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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鞘岭以西

2022-06-17杨献平

雪莲 2022年4期

翻过乌鞘岭,就是真正的河西境界了。其中的“境界”一词,显然是有所提升的。这古老的雍凉之地和陇右道,源自中国先贤对于地理、气候和人文的精确判断,以至于他们为大地每一处的命名既恰切无比又诗意四溅。就像乌鞘岭,也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之所以取名乌鞘岭,大概与它的外形有关。从这面山头望去,乌鞘岭主峰真的如同一把乌黑油亮的剑鞘,随意地摆放在苍茫西部天空下,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尘埃落定,恩怨平息,江湖再次复归平静。

虽然六月初了,乌鞘岭的顶峰覆着一层积雪,使整座山峰似乎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模样。再一细看,就像是剑鞘上长出的白色锈蚀。大概搁置太久了,致使这一柄利器,尽管无法掩盖内心的冲天霸气,但又无法摆脱剑鞘的控制,也只能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抗争,以白色的锈蚀来为自己的悲惨命运鸣不平。这使我突然感到自己与这一庞大的自然存在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作为一种兵器,它的本能和存在的价值就是战斗,就是不断地刈割生命,断喉饮血;卷刃或是折了,被遗弃也很正常,此乃作为一种兵器的毕生使命和最终归宿,而一把仍然锋利、无往不胜的剑器,被迫沉默甚至被遗弃,这是每一个铁血素质者绝对不能接受的残酷事实。

班车爬上山冈,沉闷的轰鸣声才宣告结束,司机师傅换了档位,便开始向下俯冲,车窗外风声骤紧,呼呼如雷,像在风暴中穿行。偶尔有一队骆驼在路边不紧不慢地走过,它们毫不惊慌,甚至对汽车这种比自己强大百倍的现代机器很是轻蔑,你看它们昂首阔步,姿态高傲。山坡上的羊群像是白色的星星,一簇一簇地,在黑色的山脊上闪烁。一些建筑在山坡上的村庄,新鲜的绿叶把白色的房屋衬托得格外醒目,穿着红色衣服的妇女在自家院子里缓慢行走。一些家畜在附近的山坡上悠闲地吃草,身体一晃一晃,像是要滚下来的样子。

冲下乌鞘岭,越过古浪县界,古凉州武威就赫然出现在面前。古老辽远的祁连山和广袤的武威平原,像一块淡黄色的宝石,在千古的典籍里和风尘弥漫的河西走廊上闪着悠远而古朴的光。而在距今20亿到6亿年前的古生代,这里是汹涌的大海,可能还有一些岛礁和山地,直到这一地质时代的末期,才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陆地;嗣后动荡不定,海陆交替不休。特别是经过地质中生代,距今7000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山和频繁的火山运动,古坶地层几经皱折断裂,才使祁连古海升起了无数的耸天奇峰,形成了于西北天空下绵延起伏,宛若苍龙一般的祁连山脉。山上白雪皑皑,雪水潺潺,汇流成河,沁凉的雪水滋润着万物,正在成熟的小麦、稻谷、玉米、胡麻等农作物青葱油绿,生机盎然。其中的草原层叠而起,其中的森林有雪豹、棕熊、狼和羚羊,当然还有鹿等野生动物。

武威的魅力却不仅在于自然的造化,人为的风景和故事更使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漫漫时光中一次又一次披上了灿烂而又斑驳迷离的光芒。东晋时期,史称前凉、后凉等几个小王朝曾建都于此。吕光、姚兴、段业、沮渠蒙逊、李暠、沮渠男成、沮渠牧犍等人的历史,虽然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但对于武威来说,他们留下的痕迹却是鲜明和隆重的。而这一片土地,最早的居民是羌和乌孙,再后来,大月氏袭击并占据了他们的牧场。汉初为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驻牧地,群草起伏的焉支山和祁连山为匈奴人的迅速崛起与发展壮大,乃至成为西汉王朝最主要的军事威胁力量,提供了强大的生存基地和物质基础。

