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梦
2022-06-17叶兆言
我对读书的迫切愿望,现在回想起来,是整个青年时代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每当我打开这个话题时,就觉得津津有味。人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回忆,我有很多散文都写过这件事情,其中有一篇散文的标题就是《想读书》。我中学毕业是1974年,数学考的是珠算,而且当时只学到乘法,几何只学了一个模型。这种程度和现在初一的学生差不多。
我印象很深的是初中毕业。班上有很多年龄大的人,初中毕业就可以工作了。他们很高兴,早工作早拿钱,而且工龄也长了。我的年龄得继续上高中。高中是两年半,整个高中期间,每年学工一个月,学农一个月,还要军训,几乎没好好读过书。
高中毕业我待业一年,这一年实际上是我做祖父叶圣陶的“秘书”,我照顾他老人家,与他聊天,陪他去看他的朋友,在他的身边乱看书,读了很多现代派诗人的诗。按照当时的标准,我面前的路倒是比较光明,我是独子,不用下农村,迟早会有个工作,我当时没有危机感。一年后,祖父让我回南京工作,因为当时工人阶级是个很美好的词,他没有阻拦我。我进工厂的时候,应该说是皆大欢喜,虽然是一个非常小的厂子,但是对比下乡,这个两三百人的小厂就是个很不错的单位,而且我的工种也不错,是钳工。
我产生想读书的愿望,是进了工厂以后。
由于工厂那种完全机械的工作,整天没有一点乐趣地生活。恢复高考后,突然感觉到上大学成了唯一的目标。当时形式上的读书气氛还是有的,譬如到处提倡办“七二一”工人大学,各个厂都自己兴致勃勃地办大学。我们那个小厂就和北京理工大学(还是北京工学院)联办,那时候,有位老师带著一群学生来我们厂实习,一方面搞科研,一方面就像做好人好事一样,为我们这个大集体性质的小厂办工人大学。这是那个特定年代里的一幕情景喜剧。
我进了工厂后,突然变得很上进起来,虽然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可整天就是想学习。自己厂里要办工人大学,我非常积极,连做梦都兴奋。我那时候在厂里学技术比较用功,老师傅都很喜欢我,都觉得厂里办大学,对我这样上进的人是个好机会。我在厂里人缘也很好,有一个我最好的朋友,他是电工,对上不上工人大学是无所谓的态度,我拼命劝他去。他不肯写申请,我就自己写一份申请,又代他写一份上交了。很快,厂里的批文下来了,可是,唯一刷掉的一个人却是我。
刷掉我是因为办这事的人跟我过不去,他跟我过不去完全莫名其妙。当时一位老师傅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他说,我没有培养前途。事实的真相,是他让我替他买药,一种很贵的自费药,第一次帮他买了就没付钱,后来又要,我父亲觉得他在敲竹杠,让我拒绝,他因此就怀恨在心。这件事曾让我很伤心,为什么我这么计较这件事呢?因为在上班时间,跟我一起进厂的那些学员到时间就可以去学习了,我却还在干活,而我又是那么想读书。我那位好朋友说:“反正我也不想读什么微积分,既然是你替我报的名,你干脆替我去上课算了。”
当时我心里真的很难受,觉得窝囊,憋气,又无可奈何。后来我就去上夜校,这谁也拦不住,因为是下班时间。当时夜校和扫盲班一样,工厂的工人去读不用花钱,我就报了机械制图和高等数学,一个星期上两晚的课。夜校有语文课,但那时候我对语文没什么感觉。对我来讲,最正常的就是学自然科学。那年头读夜校的人不是很多,说穿了,我还是为了想做一个非常好的工人,才去学机械制图的。当时的社会十分简单,没有什么娱乐,我只有两个爱好,其中之一是照相,另一个就是读书。那时人的精力过剩,时间太多,读书就是读书,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人不想当工人,因为工人是那时候最好的选择。想上大学不想当工人,是恢复高考以后的事。记得当时很兴奋,整个夜校沸腾了,因为想读书的“傻瓜”都集中在夜校里。我敢说,后来的很多人才,就是夜校里的这些人。
我当时就是想读书,读什么无所谓。一开始是准备考理科,我在中学时自我感觉化学很好,于是就想学医。化学和学医究竟有什么联系,当时也没想明白。一听到恢复高考,机会来了,我很自然地就拿起化学课本学习,还专门去一个老师那里补习数学。
我家里都反对我学文科,南京的家人和北京的祖父、伯父在这方面态度惊人的一致。对于我来讲,报考大学,考什么都有可能,考数学、化学、医学,甚至林业,都非常自然,但我做梦都没想到会考文科。恢复高考后,我就很兴奋地准备考理科,报名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严重问题,理科要体检,而我的眼睛体检是不合格的,因此,想上大学只能考文科,不能考理科。当时想读书的欲望很强,就临时改文科了,匆匆上阵,第一年虽然参加了复试,但还是落了榜。落榜对我来说是个刺激,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笨,很糟糕。
当时七七和七八两级学生之间实际相差只有半年,而这半年中,南京市机械局系统办了一个正式的工人大学。过去的工人大学是厂里推荐,这次却要正经八百地报考。考上了,由厂里出钱,读三年,于是我就去考了,结果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热处理专业。可是,我并没有读这个学校,事实上,我不过只是去上了一天课。我只记得那天去上课,感到很孤独,我谁也不认识,下课时,别人都在那里侃侃而谈,非常自信。我第一天上课的感觉非常不好,热处理专业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学热处理,原来不成问题的问题,都冒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真有一种世界就要停止的感觉,或者说只是一种恐惧,是一个人面对选择时的恐惧。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有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没有任何选择。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没跟我父母商量,这种事用不着商量。幸运的是,我性格中那种不在乎的一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第二天,我没去上课,而是到厂里找我们的一个副厂长,问他我能不能不读这个学校。他开玩笑地说:“钱都交上了,你怎么能不读呢?”我就说:“那钱我来赔好了。”他笑着说:“不得了,就你们家钱多!”直到现在,我仍然很感激这位副厂长,因为他见我决心已定,突然话锋一转,很严肃地说:“说老实话,你就不应该读这个学校。可惜了,你不是这块料,你应该有更好的机会。”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台阶,他的意思是说,叶兆言你读这个书委屈了。有他这句话,我很轻易地退了学。退了学,除了高考,我已没有别的退路。当时的压力确实很大,我这人并不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于是为自己设计了一条退路,我想,要是考不上,那就再考,大不了脸皮厚一些,能考几年考几年,来点愚公移山的精神吧。
1978年第二次考大学的时候,我很紧张。考完之后我去了北京,考分公布以后,我表姐对我讲,以这个分数肯定能被重点大学录取,我就喜气洋洋地等消息。但是,周围的人都接到通知了,我却一直没收到。我母亲便找熟人去打听,是拜托南大的吴伯甸教授,他和我父母都很熟悉,学问不错。他一本正经地来我们家,说你们家孩子这次没考好,我已经去问过了,没录取。当时我感觉真是当头一棒,后来才知道是考上了。
填志愿的时候不知怎么填,有人告诉我多填点,我就把文、史、哲都填了,按说只可以填两个志愿,可是我冒冒失失填了三个,当时的如意算盘是录取什么就读什么。结果如愿以偿,被南大中文系录取了。这一切,让我感觉到,以前所有的事都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控制它,逼着往这条路上走,好像是命中注定的。
(摘自广东人民出版社《叶兆言文学回忆录》,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