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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并置、共生

2022-06-15高龙英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迟子建对话

高龙英

关键词:对话 迟子建 《烟火漫卷》 复调叙事

从生活场域到文本场域,《烟火漫卷》是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文化、精神、历史风俗等因子在迟子建心中扎根的外化显现。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一部小说的结构,就是要将不同的情感空间并置,在我看来,小说家最微妙的艺术就在这里。”a小说中无论是文本结构、人物形象塑造、精神刻画,还是道德、文化、宗教等形而上层面的书写,共同在文本叙事上形成了一种无法代替的、内在的“对话关系”,故而充满了复调性。复调这一概念是巴赫金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时候提出来的,所谓复调,指的是小说中“有着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这些声音以对话和辩难的关系共存”。复调结构的艺术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迟子建将这座城市中不同的声音并置,让它们自由对话且共生,使哈尔滨这座城市的多元性和包容性得以彰显出来。

一、文本结构上的潜对话模式

“复调”在结构上的一种表现是情节发展的平行性。小说结构中的这种“复调”“对位”法,后来被发展为多主题结构,即一部小说中有几条情节线索,它们各自独立,相互交织,或者曲折交叉,在组成巨幅社会生活图景时又有密切联系。小说中存在这样一种潜在的文本对话结构,首先是主副线交织的形式。为了联结这座城市巨大的生活画卷,作者运用了草蛇灰线的手法,以主人公刘建国开着爱心护送车寻找自己丢失的好友于大卫的孩子铜锤这一事件为主要情节。开爱心护送车这一职业流动性大,故而以刘建国为节点勾连起了这座城市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与生死歌哭。如:刘建国的哥哥刘光复及妹妹刘骄华的家庭伦理剧、好友于大卫及其家族的历史钩沉、翁子安身世背后的真相、黄娥丈夫卢木头因误会而气死,黄娥来哈尔滨找刘建国想把儿子杂拌儿交给他后为丈夫殉葬等。刘建国面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手足无措,只好叫来了妹妹刘骄华,刘骄华安排黄娥母子住进了榆樱院,榆樱院作为小说中唯一静态的叙事场域,汇聚着多条副线:大秦小米的爱情坚守、陈秀与老郭头的“情感交易”、小刘和胖丫历经二人转这种传统文化跌落的阵痛,都在榆樱院这个大舞台上演着。主副线各自发展又有其交汇点,如果只是叙写几条重要的主线,就不能充分展示哈尔滨这座城市中众多生灵的生存面貌,自然就不能实现烟火漫卷。正因为多条副线与主线并行不悖,又汇聚于榆樱院这个历史文化空间中,彼此独立发展又互相对话,有善的引领、自然本真的精神人格、工具理性的市侩主义,又有传统与当代文化价值的颠覆对立,共同呈现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人间百态。

其次是小说中现在时的“我”与过去时的“我”也构成了潜在的对话关系,故事的起点立足于现在时,在故事的展开中以刘建国、黄娥、翁子安舅舅等第三人称视角对过往进行回忆,讲述过去的记忆。回忆的叙述构成已经尘封了的过去时的文本,从这个文本衍生出两个“我”:一个是记忆中过去时的“我”,一个是现在时的超越的“我”,现实中的“我”的存在,意味着小说的回忆有着最终的标准和参考尺度,过去的自我与现在的自我建构起一种对话模式,展开对自我的审判,探讨着灵魂的深度。

在刘建国、黄娥、翁子安舅舅心中一直有着尘封的伤痛,刘建国意外丢失了铜锤,即使面对于大卫和谢普莲娜的宽恕,自己仍没有放弃寻找,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到身边的人工作稳定、结婚生子,而自己一直孑然一身,他也会抱怨上天的不公,深入骨髓的精神枷锁使得刘建国濒临崩溃,在玄武湖旁边出于非理性猥亵了年幼的武鸣,致使其丧失了正常的生活而变得自我封闭。黄娥因为自己去找刘文生气死卢木头的事认为自己始终有罪,她幡然醒悟说:“作恶的人终究逃不过审判,或是法律上的,或是良心上的。”b刘建国也不止一次地审视自己曾经的罪过:“他明白对一个本是善良的人来说罪恶不会被岁月淘洗掉,它是一颗永在萌芽状态的种子,时时刻刻要破土而出。”“他害怕看见月亮和狗,它们一个是天上的审判官,一个是地上的警察,都洞见了他的犯罪。”刘建国和黄娥承受着犯错之后内心的折磨与阵痛,尽管这份罪带有着无常的意味。正是源于内心的善使他们直面良知的审判,没能规避掉内心的梦魇而戴上深入骨髓的精神枷锁。他们在一遍遍的回忆中撕裂自我,祛除心灵世界的黑暗,寻找释重的出口。正是在灵魂与良知的拷问下,过去的自我与现在的自我进行了驳斥与诘难,彰显了赎罪感这一精神主题。翁子安舅舅在患癌症之后将自己的股份送给刘建国,希望能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有所弥补,正是他将铜锤抱走才导致许多人的悲剧,但是他抱走孩子背后的原因竟是为了自己濒临崩溃的妹妹。这种反思、怀疑的过程,就是自我对话的过程,比起两个人物在小说中的对话,这种潜在的或内心的自我对话更值得重视。