匈奴虽曾一度败给秦王朝和北魏帝国,至西汉初,性情顽劣且又善计谋的冒顿依仗其剽悍的马匹和善战的军卒,马踏东胡,驱逐月氏,在白登山围困刘邦二十万大军,迫使西汉帝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对之卑躬屈膝,采用和亲与给予“岁贡”的方式,阻止匈奴“寇略”疆界。直到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率军出陇西,越祁连,深入胡地千余里,大败匈奴,俘虏其名王以下数千人,牛羊百万头。汉武帝为彪炳其“武功军威”,而将凉州更名为武威。

匈奴消失了,西汉王朝设武威郡。自此之后,曾经有声有色的凉州,除了唐代的几位诗人留了几首豪气干云的诗歌之外,便在祁连山美玉、夜光杯和葡萄酒摇晃的光晕中,浑浑噩噩地度着无聊的时光。虽然有许多名士僧侣偶尔经过,但对于凉州来说,这只能是它璀璨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关于武威繁盛,北朝诗人温子升有诗说,“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元稹也说,“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可见,南北朝乃至隋唐之际,武威就是一座具有国际样态的大城市了。

武威市中心广场上高耸的“马超龙雀”,那种奔跑的美、角度的、力的美,流畅轻盈的造型,令人叹为观止。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样精美的艺术品竟然出现在武威这样一个金戈铁马、满腹幽怨的古老城市。这的确有点不太和谐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是我们的一种创造,创造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根本,是必须高扬的旗帜。

在11世纪到13世纪,西夏是一個很响亮的国家名字,它是由以党项羌为首的西部各民族共同创建的国家,“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占有今甘肃大部、宁夏全部、陕西北部和青海、内蒙古部分地区,方圆2万余里。长期与宋、辽、金鼎足而立,虽曾臣服于宋王朝,但实际上却一直保持独立,且武力强大,为宋、辽、金等国所畏惧和重视。

矗立在武威市中心的西夏碑,距今已有900多年的历史。据说是西夏国第四代皇帝崇宗李乾顺于天佑民安5年所立,两面撰文。碑文的大意是:西周时,印度阿育王于普天下造塔84000座安置佛的舍利。其中武威郡塔即是其中之一。自周至晋1000余年,中有兴废。前凉张轨修宫殿,正在此塔遗址之上。传到张天赐时,宫中“灵瑞”四起,有人告诉天赐,此乃舍利塔遗址。张天赐遂重修其塔。西夏占领凉州后,此塔曾发生倾斜,每次修缮之后,当夜必有风雨,还夹杂着刀斧劈凿之声,第二天,宝塔依然矗立如初。西夏徽宗时期,西羌军队夜袭凉州,忽雷雨大作,神灯乍亮。羌人惊恐,撤兵而归。后塔又发生倾斜现象,复又自动扶正云云。碑文中虽迷信色彩浓厚,但也不可排除地壳运动之类的自然现象。

再强大的武装集团最终也逃不过削弱和灭亡的宿命,与其说是自然规律,不如说是他们自己将自己推上覆灭的深渊。1227年,武力强大的蒙古大军携带着滚滚狼烟,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西夏王朝夷为平地,其军民大半惨死在蒙古兵勇的刀枪之下。侥幸逃出的,在悲惨的逃跑路上,或曝尸荒野,或隐名埋姓,可能只有极少数人得以幸存。但幸存者最终也没能逃过被同化的命运。

