业自己要有更强、更快的学习能力以及转化能力。
四 数字化和组织转型之间是“鱼水关系”
《商界》:数字化转型和组织转型到底有什么关系?数字化转型能否穿透组织,带来组织转型?组织转型又能否释放企业对于数据的渴望,推动数字化转型?实践中,应该以哪个转型为主呢?
陈:数字化转型首先是业务转型,然后需要组织转型来支撑。数字化转型一定是业务系统的全价值链转型,而体现在组织系统中,就是实现管理重构,即企业的组织转型。在我所观察的企业中,数字化转型能够穿透组织,带来组织转型,或者说数字化转型一定伴随着组织转型。在实践中,以业务转型为主。
例如美的独特的全价值链“端到端”数字化转型,具体是要实现数字化基础上的消费端带动生产端,产品、订单两条价值链拉通的端到端管理重构。美的先借助数字化为业务系统赋能,随后完成数字化的智能制造,再之后开始转型赋能供应链和渠道,最后完成端到端的全价值链协同共生。即产品生产是从客户下订单提出消费需求开始,而非仅仅从工厂进行生产开启,实现了以“需求”来拉动“生产”的巨大转变。
美的首席信息官张小懿指出,“美的数字化转型脉络非常清晰——以数字化连接研发、计划、制造、采购、品质、物流、客服等全价值链各个环节,打通制造与生活的接合点,实现全价值链端到端的全面协同,将制造与生活推往新的高度。”
穆:其实,陈老师提到的美的案例,应该是业务转型与组织转型同步进行。或者说,应该是业务的数字化转型引领组织转型,组织转型落地业务的数字化转型。因为,我很难想象,业务系统变了但组织系统不变。尤其是用数字化连接如此多的职能,这几乎改变了组织原来条块化的运作方式,一定是一种新的组织模式。所以,数字化和组织转型之间不是谁主谁辅的问题,而是相互依存的鱼水关系。
我还是要强调前面的观点,这种组织转型并不是随着业务系统进行简单调整,而是由金字塔组织向平台型组织转型。数字化转型要实现组织敏捷、柔性,只能通过组织转型来达成。
彭:同意。数字化的转型升级需要有顶层设计、系统思维、整体推进。
企业在数字化转型的同时,应该思考一系列“组织问题”:例如,如何从金字塔式的科层结构转向客户化、流程化、扁平化的网状结构?组织如何去中介化、去权威化、去中心化?如何打造敏捷、高效、灵活性组织?如何让组织方向正确,且始终充满活力?
五 数字化转型的成功三要素
《商界》:数字化转型似乎是天使,为企业带来效率和更多的可能性;数字化转型似乎也是魔鬼,让不少专业都失去了生存空间。日前,万科财务部门的虚拟员工崔筱盼拿下了2021年万科总部最佳新人奖,据说,她催办的预付应收逾期单据核销率高达91.44%。这意味着,数字化转型已经渗透到我们的传统专业了。未来,财务、人力、法务,甚至是生产、采购、研发等职能会被彻底击穿吗?3位老师是悲观还是乐观?
陈:我对于数字化转型持积极态度,并鼓励和支持企业数字化转型。数字化的根本价值是在于赋能于每个人,所以不是数字化给人们带来挑战,而是数字化给人们带来新的可能性。只要我们真正提升自己的学习力和创造力,借助于数字技术,会有很多创新与创造的价值释放出来,所以我对此乐观,并乐见其成。
穆:我赞成陈老师的积极态度,同时也要给实践者吹吹冷风。数字化转型,首先冲击的是业务部门,随后马上会冲击职能体系。
企业的生意,其实就是追求业务流、人才流和资金流的“三流”一致,即根据业务流的推进来配置人才流和资金流。那么,这种配置原则是什么呢?如果人力和财务拿不出自己的专业认知,数字化部门就可能用数据逻辑来洞穿专业。同样,在业务体系里,如果某个环节缺乏专业度,数据逻辑一定能够总结出更好的专业规律,并且完成对人的替代。
《三体》里面有句话,“高维世界的文明毁灭你,与你无关。”现实可能就是这么残酷,企业内的大量职能,可能并没有那么专业,他们在数字化转型的“强光”下,都会显出原形。反过来说,真正专业的人,他们能够驾驭数据和算法,如陈老师所说的释放出自己创新和创造的价值。
彭:对数字化的未来前景,我是持乐观态度的。
首先,虽然目前数字化转型升级的成功率低、推进困难,但作为一个大趋势,企业都必须顺势而为。这就像当年企业引进ERP,有个说法是“引进ERP找死,不引进ERP等死”。甚至,刚开始推进效果都不好,有些企业还成了先烈。但趋势还是一步步变为了现实。
同时,从数字化到数智化,对传统职能部门的工作与技能的替代是必然的,但数智化底层逻辑的设计还是人,最终还是服务于人,人是起决定作用的。机器人再聪明,永远比不上人类的创新精神和企业家精神,永远比不上对不确定环境的灵活应对与自适应。
当然,数字化是把双刃剑,用好了,是天使,用不好,是魔鬼。这是我一直比较警惕的。
陈:的确如此,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人。我们不担心机器像人一样思考,而是担心人像机器一样思考。
穆:如果数字化是趋势,那么,人性就是驾驭这种趋势的关键。人性中的“创造力”和“向善之美”,是拥抱数字化时代的两个最大筹码。
《商界》:最后,如果数字化转型趋势不可逆,那么,请3位老师能否总结一下,你们各自认为的关于数字化转型的3个成功要素?
陈:一是从业务切入。我们探讨数字化转型,并不是为了数字化而数字化,其核心还是要为顾客创造价值。对于企业而言,为顾客创造价值,直接体现在业务端,所以,数字化转型也应该以业务端为切入。
二是有专门的预算。数字化转型需要持续的投入,如果没有专门的预算,很难真正实现数字化转型。
三是有协同共生的文化。数字化转型可以说是企业发展逻辑的变化,也是企业构建内外部新能力成长方式的变化,所以,需要企业能够与内部、外部的相关方展开广泛合作,并共创共生新的价值。如果没有认知的改变、共生的理念、协同的文化,是不太可能成功的。而新文化的打造,也意味着数字化转型需要企业最高领导者的亲自参与和推动,是最高领导者的责任。
彭:其一,企业家及高层领导重视并亲自推动;其二,要加大对数字化的资金与人才投入,对数字化要舍得投、连续投;其三,要有基于数字化的顶层设计与战略规划,要选择合适的软件合作伙伴,共同开发、优化软件平台。
穆:一是企业家的数字化认知水平较高。这是真正的动因,不建立在高水平认知上的转型需求,都是昙花一现,属于“找特效药”式的投机。这个条件不能强求,企业家领悟到了就有,没领悟到,就没有。
二是战略优秀。优秀的战略让企业有更大的成长空间,事大了,人的格局才能大,企业才能够容纳更加剧烈的改革。
三是组织到位。也就是企业要转型平台型组织,只有这样才能让员工上下同欲,平台型组织和数字化转型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