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日子
2022-06-16陈年
陈年
我和李先生谈朋友时,母亲对我们有过约法三章,两年以后才可以谈婚论嫁,理由是我岁数还小呢。那年我二十二岁。其实还有一个隐形原因,我母亲虽然嘴上不说,我也知道,我哥哥当时还在医学院上学,哥大我小,没有妹妹比哥哥先结婚的。矿区的风俗多少年就这么传下来的。
我一口同意,觉得结婚是很遥远的事。那时我们才认识几个月,两个人相互加深了解还不得一两年?而我又准备考成人大学,李先生口头上也支持我上学。现在想李先生暗地里一定偷笑呢,这个傻妮儿,啥也相信!世上哪个男人找老婆是为了把她送到学校念书去?可我就是相信他了,我还借了一些课本给他。我说,我们一起努力。加油!
厂里有一片杨树林,为了安静,我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发呆胡思乱想。想到李先生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大学的校园里,该是多么浪漫而激动人心的场景!起风了,一只看不见的手翻动着书页,树叶子在头顶“哗啦啦”响,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
我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谈着朋友,十天半月见一回面,说说工作中无聊的人和事,说说遥远的北京,说说风,说说天气,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反正有的是时间嘛。两年,两年有七百多天呢。
婆家不可能乖乖地听从我家的摆布,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们提出了按矿区的风俗办——先订婚,也就是预定下我这个儿媳妇。万一我真的考上大学一去不回头呢,岂不白白耽误人家儿子两年的时间?订婚的规矩是婆家先交一半儿彩礼钱、我一年四季的换季衣裳钱,逢年过节长辈还要封大礼包。也就是说从此我的吃穿用度归婆家管,我母亲想想好像也不吃亏,就答应了。
两家大人便在二月吃了订婚宴,吃饭时母亲提出要我两年的工资。她说,姑娘养了这么大,刚上班还没给家里挣钱,就去别人家了。估计母亲是及时请教了那些嫁女的人家,学习了一下儿他们的经验。婆家有点儿猝不及防,虽然要的是我个人的工资,可是我嫁入李家,工资收入当然也就是李家的。我母亲这么做,分明就是巧立名目,变相的多要彩礼。我未来的婆婆也不是善茬儿,怎么会吃这种哑巴亏?两家大人唇枪舌剑地干起来,气氛特别紧张。我从來没见过这种场面,既担心娘家人吃亏,又怕婆家说出难听的话,伤了各家的脸面。正在这时我的胃痉挛犯了,疼得我头冒冷汗,直不起腰。他们只好暂时休战。李先生急忙带我去医院,走到半路,我的胃不疼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都说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一天我正上着班,李先生急慌慌地来单位找我,说是得到内部消息,矿上马上要分房子了,分房要按个人条件打分,如果夫妻俩人是矿上的双职工可以加十分儿。这十分儿相当重要,能和其他竞争者拉开很大的距离。“夫妻”的条件当然是要有结婚证,我回去和母亲商量,她不同意领证。母亲认为是婆家在玩弄什么手段,想反悔当初答应下的两年之约。订婚那天因为工资问题两家大人已经有了小矛盾。我母亲觉得婆家小气,爱算计。婆家认为我母亲不好说话,只认钱不认人。分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便派出我父亲找房产科的人打问详情,房子的事竟是真的。母亲还是能掂量出轻重的,虽心里不情愿却也把户口本拿给了我。李先生做事很大方,瞒着他母亲向朋友借了两千块钱给我母亲。母亲的脸上便露出笑容。
好事多磨,领结婚证的波折挺多,我们竟然去了街道办四回才领到结婚证。街道办规定每个星期四领证,我只能和单位请假。人老实也不会说谎,每次请假理由都是领结婚证。后来同事们调侃我,又领证去呀,你这一年要结多少次婚?羞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李先生去单位接上我,两个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沿着一○九国道去设在二台的街道办。按老规矩先到商店买一袋子喜糖和喜烟,进了门赔着笑脸给各个桌子上撒糖、撒烟。领证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用笔把喜糖扒拉到一边去,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岁数够吗?晚婚达到了没?把介绍信、户口本、身份证拿出来。