位于腾格里沙漠前缘,今武威市向东20公里薛百乡的民勤沙漠公园,则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情景和悠闲感觉。走进这座著名的沙漠植物园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太阳的光芒淋漓异常,照得人抬不了头。在门口买了参观券,便跟在一些旅游者后面,开始浏览这座中国目前唯一的沙漠植物园。小径是用水泥板铺的,走起来很是轻松,不像在沙漠之中行走那么艰难。近处远处都是一些沙生植物:梭梭、桦木、红柳、沙米、蓬棵等已然是满身绿装,在风中笨拙地摇晃着身躯。枝干扭曲的沙枣树正在努力孕育芳香的花蕾。微微摇摆的绿色,如同绵延无际的屏障,涌动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绿色,仿佛每一枚叶片都蕴含了丰富的意义和意象,使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斑驳的绿色之间,裸露着的沙丘此起彼伏,金黄的沙粒泛着黄灿灿的光芒。远望像是一颗颗巨大的柑橘,只是身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像是被什么东西胡乱啃了几口似的,有一种被糟蹋的感觉。沿着曲折的小径继续行走,便可以看到一座占地约4000平方米的游泳池,湛蓝的水与湛蓝色的天空交相辉映,水面上波光粼粼,无数颗碎币在闪着诱人的光辉。偶尔有几只野鸭什么的,从沙滩外的红柳丛中跃出,趁中午无人游泳时刻,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登上“大漠亭”,就可以隐约看到腾格里沙漠了,巨大的沉默之物,内在的喧嚣此刻寂然无声,堆积千年的黄沙,金色的梦幻,凝固的海涛,一波一波地,现在,它们多像美丽的处子,在高远的天空下面,做着谁也无从知晓的梦。相对于浩瀚的腾格里大沙漠,这座沙漠公园是微不足道的。一波一波的黄色波涛,时刻在窥视着这一片诱人的绿色阵地,时刻都想将之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诚如前文所言,这是我国唯一的一座沙漠公园,而在东北、华北和西北的大片疆域里,沙漠的面积何止这座沙漠公园的亿万倍?

乘车不过1小时,便是永昌县城了。县城不大,新式的建筑和古旧的黄土民房相间,腐烂的垃圾的味道在街道上飘荡,街边的小摊上聚集着埋头吃饭的人们,他们吸食臊子面的响声,老远就可以听到。从北街向南,312国道旁,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花岗石雕塑,二男一女的三尊古罗马人的雕像神态安详,目光凝重地望着远方。居中者高鼻梁、卷发,着长袍。三人身材壮实,眼窝深陷。一眼就能认出是来自西域的百姓。雕像背后刻有碑文。碑文曰:“公元前53年,罗马帝国执政官克拉苏集7个军团之兵力,入侵安息(今伊朗一带),在卡尔来遭围歼。克拉苏长子普布利乌斯率第一军突围,越安息东界,流徙西域,多年辗转各地,于公元前36年前后,相继从大月氏归降西汉王朝,被安置在今永昌县者来寨。赐罗马降军耕牧为生。化干戈为玉帛。罗马人英勇善战,东晋时曾战败前凉大将和昊,威震陇右。后渐与汉民族其他民族融合。”关于这支罗马军队,《汉书·陈汤传》记载:公元前36年,汉西域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讨伐匈奴郅支单于,战于郅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陈汤等人在这里发现了一支奇特的军队,他们以步兵百余人,采用夹门鱼鳞阵、盾牌方阵,城外有重木城的战法。这一战法当时只有罗马军队采用。历史学家认为,这就是卡尔来战役中失踪17年的罗马军队的残部。由此,历代史书上就有了汉王朝在今甘肃省永昌县之南的祁连山北麓置“骊鞯县”,专门为这些罗马人修筑古城堡的记载。从这一点上讲,当时的西汉王朝还有些让人感慨或是敬仰的地方。在一个民族的成长历史上,宽容或者说容纳,最能反映出这一民族的精神素质和生存姿态。至今,这支罗马军队的20多户后人,还在永昌县城西10公里的河滩村生活着。这些遥远的战争的失踪者的后代,我想他们的内心,一定会时时涌起祖先们经历的战争创疼和离家别乡的惆怅,以及弥漫于他们灵魂之中的种种复杂感情。

吟咏着诗人李昂的“汉家未得燕支山,征戎年年沙漠间。塞下长驱汗血马,云中恒闭玉门关。”一诗,就走进了著名的焉支山。横卧在张掖与武威之间,绵延70余公里。“晓日出盈、丹碧相间如删字,一名删丹山。”传说山上有凤仙草和焉支草,匈奴妇女用它们可染红指甲,故又称胭脂山。焉支山盛产大黄和松树,当地人又称青松山。山顶上的百花池绿树环绕,碧水涟漪,雪峰倒影,如临仙境;山腰草木葱茏,松柏常青。夏天时候,山间遍布山丹花、野玫瑰、金露梅等野花,姿态艳丽,芬芳摇曳,间或翠鸟鸣唱,婉转悦耳,使焉支山更趋幽静。