二、女性群像的对立式组合

在人物关系的结构上,“复调”“对位”“多声部”,表现为人物的对立式组合。小说存在着这样一幅女性群像,她们形成了内在的对照性。女性以往常被塑造成“他者”的存在,尤其是在现代化进程快速发展的今天,都市现代性与实用理性带来的人性阴暗成为都市作家的聚焦点,女性更容易被丑化或被歪曲,然而在迟子建的笔下,不只是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她对城市的关照是辩证的、多维度的。

在都市理性的浸染下,存在着取悦、物化的“他者”,她们将自己的利益、欲望建构在男性身上。大妈入伙跳舞的原因是“练好身段,家里的老头才不会到外面胡来,现在妖精太多了”,她们将身体视作取悦男性的媒介,甚至对其他女性存有敌意,仿佛这是一场争夺战,诠释着“他人即地狱”。小说还对都市理性下的婚恋本质进行了解构,在婚姻背后隐藏的是一种商品消费的逻辑。老郭头用房产证勾搭黄娥失败之后将手伸向了陈秀,陈秀和老郭头的结合俨然成为一道效益经济方程式在被解构了的身体和性欲之上建立起来。身体的一切具体价值(能量的、动作的、性的)、“实用价值”向“交换价值”蜕变。c她原以为老郭头百年之后可以分到榆樱院的房产,老郭头去世后当她发现房产归老郭头的子女所有时,便声称要是分不到一半的房产就烧掉房子,反正没有房产活着跟坐牢没什么两样。物质的欲望压倒了生命的意蕴,情与爱、灵与肉的悖离宣告着这场婚姻悲剧的终结。包括胖丫抛弃小刘转投到小李的怀抱,都裹挟着都市的实用理性精神。在现代社会中,商品的消费逻辑无处不在,它支配着整个文化、性欲、人际关系,甚至身体的幻想和冲动。一切物品的功能、一切人们的需求,都被操纵为利益的话语,都服从于利益的追逐。

迟子建并没有将都市女性单一化,她塑造了黄娥这个自然之子和刘骄华这样的新女性。黄娥沉浸于自然的一切,喜欢与飞鸟、垂柳、鱼儿等生灵对话。到哈尔滨后她选择步行上班,这样就可以观赏沿途的风景。黄娥看起来是自由且性灵的,包括在爱情上的态度,出于自然天性使然,在运送旅客回家的时候,蒙蒙细雨中她常常会忍不住与乘客发生关系。事后黄娥会主动告诉卢木头,正因为她的真诚,卢木头甚至会对那些被妻子践踏过的男人抱有些许同情。黄娥从不用护肤品,只会将切瓜果的汁液涂抹在脸上,故而自带一种清香,她气质凌厉与柔美兼具,有种说不出的美。在黄娥身上看不到都市文明的影子,她没有将自己魅化或是取悦男性,一切都是遵从内心诉求。即使老郭头用房产证勾搭她,她依然拒绝将身体作为利益的交换,包括与翁子安在一起也只是出于内心情感的感召。黄娥保持着自身个体精神属性,故而获得了超越性的审美范畴。

刘骄华对爱情也持有自己的见解:“女人在经济上一定要独立,男人一定要有事业心,这样夫妻关系才会维系好;夫妻不能整天腻歪在一起,久而久之彼此厌倦。”“凡是咬钩的鱼,哪个会活蹦乱跳呢。”所以她与老李保持着一定的审美距离,这样感情才会保鲜。当刘骄华发现老李背叛了她之后,企图通过出卖肉体的方式纾解自己内心的痛苦,但是在关键时刻她选择了退缩,幡然醒悟:“原来报复别人,伤的永远是自己!”这是在爱情溃败之后仍然坚守个体精神的确认。在刘骄华和黄娥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她们对待爱情的自主性,她们不再是男性欲望和传统道德的投射,当然她们也没有走向反抗男权的极端,而是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精神人格。

三、宗教与世俗的叙事伦理

20 世纪初,哈尔滨自开埠起就体现出鲜明的包容性,各国侨民纷至沓来,各教派并存。百年来的哈尔滨是历史与现代性纵横交织的文化空间,东方与西方、民俗与宗教等多重文化空间在这座城市纵横交织,共同建构起中西异质文化的多声部话语世界。