这里面有一个小插曲,负责领证的工作人员是我的一个朋友,也可以说是闺蜜。我们两个躺在被窝里说过无数的悄悄话,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候,朋友翻脸不认人。我傻眼了,本以为水到渠成的事,却遇到了困难。朋友板着脸告诉我们,没到法定的晚婚晚育年龄,不能办。这就是场面的官话,分房子的消息一传出去,人们各显身手,很多比我们小的年轻人都领上了证,这里面的原因大家都明白。可她又告诉我,先去矿务局医院做个婚前体检。似乎是有回旋的余地。矿务局离我们工作的煤矿有四五十里地,矿上又不通公交,我们起个大早,先坐接送车到云冈矿,路上还要倒两回车。到了医院,没有街道办出具的证明,根本不能做。这样类似踢皮球的借口每次都不一样。这期间我们也学着别人拿钱去贿赂,可朋友是软硬不吃。她生气地说,看不起人,想拿钱收买她。她这人做事是有原则的,一是二,二是二。婆婆和李先生商量是不是嫌给的钱少,要不再加上一百?我们是完全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看分房子的日子来临,还是我婆婆有办事经验,悄悄找了街道主任,官大一级压死人,结婚证终于领了出来。更巧的是办结婚证的人还是我那个朋友。不过她在结婚证上做了手脚,这是后话,以后再说。拿到了结婚证,回婆家欢欢喜喜地吃了油炸糕。我们矿上遇到喜事都吃油糕。领了证我们就是法律上的夫妻了。后来我常开玩笑说,当年的结婚目的不纯,为了一套房子把自己卖了。
虽然领了证,可是没有办喜事就不算真夫妻。在民间人们更相信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结婚证算什么?结婚证是给公家人看的,不过是一个小红本子。在矿区有在一起生活多年没有领结婚证的两口子,但大家都认可他们是夫妻,因为他们是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正式办过婚宴的。
那年冬天我住的单身公寓楼出了桃色事件,有饥渴的男工女工在公寓做那种苟且之事。有线人举报,被矿上的公安科抓个正着。坏事传千里,女公寓楼跟着也出了名,外面都在传,住在这里的女工兼职做那种生意,还有价目表。我婆婆听了很不高兴,没过门的儿媳妇住在这种腌臜的地方怎么能放心?坚持让我回家住。我年纪小也没有多想,这不是有人关心嘛,就大大方方地回了李先生家。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他们家从老矿搬到新矿后,也算是有本事的人家,居然抢占到了楼房。真的是抢,谁先搬进去谁住。造成居住事实后,房产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房子是公家的房,他们也不想得罪人。谁住不是住?况且抢房子的人事先都是得了内部消息的。虽然后来补交了几千块钱,还是占了大便宜。
房子是以前的老结构,没有客厅,但建有储藏室,供住户放米面杂物。人们后来都改装成了卧室,这样他们家变成三室。我一间,李先生住储藏室,他父母一间,小姑子回来和我住一起。其实他们家也是讲规矩的人家,并没有给我们两个创造犯错误的机会。晚上我回去吃过晚饭,把门关上自己看书,门的暗锁坏了,他们特意给安了一个老式插销。插头只能由我从里面打开。
我娘家离我工作的煤矿有四五十里地,我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有一回吃饭时无意中说到住在李先生家了。平地惊雷,可把我母亲吓坏了。我们家连夜召开了家庭会,哥哥和父亲都指责我随随便便住到了男方家,还没有办喜宴呢,万一挺个大肚子还怎么见人?伤风败俗羞死人呢。这时如果我婆家趁机要挟,我们家连一分钱的彩礼也拿不到。我心里委屈,他们只是为他们的面子、名声甚至彩礼着想,怎么就不想想我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外面的艰难。而我也是要脸面的人,他们这样说,我成了什么人?别人乱说也就罢了,他们也不相信自家的闺女!
