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乡村是城市人的后路
2022-06-17刘佳璇
刘佳璇
2021年5月,作家刘亮程位于新疆的木垒书院
“星星、月亮,你们也来迎接一下客人吧。”2021年5月,作家刘亮程在菜籽沟村迎来他三年未见的老友,民谣歌手洪启。
“星星”“月亮”是刘亮程家中大狗的名字。和洪启见面后,刘亮程带着老友漫步在村庄和山坡,他们边走边谈,不时停下来看看胡杨树,或者低下身揪一把苜蓿放在嘴里尝尝。
在菜籽沟村,刘亮程建了一座书院,除了写作,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菜地里劳作和思考,过着“复得返自然”的耕读生活。
上个世纪90年代末,刘亮程因《一个人的村庄》而在文坛成名,被称为“20世纪中国最后的散文家”。东南卫视、海峡卫视和优酷视频近期播出的纪录片《文学的日常》第二季,就在刘亮程与洪启的重逢中开始。
离菜籽沟村最近的城市是280公里之外的乌鲁木齐。这里位于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木垒哈萨克自治县英格堡乡,村民的祖上在明末清初由陜甘迁居而来。刘亮程来到菜籽沟村定居后,这里陆续迎来其他艺术家,也吸引了一些城市游客。
越来越多的都市人群主动向乡村流动,贴近土地、重寻乡愁,“逆城镇化”潮流由此兴起。有学者认为,这样的归园田居并非“反城镇化”,而是城镇化发展的一个新阶段,城市文明中的现代精神将与乡土文化的营养相融合,塑造出一个崭新的乡村形态。
“乡村是中国人的祖地,中华农耕文化基因的‘根’在这里。我们都会寻找那条通向乡村的道路,那是留给每个中国人的后路。”刘亮程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可能有些作家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和写作,只用很少的时间去生活,甚至因为写作耽误掉了生活,但我认为作家不能远离日常生活。”
《文学的日常》第二季的播出和新书《本巴》的出版,让刘亮程宁静的生活略有改变,他需要抽出时间接受一些媒体采访、参加线上文学沙龙。
刘亮程不太愿意在采访中谈文学。他把文学视为自己的“作业”,交了“作业”就应该由别人来谈,接受拍摄邀约,是因为摄制组没有设计采访提纲,只是静悄悄地观察他日常生活的模样。
在《文学的日常》中,刘亮程头戴草帽、手拿锄头,不像一个作家,更像一个农民。
在目前已经走过的60年人生里,刘亮程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中度过。
1961年,他的父母从甘肃酒泉迁居到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小村庄,第二年刘亮程在那里出生。年轻时,他务过农、做过乡里的农机管理员,业余时间是个穿行在村庄间的诗人。
30岁时,刘亮程离开村庄在乌鲁木齐打工,几年后写下《一个人的村庄》。1998年作品发表后,他声名鹊起,成为当代乡土文学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此后,他进入新疆作协和全国作协,除了偶尔到内地省份调研采风,大部分时间都在乌鲁木齐写作。
一次旅行中,刘亮程偶然经过了菜籽沟村,发现村中废弃老学校的房屋和院子正在拍卖,就决定买下来。2013年,他在这里建起木垒书院,和家人正式定居在菜籽沟村。
平常的日子里,刘亮程在上午写作,午休一阵后,下午都用来操持菜地和果园里的农活,给院子除草。
“更多时间里我都在关心着这些琐碎的事情。”刘亮程说,他把这些“琐碎”视为陪伴作家最长久的事物,“因为它让一个时常脱离现实世界、进入虚构状态的作家,在世间重新感知到温暖和悠长”。
文学创作是一个作家日常生活中的“非同寻常”,作家在创作时孤立于世界,就像身处封闭的梦境。“可能有些作家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和写作,只用很少的时间去生活,甚至因为写作耽误掉了生活,但我认为作家不能远离日常生活。”刘亮程说。
刘亮程的思考大部分都是在那些琐碎的劳动中完成的。伸手握住一把铁锨,或者在菜地种下一株禾苗,他都能获得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手经验:“日常生活给了作家触摸世界的机会,这些机会都是珍贵的。”