小说中存在两组鲜明对立的意象图景,榆樱院彩绘玻璃上圣母玛利亚、耶稣与神荼、郁垒出现在同一空间。另一组意象是医院——教堂。“基督的血,门神的泪”被黄娥阐释为“人世间不过红白二事”,换言之即生与死的二元结构,可以对应为医院与教堂的内在叙事伦理。医院是有关生死的站点,而教堂呈现的是超越生死的精神性存在。为了深入呈现众生生存的精神镜像,迟子建在写作期间会早起去观察医院门诊挂号处排队的人们,到天主教堂看教徒怎样做礼拜。她在《〈烟火漫卷〉创作谈》中谈及最触动自己的是在医大二院地铁站看到的乘客的生存百态。医院是与疾病有关的站点,生命或是被病魔吞噬,或是救治重生。作者将主人公刘建国的职业设置為开爱心护送车,从他的视角见证了这座城市许多人的生死歌哭。有一个人因嫌卖菜憋屈,想干点流动性大的活儿,跟着刘建国跑了三年车后顿悟到“原来再美的风景,本质是屠夫的脸,脱不掉肃杀之气”,便甘心回去卖菜了。还有刘建国哥哥刘光复临走前对生死的透彻而豁达的认知,妻子为了照顾孙子放弃了陪在他身边,生死之际妻子因晚点没见到最后一面,他甚至感叹“晚点真好”,他在看破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后清醒而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迟子建在小说中呈现了一种豁达的生死观,死亡只是生命的尽头,在生命之上还有超越性的存在。小说以谢普莲娜的虔诚礼拜与精神超越作为对照,谢普莲娜属于犹太人血统,她始终信仰上帝,会在安息日做礼拜,放着各种安魂曲,在有形的空间中寻求超越世俗的心灵栖居,净化自身的苦难。正因为秉承着上帝的教义,在刘建国将自己的孙子铜锤弄丢这件事上她保持着仁慈宽恕的态度,至死也没有埋怨过刘建国一句。家庭伦理的传承使得于大卫在母亲的教导之下一直以犹太教的教义约束自己,拒绝找别的女人传宗接代,他认为那是对两个女人的不负责任。于大卫和谢普莲娜将抽象的宗教信仰内化为具体的行为实践,在生活中彰显了自己的信仰。

黄娥带杂拌儿去教堂时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拉手风琴,他老婆死在对面的哈医大医院,到了休息日他就过来拉琴,一如谢普莲娜在丈夫于民生的葬礼上拉《安魂曲》。医院是男人妻子生命的最后站点,他时常到这儿来给逝去的妻子拉手风琴,以此淡化内心的痛苦,使自己得以退缩到可以栖身的精神居所。教堂所裹挟的内核是更注重精神的超越性,灵魂的救赎、拯救心灵的困顿是形而上层面的,而医院则是救治疾病,其根本是对肉体的关注,是形而下的,这两个意象在这里不再是割裂的,而是众生复杂而多维的情感性体现,也正是哈尔滨这座独具地域色彩的城市中众生自我救赎的多种可能性的体现,这种中西异质文化的精神内核相互对照迸发出强大的叙事张力。教堂在西方是救赎苦难的地方,而如起子在《教堂》中所言:“医院,那是中国人的教堂。”对于相信上帝的人来说,只要内心虔诚祷告就可以得到救赎,那是一种精神和心灵的释重。而在中国的世俗文化中,自我救赎拯救来源于实际的行动,生老病死、生死歌哭都切实地在生活中上演。四季流转,清晨日暮永不停歇,世间众生皆渺小如蜉蝣,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承受着不同的苦难,茫茫人海中,苦难最终会被世间的弘音所淹没,但这并不会掩盖正在承受苦难的人们的坚韧和隐忍。正如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所说:“相信上帝的人应当在生活中体现他们的信仰,而不信上帝的人则应本着爱与正义的原则而活——然后耐心等待。”

同样是写市井人生,王安忆以一人来立一城,池莉立足于一个家庭写都市平民的烦恼人生和人性异化,迟子建则从辩证、多元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生活的城市,描绘这座城市里的生灵。她用主副线交织联结广阔的社会市井生活,并赋予笔下的人物赎罪感,使他们能寻求到自己的救赎之路。迟子建并没有走向单纯的都市现代性下“单向度的人”的书写维度,小说中有许多保持着自我独有的精神人格与价值诉求的女性,展现了这座城市多向度的存在。世俗与宗教两大文化形态的潜在对话,拓展了叙事思想的深度,迟子建以复调的方式将这座异域色彩浓厚的城市的多元性和异质性凸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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