我赌气干脆连着两个星期不回家。我母亲急了,低三下四地找媒人说和,她不再坚持两年的期限。和未婚先孕比起来,比哥哥结婚早也不算什么大事了。我婆家顺坡下驴也给媒人回了话,同意提前办喜事。结婚的大事定下来,在哪儿结婚又成了问题。矿上分房子的事还没有定数。花高价买新房我婆家肯定不愿意。我父母他们那一代人,从来也没在住房上花过大钱,自己建的石头房,连二百块钱都花不了。依我婆家的意思,是两家归一家,结了婚住在一起,也好照顾我们两个。老两口连向阳的那间大屋子都腾出来了。而我父亲觉得我性格太过软弱,住在一起,以后肯定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气。两家人为房子的事僵持了一个月,最后我婆家让步,他们搬出来,我们用婆婆的房子结婚。这样做似乎也不对,刚结婚就把家里的老人撵了出去,让邻居们笑话。为了让李先生心里舒服点儿,我说我们在外面租房子结婚。父亲在桌子下狠狠踢了我一脚。他老人家在关键的时候阻止了我的滥好人心理。后来我一个朋友因为房子和婆家大打出手,他们当初和我们的情况相同,结婚后婆媳共住一套房子,后来婆媳关系恶化,恶语相向,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朋友不得不自己租房子出去住,还被众人指责为不孝顺公婆。商量的结果是,我给婆婆出房租,当时我的工资是一百四十元,房租八十元,这笔钱要一直支付到我们的新房子下来搬走。老房子还是他们老两口的, 我们只有住的权利没有卖的权利。
可能是那些日子太忙了,心情又不好,我一直发烧。我每天都吞下几粒退烧的药片。那种白色的叫扑热息痛的小药片很便宜,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一瓶。我从来没把发热当作一种病症来看待,只要喝下药片,浑身便浸在湿腻的汗水里,热度也会降下来。
盯着诊单上那些象征阳性的加号,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阴性、阳性、加号、减号,阴阳两面,彼此互藏。书面上“阳”代表光明、温暖、生长、力量,而在医学术语中,阳性代表肌体发生病变,阴性则是正常。医生怪我拖延病情,潜血、蛋白尿、浮肿,情况不好。我现在的身体是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随时可能翻船。大夫严肃地告诉我最严重的后果是发展成尿毒症,肾病对身体的各个器官损害严重,肾病可能还会影响女人的生育。我木然地点头,又摇头。
我看一眼身边的李先生。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医生,肾炎?怎么会?是不是拿错诊单了?把我的名字再三确认后,他转过脸又责怪我,生病怎么能拖呢?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生病了,我以为我能处理好这些小事。我想把婚期往后推一推,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展成啥样。这样沮丧的心情也不适合谈婚论嫁。李先生盲目乐观,他觉得治病是极简单的事,药喝下去液体输进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无奈地苦笑。他不懂,这是我给他的一个机会,他可以抽身而退。为我们的关系画一个句号。至于别人的好奇心,随便编一个理由,什么性格不合呀、家长不同意呀,或者干脆就是不想结婚了,说什么都行。
李先生给他母亲打电话说,没事,小毛病,感冒了,输两天液就好。我在旁边听着他的谎话。他想赌一把。赌注是我们的婚礼。
办好住院手续,他把我送到病房。我住三楼五号,我的床号是十二。数字十二替代了我的名字,成为另一个我。护士喊十二床领药,喊十二床量体温,喊十二床早晨抽血留尿。我失魂落魄,因为名字的丢失我找不到跟随自己多年的肉身。
我留下来治病,李先生回去准备结婚杂事。这是一场充满风险的婚礼,作为女主角的新娘有可能不会出现在现场,而没有新娘的婚礼还是婚礼吗?古时的女人可以抱着一只大公鸡成亲,让大公鸡充当她临时缺席的丈夫。那一天无计可施的李先生会不会牵着一头牛来代替我走上红地毯?一头棕色皮肤的小母牛胸前戴着大红花头上顶起红盖头走进各位来宾的视线……