秦汉之际,匈奴休屠王在此驻牧。霍去病击败匈奴后,汉政府始设军师苑。隋炀帝杨广西巡,薛仁贵征西,均在此驻足或进行过鏖战。尤其是霍去病与匈奴的战争更为惨烈,匈奴兵卒的死伤人数何止汉军千倍。连年的战争并没有使焉支山荒芜枯萎,汹涌的鲜血和骨肉却茂盛了焉支山的土地和花草。我相信,焉支山每一株树木和青草都浸润了死难者的生命灵气。在千年的时光中,噬骨含血的焉支山至今仍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给我们乃至后人留下了一片历史和现实的可贵的自然绿荫。

唐代著名边塞诗人高适西征途中,途经焉支山,作“朝登百丈峰,遥望燕支道。汉垒青冥间,胡天白如扫。忆昔霍将军,连年此征讨。匈奴终不灭,寒山徒草草。唯见胡雁飞,令人伤怀抱。”一诗,洋溢着一种简单的爱国主义感伤。对于金戈铁马,看惯了烽烟、鲜血和呐喊的焉支山来说,任何一种感叹都是轻浅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

焉支山静默着,依旧百花灿烂,青草依依,空气中布满了马、牛、羊等牲畜混合的腥臊味道,山风或急或缓。如果静下心来,仍然可以听到匈奴儿童骑羊嬉戏的欢笑,以及匈奴在败退出焉支山时集体号唱的那首悲壮歌谣: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游荡感叹之间,不觉天近黄昏,索性转道焉支山南麓,来到著名的山丹军马场。金色的夕阳覆在起伏的山岭上,像是一层厚厚的油漆,青草溫顺地在山风中摇曳,刚刚绽开的花蕾如同一张张儿童纯洁的脸庞,睁着好奇的眼睛,昂首向天空眺望。

正是军马归圈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军马从大马营滩草场的各个方向奔涌而来,庞大的马群,啼音杂乱,敲打着古老悲怆的焉支山脉。它们咴咴嘶鸣,鬃发飘飘,犹如一面面猎猎的旗帜。这些驰骋于古老大地的灵性生命,神采飞扬,雄姿天纵。暮色夕阳之中,涌动的马群像是一幅古典悲壮的油画,浓重的油彩给人一种视觉与灵魂的震撼。伫立在低纵的,群草与野花烂漫的山冈上,恍惚之中,我仿佛听见了众多的马蹄轰踏大地的声音,在深邃悠远的时光隧道中,踏冰卧雪,铿锵有致,越过苍茫原野、荒凉古道和血肉模糊的古战场;在王侯将相、文人骚客与贬官逐臣的股胯之下,走州过县,飞渡关隘,以鲜血和生命谱写出一曲曲大风之歌。

推开小旅店的窗户,马、羊和牦牛的叫声飘忽而来。东边山坡上被牲畜踩白了的道路尘烟滚滚,奔跑或缓步的牧人大声吆喝着,皮鞭响声清脆。而邻近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如一条条绳索,将天空和大地连接起来。饭菜诱人的香气之间,传来婆姨呼喊丈夫的声音;儿童驱赶着羊和牦牛,嬉笑着,脸上一片灿烂。这样的情境,是最美好的人间,也是人间应有的生动细节。

秦汉以降,历代王朝都在此豢养马匹,可以说,在中华版图上发生的每一次战争,甚至遥远的南方,都留下了山丹马的足迹乃至尸骨。战马,为了一些人的一己私利或是借口冠冕堂皇的战争,奔跑着,嘶鸣着,沉重的笼鞍和骑者的盔甲刀剑,使它们疲惫和无奈。在很大程度上,马本身活着仅仅是一种自然形式,供人骑乘、浴血沙场并不是它们活着的全部意义所在。不管是武功盖世的将军、腐朽专制、骄奢淫逸的帝王将相,还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劫富济贫的侠客和落魄的书生,它都一视同仁,沿着他们所指的方向奔跑,直至耗尽最后一滴热血,肉体仆倒,才算抵达了自己生命的真正尽头。而马是灵性的,它们的心灵和情感与人类息息相通,便有了伯乐相马、烈马报恩、天马蹈云等等故事和传说,感人的话语,让我们时时热泪盈眶。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请旅店的管理人员代为租借了一匹红色马匹,独自一人,沿大马营草滩信马由缰的骑行着,青草的气息随风飘扬,祁连山的鹰隼啊啊叫着,时而俯冲下来,抓起一只野兔或是刚出生不久的羊羔,旋即又如箭矢一般,射向湛蓝色的天空。高傲的精灵,英雄的梦想,霎时间便隐没在了白雪皑皑的祁连雪山。