“听到村里的鸡叫了吗?”采访时正是早晨,刘亮程说,“在城市里,人们从窗外听到的是嘈杂的,而这里是鸡鸣犬吠。”
刘亮程时常思考着城市和乡村的关系,这种思考是从青年时代离开家乡开始的。
三十几岁时,刘亮程在乌鲁木齐打工,在城市里他写不出来一句诗。一天黄昏,他走在乌鲁木齐的街道,越过城市建筑物的楼顶,看见落日慢慢消失在西边的天际线,忽然想起了家乡。
刘亮程
刘亮程的家乡在乌鲁木齐西边。看见落日的瞬间,他好像也望见了那个被他“扔在天边的村庄”,村庄中的每样事物和每个人浮现在眼前,被这辉煌的落日照亮了。
那个在城市中回望乡村的时刻,既是《一个人的村庄》的缘起,也像是一个时代的隐喻。《一个人的村庄》诞生时,中国的改革开放步入第20个年头,城镇化高歌猛进,无数农村青年离开家乡,和刘亮程一样把村庄“扔在天边”。
不可忽略的现实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城市的崛起都以农村的凋敝为代价,随着农民工大规模进城务工,农村发生巨大改变,一个个村庄出现“空心化”,留下的只有老人、孩子和空屋。
刚到菜籽沟村时,刘亮程面对的就是一个“空心化”危机下的村庄。当时,全村400多户人家中有半数已经离开,空置的老屋被变卖、拆毁。
村里人说,如果没有刘亮程的到来,那些老屋可能就要拆没了。
在新疆,像菜籽沟村这样保留着西域汉族农村传统建筑的村庄屈指可数。村中建筑最早的建于清代,民居建筑形式为廊房建筑,村民们仍然在其中生活,在一些山坡的耕地上还保留着马牛拉犁的传统耕作方式。
刘亮程感觉,这里就像《一个人的村庄》在地上的再现,唤起了他记忆之中的乡村生活。
称得上是西域农耕文化活态博物馆的菜籽沟村所具有的文化价值,当时并没有得到重视。于是,刘亮程着手抢救性地收购即将被拆掉的旧屋,并与木垒县沟通,提议对菜籽沟村进行保护。
“我可能没有能力使这个村庄有多大变化,但我有能力让这个村庄的建筑留下来。”刘亮程的提议得到了支持,他一边改造木垒书院,一边召集自己认识的艺术家,邀请他们来到这里租购空屋并改为工作室。
几十位艺术家进入菜籽沟村之后,把城市生活方式带到了村里,还吸引了游客的到来。
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刘亮程在菜籽沟设立了“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评选奖励对中国乡村文学、绘画、音乐、乡村设计作出杰出贡献者。
渐渐地,菜籽沟村从“一个人的村庄”变为了“一群人的村庄”。
菜籽沟村的天和地都很广阔,时间好像也更缓慢,茫茫土地一望无际,麦子和油菜从山脚长到山顶,人们遵循古老的节气而耕作,总让刘亮程想起漫长农耕文明里最地老天荒的那部分。
“许多的乡土文学作品都在写这块土地上的运动,把中国农民放在一个畸形的叙述场上去描写苦难,却没有写出这块土地上农耕文明孕育出的缓慢、悠长和温暖。”刘亮程说。
木垒书院里有菜地、果树,在纪录片中,刘亮程带着洪启看了看院子里的果树,能在新疆存活的果树,在这里都有。他让这里的一切尽量遵循自然的章法,房屋、院落、门窗是旧的,牌子用旧马槽的木料做成,果树也不去修剪。
有人跟刘亮程说,树应该修一修才更漂亮,他回答:“树有树的想法,就让它们自然生长吧。”
“有些乡村为了迎接领导检查,就忙着铲路边的杂草。其实杂草正是植物多样性的体现,是乡村自然中最美的东西。”在刘亮程眼里,一板一眼地修剪草木,是城市园林的美学思维,而不是乡村的美学思维,“我们要把乡村的美留住,懂得乡村的美是什么,乡村的美首先是自然田园之美。”
自20世纪中国开启现代化进程开始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便对乡村抱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反思着农村传统社会与现代文明相冲突的部分,另一方面又怀念乡土与田园。
“这些城市里的生活理念和方式,其实也影响了当地村民,现在村民们也会建室内厨卫、进行垃圾分类。”
刘亮程并不认同“城市是开放文明的,乡村是保守落后的”这种观点。“城市文化和工业文明只是处在一个强势的地位,但中国的城市文化是以乡村文化为根基的。”刘亮程说。