为了尽快地好起来,我看过西医又挂了中医号。那个男性的中医大夫像一个高深莫测的巫师,他的指尖抚着我的脉,四根指头一起一落地弹奏着一部看不见的琴。琴音袅袅,悲喜交集,我多年的隐疾在他的面前一览无余。忧思伤脾,久病气虚,气不归元,肾失摄纳。他用植物的花、叶、皮、根来治疗我的病痛。多种的苦味聚在一起,凝成一杯黑褐色的汤汁。我一声不响地喝下去。苦顺着舌尖滑进胃里,打一个扭曲的麻花结。
李先生请假来医院陪我,他细细地端看着我,高兴地说看起来气色不错。我说,感觉挺好的,可以跑一百公里的马拉松。我转头看到躲到病房门后的病,她一脸讥讽的笑。我用眼神祈求她不要戳穿我的谎言。李先生说新房布置好了,买了红色的六件套床品,铺了我喜欢的地毯。村里的亲戚们提前几天就来了,就等着喝喜酒迎新娘子呢。他还请了一个会照相和摄影的朋友,结婚那天,帮我们照一些照片做纪念。
我曾参加过朋友的婚礼,那一天新娘子美得像一个女妖。婚礼真是一个神奇的仪式,它把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子一下子变成让人神魂颠倒的妖,而人们还都十分宠爱这个小妖。我向往那个神奇的过程。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医院有探视规定,不允许家属在病房停留太久。李先生总有办法躲开护士的查房。看着他从某个地方突然蹿出来,心里总是要小小惊喜一下儿。
待在医院的日子是最无聊的,李先生租来很多书给我解闷,他自己看武打小说,而我则是爱情小说。我没有胃口,吃不下医院的饭菜,他从外面找来各种美食,小米粥、疙瘩汤、扯面、饺子,他还说等我病好了,带着我吃遍全国。
毕竟还年轻,身体底子不错,认真治疗三个星期后,化验单出来,潜血、尿蛋白,全都变成了减号,也就是阴性。但医生不同意我出院,他说还要再巩固观察几天。而我已经迫不及待。
我偷偷溜回家中,翻看自己积攒了多年的嫁妆,红艳艳的绸袄还差一颗扣子,今天晚上我要亲手打完最后一道线结。这件嫁衣我花费了九百九十九个夜晚,我用七彩丝在红绸缎上绣出象征富贵的牡丹花,我把洁白的云朵絮在里面,把幸福藏得严严实实。晋西北一代又一代的新娘子口口相传着一个秘密,女孩子结婚那天穿了大红棉袄,以后的日子会红红火火,光景越过越厚实。我相信这些古老的祝福,我也相信红色是最吉祥的颜色。还有缀着闪光珠片的红盖头、红色的小皮靴、內衣、胸衣、袜子、手套、手绢等等。这些年我为了准备齐全这些嫁妆,跑了九百九十九家店,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里路。
橘红的灯光下我一件件试穿起新嫁衣,在镜子里我看到一个红色的妖媚的女人。我一定要参加我的婚礼,把一个健康美丽的新娘子带到大家面前。
船形的木盆已经蓄好热水,上面浮着红色的玫瑰花,我睡在花瓣中,水雾袅袅,那时我多希望自己成为一位仙儿。神仙是不会生病的,即使生病也有长生不老的仙丹。
我坐在一间四面都是镜子的屋子里,一位带着面具的发型师为我精心地梳理着如意发髻,我还要插最红最艳的玫瑰花。化妆师用樱色的粉底掩饰我苍白的病容,他把我的唇涂抹成一朵盛开的桃花。我顾盼生姿、回眸浅笑,我精心地装扮出新娘的样子,不露一点儿破绽。
腊月的一天,我穿红着绿嫁到了李家。那天我晕车,吐得昏天黑地,连高跟鞋都穿反了。果然是一去不返,不走回头路。
婆家租的房子离我们很近,楼上楼下的距离。天天早上六点,天还麻麻黑着,婆婆便拿着钥匙准时捅开我们的新房门。我们俩惊得衣服都套不上,李先生半裸着跳下地快速把卧室的门关上。我这只引诱男人的狐狸精躲在被子下面瑟瑟发抖,生怕被他老娘揭开被子抓个现行。
我开始想不明白,我们屋里藏着婆婆的什么贵重东西,需要老人家日日来查验?我后来想她就是故意的,一个新媳妇日上三竿还不起床,完全就是挑战她当婆婆的地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是新妇应有的家教,而我竟没有一点儿媳妇的样子。你可以分家另住,但是李家的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的。我嬉皮笑脸地和李先生说,咱妈就像是视察工作的中央大领导,大清早来检查一下儿我们是不是乖小孩儿。那时我已经读过《白鹿原》,里面有一段孝文因为贪恋床上的那点儿破事而伤了身子,孝文奶奶等他们两口子熄灯以后,便到窗下喊,孝文,别怕,奶奶给你打狼。我讲给李先生听,他色眯眯地大笑。
我七点上班走后,李先生要在床上温到十一点才起床,不过他上二班,夜里一点多才回来。温得理直气壮。遇到星期天,我也想温到十一点,我婆婆就在楼下喊我了,喊我下去帮着择菜做饭。我心里老大不痛快,结了婚似乎成了她们家打杂的小丫鬟,事事小心,时时要看这家人的脸色。
