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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梁晓声

2022-06-17叶稚珊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梁晓声人世间作家

叶稚珊

我和梁晓声并不是很熟悉,不敢说“我的朋友梁晓声”,只是私人和工作的关系打过一些交道,但也不像完全的作家和读者那样拘谨和陌生。近来收拾照片,偶然见到一张他和城北勾肩搭背笑得极自然的照片,背面标着是某年在作家林植树;另有一张背景是崇山溪流,我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他则背侧面的谈话照,表情颇为严肃。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贵州某地的开会间隙。

近来根据晓声作品改编的《人世间》热映,反应强烈甚至火爆。我则因先生刚去世不久,完全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沉痛得不能自拔。但感謝晓声,感谢晓声的作品,感谢他经历过并表达出的苦难,使我从个人的苦痛中解脱而有抬头望向人世的愿望,从“我”看向“我们”,从深浸在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生死聚散,看到他人的悲苦、时代的重负和人世间的大爱。

我的工作和晓声有些联系,大约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我们每个季度都有一次外出开会的机会,天南地北,每次不同的城市。北京的几个同志在首都机场聚齐,无论是在贵宾休息厅还是在普通候机大厅,只有晓声从不用拉杆箱,从不西装笔挺,他拿一个本白色最普通的超市赠送的布袋,没有杂物,里面放一个一看便知用了不短时间的枕头,另一个护颈的圆枕提在手里或干脆架在脖子上。他的衣着无论在什么场合,总给人一种过时或落伍的感觉。那第一粒钮扣永远都紧扣的衬衫和外衣,不潇洒!头发僵硬得竖起,目光坚毅冷峻,和柔声细语一字一顿讲话的气质不符。几乎同时代由非人境遇中活过来的张贤亮,总是时尚的西装,熨帖的发型,自带贵气的身形。相信,人无论经历过怎样的顺境和不堪,原生家庭的印记如影随形。

在《人世间》之前,我对他的身世和过往稍有了解,一是通过宗江老师,知道他从复旦毕业后第一次进京,手边只有十几元钱,食宿无着,贸然求救于素昧平生的宗江老师。顶顶善良的阮若珊老师和宗江善待并保护了他的自尊!日后他成为大作家,也在书中记下了这一往事,充满感激。

另外他风靡一时的知青作品,没有看过原著的也一定看过影视作品。我插队在陕西,又很快就因病转到了父母所在的河南化工部五七干校,虽也有艰辛蹉跎,但没有经过“暴风雪”的严酷的磨砺摧残,因此对他作品中种种困苦,几乎想象不出是他这样一个谈吐斯文的人亲身经历过的。说回后来我们工作中的联系,会议当然多为探讨学习,虚实结合,不温不火,轻松无压力,所住酒店当然是当地条件最好的,因而会上会下同是一个系统的新老朋友相聚,没有身份、级别的拘束。虽不是文艺青年,我们几个和晓声年龄大小相仿的自然不会错过和他交流的机会,那不是追星,完全是朋友间的交谈。尤其是晚饭后,我和另一位对“卡拉”和游泳娱乐没有兴趣的朋友常打电话求见,他总是温和甚至亲切地欢迎。我们则有时会赖到深更半夜。在那里,他娓娓讲述他的出生环境和家族成员,深情、真诚,有些沉重。同在一个大时代,我所经历的和他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平顺”,那时我就看到了“人世间”的一小角,但只觉得那是属于梁晓声和他的家族,抑或说属于他所依存的阶层的“人世间”。我的出身经历和眼光所限,使我完全没有能力解读到那是一个大时代的缩影。我以自己的情调去感受“十年见不到父亲”“七年见不到母亲”的锥心之痛,感叹以外是完全无法理解其中深刻的社会意义。记得那时候我和同去的朋友的共同感受首先是“心疼”,觉得他是不堪重负的,重压伤及了他的颈椎和整个身心。

无论电脑普及到什么程度,却没有任何人能说动梁晓声换笔。他固执执拗地手写,出于敬重,更多是出于“心疼”,我们在有限的范围内为他打掩护,让他在吃住不愁的会议期间能腾出一些时间写作。为他收集可能被浪费掉的大好纸张,为他收集会议上取之不尽的铅笔,削好,一大捆送去。

我曾开玩笑地威胁过他:“梁晓声,你出了新书只要不送给我,我就去买盗版。”当然是玩笑,但我还是及时且认真地读了他的除影视剧之外的作品:《我和我的命》《我们如此相爱》……不知是因为曾就读于复旦大学,还是骨子里就深潜着作家的基因,作品中能看出他深受十八十九世纪启蒙运动思想文化和外国经典名著的影响,从作品中流露出的人文、人道和理想主义情绪,尤其是对人性善恶鲜明的抑扬立场和几乎每部作品中都存在的深刻的爱情悲剧,都可以若隐若现地看到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屠格涅夫、狄更斯的作品和思想曾怎样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出身的作家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细读晓声的作品,从文字和语言风格上也可以捕捉到这种痕迹,无论是描述底层极寒苦、受侮辱与损害的人还是肮脏龌龊的环境,他的文字中都潜藏着一种自尊的“贵气”——文字的“贵”,格调的“贵”。

与他的交谈同样有这种体会,他规矩、礼貌,得体有度,认真专注,丝毫没有痞气和一丝粗鄙。

晓声的感情生活干净得近乎“贫瘠”,他的理性使他选择的婚姻定位准确——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我们曾私下八卦:下笔细腻的才子作家,应有位有林下风致,咏絮之才的多情美眷相伴,极美,极雅!或应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弥娜”,或是《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基蒂”。都不是,适合晓声的是这位安心持家育子,容得下丈夫写作起来忘乎所以“目中无人”;容得下丈夫将心血所得的收入赡养父母、照护精神残障的哥哥的终身、资助弟弟妹妹甚或是他们的后代;容得下丈夫为了写作免打扰常常要“独居”。这位可敬而默默无闻的妻子应该也是幸福的——梁晓声一生只做一件事:写作;一生只爱一个人:焦丹。

(常朔摘自微信公众号“夜光杯” 图/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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