在刘亮程眼里,乡村有山水田园的自然风光,有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学,有儒家式的生活规范,即使没有过农村生活的经验,也不妨碍中国人在乡村孕育的文化土壤中活着——自幼背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吃着农村土地生长起来的粮食,遵循农历度过节日……
“乡村永远是城市之母。城市是被乡村养大的儿子,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如此,村庄聚落不断壮大、繁荣,逐渐诞生出城市来。”刘亮程说。
在刘亮程看来,乡村不同于农村。农村是物质意义上的,生产着粮食和蔬菜,代表着现实中的“乡下”;乡村是文化意义上的,保存着中国人的文化情怀,是《诗经》、唐诗宋词和山水画塑造的世外桃源。
在来到菜籽沟村之前,刘亮程也和很多人一样,认为文化意义上的乡村已随着改革开放和城镇化建设消亡,然而他发现,菜籽沟村仍然保留着古老的乡村文化体系。
这让刘亮程感觉,菜籽沟村的实践可以慢慢摸索一点乡村文化振兴的经验。“中国的乡村文化处在衰败的边缘,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渴望有一片安顿身心的乡土。菜籽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刘亮程考察过很多地方的农村,他并不认同千篇一律的村貌改造,因为那些改造会“把农村建设得像城市”。他也观察了一些乡村振兴项目,“个别人认为其中有利可图,打着‘乡村振兴’的旗号刮一阵风,没有真正地为乡村振兴做事”。
刘亮程认为,乡村振兴的真正希望,是那些一直留在村庄,或最后回到村庄之中的人:“他们或者是一直在乡下过着务农生活,愿意种地到老,或者在城市中打拼过,最终带着城市里见识过的东西回来反哺孕育自己的乡土。”
刘亮程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再有20岁时那种仰望和幻想,剩下的年月要做的是在村庄中安度晚年,如果可以,为村庄多做一些事。
2022年1月,《一个人的村庄》修订再版。刘亮程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城市中回望乡村的青年,他60岁,已在菜籽沟村生活将近10年,并且不会再离开了。
在菜籽沟村安定下来之后,刘亮程觉得肯定还有许多人和他一样持此想法,结果正如他所想,邀请函发出以后很快就获得了艺术家们的响应,这些艺术家年纪和刘亮程相仿:“他们是带着对乡村文化的情怀而来的,是可以扎下根的。”
“不只是艺术家,其实在城市里很多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都有归隐乡村的想法。我们这一代人的父辈就是农民,在城市里奋斗忙碌了几十年之后,总想要回归父辈那样的生活。”刘亮程说。
对于乡土的回望、寻找回到乡土的路,也是当代中国人面临的精神课题。刘亮程认为,中国人不同于西方人,农耕文明养育的民族终归还要回到土地里去。
虽然许多城市青年都想过电影《小森林》那样四时三餐的归农生活,但真正的农村生活有许多无聊、寂寞和辛苦,刘亮程也见到过一些从城市里来到菜籽沟后来离开的人,他说:“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已经到了可以耐得住的年纪。”
现实中的农村生活并不会像田园诗一样恬适。来到菜籽沟村的艺术家们一般都要花相当长的时间忙于改造院子,最初菜籽沟村的老屋中没有室内卫生间,他们还要动手填平旱厕、建造室内厨卫。
“这些城市里的生活理念和方式,其实也影响了当地村民,现在村民们也会建室内厨卫、进行垃圾分类。”刘亮程说。
某种意义上,乡村是城市人的“安全屋”。刘亮程曾对洪启说:“不管你是以怎样的状态回来,家乡都是你抹一把眼淚再出发的地方。”
刘亮程认为,中国人回到乡土的路永远是通的,因为路上永远都走着那些愿意回来的人。
“乡村依然是留给城市人的一条后路,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可能老了以后会向往乡村,这也是乡村未来的希望。我们要做的,是为那些愿意回来的人营造好环境,不要太折腾,不要让乡村变得像城市,失去乡村的样子。”刘亮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