李先生在我枕边风的吹拂下,和婆婆提出,不下去吃午饭,我们自己做着吃。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的小心思是,不吃你家的饭不端你家的碗,就不用做饭,也不用刷一大堆盘子碗。
婆婆听了当时脸就拉下来,刚结婚就分餐另做,是李家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们不去吃饭,伙食费自然也不交了。婆婆对我十二分不满意,背后肯定是骂我不孝顺。我也知道惹了大麻烦,假装不懂这里面的门路,见了面还是笑嘻嘻的,您长您短的,买点儿稀罕吃食马上给他们二老送一份。有一回煮了猪下水,刚出锅,李先生急忙切了一盘趁热给老父亲送去,却让批的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老父亲嫌我们不会过光景儿。骂儿子嘴馋,一天到晚就修五道庙了。含沙射影分明就是骂我呗。一个新媳妇背着又馋又懒的名声,那日子就不好过了。我便检讨自己的败家行为,一切以攒钱为目的,连早饭都省了。公爹起得早,坐在街头和工友们晒太阳,我们怎么敢进面馆吃早饭?两碗刀削面要两块钱呢。
五月我怀孕了,吃啥吐啥,吐得惊天动地,吐得理直气壮。李先生下了班洗衣做饭干家务,收拾屋子时把落了灰尘的高中课本收在柜子的底层,我已经好久没有打开过它们了。柴米油盐房子孩子,我成了一个过日子的小媳妇,考大学的理想早已丢在脑后了。
七月时,分房子的正式方案下来了,因为结婚证的功劳,我和李先生的名字赫然在榜。高兴之余,新困难又摆在眼前。矿上也实行市场经济,打破以前分房不要钱的制度,这批房子要用钱买。一平米四百多块,一套房子要两万多。从以前象征性的几千块到现在的几万块,简直是坐了火箭往上涨。我犹豫着要不要买新房,买房便要背一屁股外债。不买呢也有楼房住,旧虽旧点儿,也是楼上楼下。这时我婆婆出面了,她答应给我们补贴一部分钱,余下的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以前从来没有向人张嘴借过钱,现在忽然要借这么大一笔钱,又刚结婚,还没建起人脉,钱借的特别不容易。两个人厚着脸皮借了一些。钱到用时方恨少,这时想起公爹说过的话,攒钱是从牙缝儿里一点点儿抠。果然是忠言逆耳。最后还是婆婆帮我们凑齐了房款。
煤矿选楼房的层次都有猫腻呢。二三层早给有门路的人留了出去,剩下的就是边房、六层和一层。这一年我的老领导刚刚调到房产科当科长,如果我想走后门的话,还是有路子可走的。最起码能找到烧香的庙门。听人家说,选个好层次五百块。可是我们连五百块的贿赂金都没有。人定胜天是我们当年的态度,这么多套楼房呢,运气怎会那么差?万一有漏网的鱼呢?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层次都留出来给关系户。怎么也得留一些好房掩人耳目,要不广大工人群众也不同意呀。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抓房号的那天早上,李先生吃过鸡蛋、油条,用香皂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手,然后就雄赳赳气昂昂香喷喷地上战场去了。人年轻就是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我特别相信李先生的运气,印堂发红鸿运当头怎么也得抓个四层吧。中午回家,看到李先生满脸的笑容,我就吃了定心丸。这花儿一样的笑脸,肯定是好层次了。我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想着等到了饭桌上再听李先生宣布好消息。对了,这么大的好事,应该有酒助兴吧?白酒就算了,喝点儿啤的吧,下午还要上班。下楼买了两瓶冰镇的云冈啤酒,再切一盘猪头肉。李先生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我心里像揣着小兔子,激动得都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小心翼翼地问,抓了个几层,二层?李先生摇头。三层?李先生又摇头。四楼?四层好,采光好亮堂。李先生还是摇头。我沉不住气了,到底几层?李先生伸出两根手指,摆成牛犄角样式,六层。也真奇怪了,六层怎么能是两根手指呢!