草滩遥远无际,三三两两的羊儿不时走近我的身旁,它们嚼食草木的声音紧凑而清脆。胯下的马匹极为温顺,不速不缓,在松软的草地上小跑着,金色的马鬃柔软蓬松,铃声叮当。骑在马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位古代悠闲的书生,行走在古典的原野上,放荡山川,不求闻达,无欲无怨,心地洁净。遇到丰美的牧草,我就让马停下来,让它自由啃食,自己则坐在草地上,采一根青草,放在口中嚼着,苦涩的滋味使我头脑清醒。春天的蝴蝶们在花草间快乐地飞翔着,曼妙的姿态,让人心生爱恋。

我忘记了时间,好像漫长一生中精彩片断。在山丹大马营草滩,我漫游着,从早晨到傍晚,度过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清静而美妙的一瞬间。

由山丹向西,沿312国道,进入高台县城。租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来到县城北郊的烈士陵园。陵园很小,但隐隐的悲壮之气,令人神情肃然。拱门匾题“烈士陵园”为朱德元帅手书,背面镌刻郭沫若题写的“浩气长存”四字。大门内南北两侧各有一座双层五角纪念亭,亭四周的板壁上绘刻有烈士诗抄、长征组画等屏幅。通向陈列室道路两旁松柏林立,虽然稀疏,但针叶郁郁苍苍,散发着沉静幽郁的光芒。

纪念堂的两侧,分别为董振堂、杨克明将军的纪念亭。董振堂的挽联是:“宁都豪气千秋在,高台雄风万古传。”杨克明的挽联是:“三过草地心犹壮,一死高台志未移。”纪念堂后,是红五军阵亡烈士公墓,遍植松柏,黄土凝结的坟墓,千百不朽的灵魂,在此刻的大地上静静酣睡,抑或睁着他们不死的眼睛,仰望着灿烂的骄阳,俯视着莽苍大地。他们神情肃穆,内心坚强,让我们无限地疼痛、怀念和感伤。

出高台向西,车窗外匍匐着巨大的戈壁,稀疏的骆驼草,缓步的骆驼,白云一般一朵一朵的羊群,深埋黄土风尘的村落,破旧的风景,凡俗的生活,让人感到自在,当然也沉重。坚硬如铁的现实绝不会额外给予某一个人一点一滴怜悯的,出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生命温暖的胞衣亦或一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接近清水堡的时候,透过车窗,左边的戈壁滩深处,一色苍黄的荒山之下,隐约着一座古老的废墟,这就是著名的骆驼城了。因了电影《双旗镇刀客》,骆驼城才真正地走入到人们的视野。此前,考古学者曾在此发掘出大量的汉简、陶器和竹编等旧朝遗物。

沿戈壁间车辙轧出的土石路行约一公里,便可看见一座黄土堆积的废墟了,残垣断壁散落着,伫立在旷大的戈壁滩上,被漠风打磨得光洁圆滑,远远看去,仿佛是一群僧人相对而立,默咏梵语。

废墟的西北方,有一座高约8米的巨大的烽火台,残缺的土坯堆落在斜的墙体上,登上去,可一览浩茫的戈壁风光,只是风沙太大,黄尘弥漫,阻挡了远望的目光。穿过古老的门洞,迎面是一座围墙,黄土版筑,厚不足一米。转身向西,便可看到至今基本完好的民居,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铺满流沙的街道两旁,门窗尚还完好,只是久无人居,尘土的气息很是浓重。因了风雨的侵袭,墙体内部的草芥和木板暴露出来,面目狰狞,让人惊惧。街道很短,宽约三米。走在其中,四面是静寂的古老民居,我想到,这座废旧的城市,一定发生过许多惨烈的战争,当时的统治者肯定在某个角落处决过许多的反叛者和罪犯。我想到民居里看一看,大着胆子,将头颅伸进门洞,空空荡荡的房间,灶台、土炕等设施基本完好,只是由于久无人居和特别寂静的原因,有一种阴森的感觉,让人心里发毛。这应当是传说中的黑水国遗留下的城垣,建于秦汉或更早时候,先后被匈奴、月氏、蒙古、西夏等少数民族部落和国家占据,考古学家虽在此挖掘出许多汉代和西夏文物,但对于消失已久的黑水国,还没有确切的研究和了解。当地人习惯称之为骆驼城,大概是牧者常将骆驼圈于此的缘故。