六楼是最高层。我怼他,要是有七层,您老人家能逮个七层回来。臭手,还不如我去抓呢!李先生揭我的短,当初让你去抓房时,你可是死活都不去的。我偷笑,我才不去抓呢!有知心的小姐妹教我秘诀,抓房子的事千万不能染指,要不以后落人口舌。房子可是要住一辈子的,时时让人捏着把柄的日子不好过。哈哈,小人心机,这不现在我就有资格责问李先生了吗?
李先生心态特别好,他说,我比我们单位的“小眼儿”强,咱们是正门,他们是偏门。面积也比他家大两个平米。不过六层就六层吧,人年轻爬楼没问题,就当锻炼身体了。六层阳面暖和、安静,楼层的差价高,比二层能便宜不少钱呢。总结出这么多优点后,我们都感谢自己有如此好的手气。
第二年的二月,新房子终于发钥匙了,我刚生了孩子,不方便看房。孩子的爷爷奶奶帮着收拾的。那会儿的人还不懂得算建筑面积,按使用面积算,七十九平米比现在的一百平都大,房子结构好,公家还给铺了地砖,厨房厕所镶了白瓷砖。用我婆婆的话说,装修得像金銮殿一样。孩子满月,我们乔迁新居。我婆婆给了两块八十年代攒下的新床单,算是暖房了。我抱着孩子感慨万千,这房子可是用我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如果当初赌输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在李先生那人虽说脾气差点儿,人品还不坏。
我们搬走,婆婆一家搬了回去。如果知道这么快就能分到房子,结婚和他们住在一起也没关系,忍一忍,不过是一年的时间。因为房子弄得彼此都不愉快,我们后来用很长时间才弥补过来。
新房子羡慕死了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这是矿上最后一次分房,后来煤矿效益不好,没钱盖房子,再后来生产和后勤脱钩,想要住新房只能买商品房。所以要特别感谢李先生当年的英明决策。结婚证领的的确是很及时。尤其到了后来,房子水涨船高,一度涨了五万,翻了一倍多。其实涨几万和我们也没关系。只有这一套房,卖了只能住大马路去。
新房子在六楼,吃水成了问题,矿上缺水,实行定时定点供水,水龙头一天里只有一个小时有水。楼房没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住平房有固定的供水点可以挑水吃。楼房家家有水管子,家属区也就没有了供水点这个机构。因为水塔的水压不够,高层楼吃水一直是个困难。楼上的住户只能等下面的邻居接满水,关了水龙头才能接水。为了吃水,楼上的住户从来不敢得罪楼下的邻居,人家掐着你的脖子呢。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有六楼的住户买了家用小型水泵。我们紧跟其后,马上也买了水泵和塑料水管子,塑料管插进主管道。连上水泵,能抽上水来。这个塑料管儿一般插到四楼。我插了管子,五楼也插了管子,我们两家把四楼的水抽走了,他们吃水又成了问题。那时因為水,上下楼的关系紧张,有的还大打出手。我们倒是没吵过,有一回怎么抽也抽不上水来,把塑料管拉上来一检查,上面有两个烫过的洞。显然是四楼的邻居暗中做了手脚。又不能当面对质,一问肯定吵起来。我息事宁人,又花二百钱买了新管子。有一回我遇到四楼的邻居假装无意地说,我家每次只抽十几分钟的水,够吃就行。
由于缺水,我们用水一直很节约,马桶从来都是用攒下的洗菜水、洗脸水、洗衣服水冲。当初分房时卫生间竟然配备了一只高档的浴缸,我们却是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浴缸被我当蓄水池用。就是这样也防不住断水,有一回据说是水管子断了,一个星期没水,李先生只好借了塑料水桶,六层楼挑上来,气喘如牛。那水用得更加仔细。