到达清水堡,正是中午。在一条旧而脏的路口下了车,忽然有一阵风刮过,浓重的烟雾裹住了我。我一阵咳嗽,背起行包,快步冲上斜的街道。一些蔬菜商贩坐在各自的小摊点旁边嗑瓜子,或是唠家常,神情悠然自得。走到清水镇的主街道,就看见了庞大素洁的祁连雪山,仿佛就在眼前一般,甚至连板结的雪粒都姿态圆满,清晰可见。山脚下的镇子升腾着缕缕青烟,映在祁连雪山上,像是一条条巨大的伤痕,或是蠕动的巨蟒,蜿蜒直上青天。街道旁边排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商铺,饭菜的香味扑鼻,引诱着我的肠胃。街道后有数幢清水车务段家属楼,为清水堡最高最豪华之建筑。而街道上遍布的垃圾让人浑身不舒服,风不断地撩起塑料纸带,风筝一般,飘飘悠悠,在干燥的空气中飞舞;街道的尽头,就是狭小的清水火车站,不管管内还是特快,都要在此停留。乘车的旅客,大都是清一色的军人,或是他們的家属,小小的站台上,没有列车到来的时候很是寂寥,只有几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妇女,手推售货车,在站台上流浪。

清水堡(镇)现属酒泉市。古为交通驿站,北通居延,西至酒泉,南往拉不楞寺,东向张掖。历来兵家必争,汉初曾为乌孙、匈奴、月氏、西夏等少数民族占据,汉武帝攻占河西后,设哨马营。元时为漠北蒙古人所据,明时大将冯胜逐蒙古贵族亦途经此地。多部史书和故事传说中都隐现着清水堡的身影,在一些影视作品中也有所表现。古镇茫苍、白雪黑水、黄尘漫漫、走驼酒旗、青灯迷离,古典味儿十足,风情独具。

酒泉当然也是一个极具诗意的名字,一提及它,我就会很快想起李白和杜甫,倒是把卫青和霍去病、班超、张骞、苏武等人丢在了一边。这也许是我过分敬仰李白和杜甫的缘故吧。在我看来,卫青和霍去病虽然战功赫赫,彪炳千古,使古肃州声誉大振,但他们的成功却是以数百万匈奴和汉朝将士的生命为代价的。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仅仅是对暴力的谴责,还是对战争、人性和“万古流芳”的一种质疑和拷问。至于守节不移的苏武,从人格和耐力上讲,我很是敬佩,但又觉得苏武很可怜。中国多的是苏武式的“愚忠”,而独独缺乏具有独立意识和自由精神的真的猛士。

位于市中心的鼓楼虽颜色依旧,但威风毕竟不比昔日,在川流不息的街市上,曾经的高傲气势荡然无存。如今,它只能望着那些新式建筑而独感失落,无奈地回忆起自己以往的英雄业绩。鼓楼有东西南北四个门洞,写有“东接华夷”“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的字样,大方而鲜艳,仿佛在时刻提醒着每一个从它身边走过的人,不要忘记了这座古老建筑昔日的辉煌。——有些时候,漫长的历史真的恍若瞬间,许多的新鲜事物,在我们转身的时候,就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以往,酒泉一直是丝绸之路腹地、紧扼居延咽喉的军事重镇。西汉始设酒泉郡以来,已遥迢了2800多年,虽然战争的铁蹄屡屡踏起烽火狼烟,但在丝绸的光亮中,酒泉也曾繁华一时。而人世变换,世事无常,谁能预料自己的明天和以后的时光呢?