这种用水困难延续到二○○五年。这一年来了新矿长,听说是一位博士。家属区的吃水问题成了重大的民生问题,已经到了不能不解决的地步。新矿长没有在水压水泵上纠结,他给家家户户安了水表,很神奇,一块水表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还是原来的那套供水设备,还是原来的那些邻居,因为用多少水花多少钱,我们六楼吃上了自来水,水泵自然不用了。楼上楼下的关系也缓和了。因为有水吃了,六楼的房价还涨了一点儿。果真是连锁反应呀。
我们一家三口在这房子里过着小门小户平静而庸常的日子,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件。但有两个朋友要说一说。孩子两岁多时,我们为她养了一对儿绿鹦鹉做朋友。那对儿鹦鹉很聪明,会用嘴巴衔开鸟笼的门,出来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也下来和女儿玩儿。它们很自觉,出来玩一会儿,自己就回到笼子里去,不会到处乱拉屎。卖鸟的人当时说它们是一对儿小夫妻,我们便一直等它们生蛋孵小宝宝。想一想鸡生蛋、蛋生鸡的故事,一只鸟十块钱,十只就是一百块,我们瞬间有了做富翁的感觉。有养鸟经验的人说,只要看到它们给窝里铺草,就是要生蛋了。我便为它们准备了很小的软草,它们却是一眼也不看。三年后有一只鸟生病死了。李先生怕新寡的母鸟孤单,从鸟市上又配了一只回来,谁知这鸟是忠贞烈妇,只要看到新鸟便用力啄。为了不出鸟命,只好把新鸟送人了。让它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去吧。剩下的那只鸟,独自一个似乎过得也不错,李先生有一段时间要教鹦鹉学话。“你好”两个字教了无数次也没有教会。估计是年轻丧偶受了刺激,记性不太好了。
春天时阳光明媚,绿树红花,我想让鸟也感受一下儿春天,顺手把鸟笼子放在阳台的窗台上。我们都忘了它曾经有过的绝技。主要是自从伴侣走后,它闭门思过,再也没有出来过。据说那天上午在我家楼下上演了十几个人抓鸟的大戏,那只鸟把所有贪心的人都玩弄在它的掌心。它时而起飞,时而散步,时而歌唱,最后振翅高飞消失在蓝天白云间。我们的鸟就这样弃我而去。我看着空空的鸟笼子,黯然地想,不知它在广阔的新天地过得咋样,有没有想起和我们一家人度过的欢乐时光?前段时间女儿还念叨她的小鹦鹉。而时间已经过去十八年了。那只鸟也早已羽化成仙了吧?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
孩子读五年级时,学校的学生纷纷转学进城。我还犹豫不定时,班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学生走了,老师也往城里调。孩子的数学老师隔天换一个。为了留住现在的数学老师,我们几个家长联名给校长写信。最后老师还是走了。我决定为孩子转学。在城里上学要有学区房。学区房在我们的眼里简直是天价。最小的一套房子也要十几万。当年的十几万在我们眼里就是一笔巨款。那时李先生的工资是一千多点儿。买一套房要不吃不喝攒十年才够。
为了孩子的教育我们还是下决心买房,李先生也去看了新楼盘,要二十多万,虽然可以贷款买房,可还是被吓坏了。一套房二十万,简直是天文数字。对于贷款买房,我们根本不敢尝试,老农民的思想,总觉得贷款是高级黑。非亲非故,银行怎么能借给你钱呢?肯定是个巨大的陷阱。自以为聪明的我们盘算了手头的积蓄,卖掉旧房子,再找亲戚朋友借一点儿,十万的房勉强可以张罗一下儿。人穷志短,一开始就是冲着老破小去的。正好有一个朋友的姐姐卖学区房,我便去看了看,又是六楼,爬惯楼梯的我们倒是不嫌高。房子是很多年前流行的老式装修,我却一眼看上了人家镶在墙里的壁柜,还有洗澡的热水器。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就这么点儿境界。
因为是熟人关系,他要求先交三万定钱,我们就按他说的交,双方写了一张没有任何法律效力的纸。后来朋友们说怎么可能交三分之一的定钱呢?我们还说迟早也是给人家,诚心买房早给几天也没关系。这个人家却很不地道,过了几个月,因为孩子上学的事,和他去商量可不可以先把户口迁下来。当然我们的要求也违规。他便说不卖给我们房子了。白白拿了几个月的定钱。后来听说是拿着我们的钱周转做生意去了。好在他还承认拿了定钱。李先生被人如此戏弄,气得两眼冒火,要打人。我虽然也气得要吐血,却不敢在李先生面前表现出一点儿。
恰好打听到附近有一户人家卖房,一问中介朋友,果然是卖。比那套房子贵一万,但是五楼。层次要比那套好。于是通过做中介的朋友买了下来,交了定钱,房东的新房子半年后下来,我们答应等他新房子下来。但是要先为孩子迁户口,他倒是痛快答应了。半年过去,房子又涨了,这户人家也有后悔的意思。幸好这回经过了中介,如果反悔的话要加倍赔偿我们。
拖了两个月,房东终于搬走了,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历尽千难万险,这房子终于归我们了。拿到钥匙那天,我和李先生去收拾房子,房子临街,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真想大喊一声:胜利了!这房子买的比打日本鬼子都难。
房子是孩子爷爷帮着粉刷的。他为了省下雇人刷房子的钱,自己親自动手,那一年他六十五岁,浑身上下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四年后老人生病去世。最近我和李先生过去收拾这套旧房子时,眼前闪过老人家当初为我们刷房子时的笑脸,心下戚戚。老人家当时心里是欢喜的,他的儿子有出息,也进城做城里人了。在当年,矿上人能生活在城里,也算是有本事的才能做到的。老人家挑着一卷行李从羊投崖那个小村子进煤矿工作时,哪敢想在城里买房子?能在矿上的荒山坡上盖两间宽敞的石头房就相当了不起了。
孩子考上大学我们两口子去送,不由想起自己很多年前的那个大学梦,李先生看透我的心思说,现在是三个人手牵手走在大学的校园里,这样更好。
孩子离家而去,在狭小的阳台上敲着电脑的键盘时,就想着是不是换一套房子?现在学区房对我们没啥用了,只想住个安静的地方。房价便宜一点儿更好。
那两年煤矿的效益变好,李先生工资高了,我们手头有了点儿积蓄。这一回没有在二手房打主意,我们开着车在御东的新楼盘看了几家,这时我发现就是一百平的房子,使用面积也只有七十多平,还没有原来矿上的房子大。看了几家楼盘都是这样。
买现在的房子时,交了首付,又从银行贷了一笔钱,这回我们终于敢贷款买房了。也算是思想有了进步。贷款交证件时出了问题,我们结婚证上的年龄和本人身份证不符,当年那个朋友把我俩的年龄都写大了一岁。原来她的手脚在这儿等着我。好在现在补办结婚证很容易。
新房子的钥匙下来,我们去收房。在电梯间摁按钮时,有些恍惚,这些年我们为房子忙碌折腾努力奋斗的生活,不就像这不断上升的电梯吗?
装修好的房子,不用自己忙活,缺点是家家的风格都一样,好像住宾馆。搬家那天婆婆早早就来了,拿了一口新锅,锅内用红布包着一只打开的手电筒。老人家找人看了吉日。在矿区搬家又叫端锅,一口新锅一盏红灯象征红红火火的新日子开始了。
陈 年:山西大同人。在《天涯》《长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有多篇小说、散文被选刊转载并收入年选。D51614B9-65FC-429F-95F1-D5778906A9F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