离开鼓楼向南,沿着一条飘满黄尘的街道,便可以看到一段残缺的城墙,虽历经千年风沙与战争,仍然很坚固,垛口完好无损。孤立在嘈杂的市声中,默然无声,它仿佛已经看透了这纷纷攘攘的一切,再不屑于那些无聊的争执和拒绝。举头向南,就可以看到满是积雪的祁连山,若是在夏天,山上的雪更为耀眼,连绵起伏的山岭姿态各异,或势若奔马,或静若处子,或怒目金刚,或笑面菩萨……鬼斧神工,妙趣横生。是什么造就了自然的奇异姿态?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塑造和改变着我们,包括世间的一切。

夜幕临近,烤羊肉和麻辣粉的味道大面积地飘了开来,仿佛是从这座城市的骨髓中冒出来似的,让人鼻子发痒。你若是初来乍到,肯定会感觉有点不舒服,时间久了,则一天不闻就又总觉得缺少了些什幺。特别是一些妇女,一到傍晚,三五成群,到街上的目的,大多是为了吃一碗又辣又麻的麻辣烫。麻辣烫原产于四川,在西北的兴起,大概是这种小吃的味道仿佛西北人的脾气,义气相投,便很容易被接纳。而一到晚上十点钟以后,街道上就冷清起来,偶尔有几个青年男女交臂而过,几辆车呼啸来去,之后,一切就都复归于安静。整座城市,就在充满风沙和历史动感的河西走廊,进入到了短暂而漫长的睡眠时间。

沿着祁连山再向西,古老的河西走廊一边高耸巍峨,一边低纵荒芜。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嘉峪关便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长城,这一绵延大地的建筑,沿着北纬40度的斗折蛇行,在高山峻岭之上。这一维度,横穿北京、敦煌、马德里、伊斯坦布尔、安卡拉、盐湖城、华盛顿、纽约、费城等地,是神奇的地理和文化的分界线,当然也是中国古人以为的“龍脉”所在。

而我总是把嘉峪关看作是长城最小的一个兄弟,或是伟大长城的弃儿,而不把嘉峪关当作是伟大长城的一部分。你看它孤零零的身躯矗立在边城的茫茫戈壁滩上,仿佛被什么切断了身躯一样,身首异处,连近在咫尺的祁连雪山也竟然对它不屑一顾,来自各个方向的旅游者,也只是倚在它的双脚之间,抑或是站在它的头顶之上,照几张相片,长叹几声,就转身离去。

尤其是冬季,嘉峪关就显得格外苍凉和孤独。登上嘉峪关城楼,仿佛就看了整个西北的萧条。西风吹袭的垛口如同一只只破了的瓷罐,仿佛一大群灵魂在悲怆呜咽,米粒大的黄沙随风呼啸,如同一枚枚箭矢,打击着嘉峪关生冷的容颜。而嘉峪关的萧条应当是一种人为的伤害,夏日的繁华如同一场让人不敢相信的梦境,转眼就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纸片,在空中风筝一样飘摇。看起来还比较雄伟的边墙,竟然如此的孤单,像被不孝子女遗弃的老者,独牧西风,饮尽人世苍凉。

阴沉的天空抖落大批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顿时白茫茫一片。浩大的雪花,仿佛将所有关于嘉峪关的颂歌和豪迈诗篇都被掩埋了,苍茫之处,只见一根棱角分明的白骨,横亘在辽阔的戈壁滩上。灰暗天幕中苍鹰的翅膀在吃力地划动着空气,它们的鸣声像砖头一样暗淡。此时此刻,只有一位牧羊的老人,驱着他的散乱的羊群,寻找大雪覆盖下的枯草。羊们饥饿地叫着,牧人和他的皮鞭一直在沉默着,他似乎不想对羊们说些什么,在相同的生命中,却没有相同的生活和相同的命运。

从嘉峪关城墙返回市区,融入到点点灯火之中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千年的孤独,一边却是现时的存在,而我知道,孤独是永恒的,现时却一闪而逝。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江南》《长江文艺》等刊。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冒顿之书》《混沌记》及中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弱水流沙之地》《黄沙与绿洲之间》,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