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什么也不说

薏晓

小张走在沙漠里。

小张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一个人，但小张是一只狗，一只十九岁的很老很老的黄狗。他的眼睛里暗暗的，脏兮兮的毛发结成一绺一绺，沾满了沙砾和尘土。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沙漠里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他被主人遗弃了，或者他根本就没见过人类，只是迷路了？

小张走在沙漠里。

小张抬起前爪的时候，有细细密密的沙砾从趾缝中间掉下来。他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尝到了一种粗粝的触感。远处的大风刮过山丘，发出像哭泣一样的声音。

小张抬起头，看到了夜空中明晃晃的月亮。

小张的视力不太好，但好在月亮不是视力不好就看不到的东西。月亮安安静静地待在天上，发出一些柔软的光辉。

但是月亮太远了，远到就连小张也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他张开嘴，听到自己的叫声回荡在沙丘之间，慢慢消融在水一样的月光里。

小张再次迈开了脚步。

小张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条河流。河流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亮，好像镶嵌着一颗颗宝石。小张慢慢地向河流走去，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光亮是月亮发出来的。河水里泡着一个月亮。小张抬起头看看天空，又看看脚下的水面，仍然有点惊奇。月亮怎么会到自己身边来了呢？

“你是来陪我的吗？”小张说。因为长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像地上的黄沙一样干燥。

河里的月亮没有回答。

“你是来陪我的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还从来没有人陪我做过什么事呢。”他自言自语。

月亮仍旧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小张有点沮丧，但他往前迈了一步，发现水里的月亮也跟着他走了一步。他往回退一步，这回他刻意没有去看，但当他把头转回来的时候，月亮的确也往回退了一步。他眨了眨眼，奋力奔跑起来。月亮在他的余光里和他一起飞奔着，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金色的尾巴。

他因为这个发现而欢呼雀跃起来，他加快了脚步，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着。月亮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他兴奋地尖叫起来，用掉了所有力气，倒在沙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一只刚刚满一岁的小狗一样。他快活地翻了个身，沙砾扑簌簌地从他的毛发间抖落下来。

“原来你真的是来陪我的。”他说话的语气都轻快起来，完全不像一只十九岁的狗了。

接下来，小张和月亮一起，沿着河流走了很久。他们一边走着，小张一边给他的朋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从我记忆的尽头起，我就在这个沙漠里了。我不知道我已经走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有一百年。我只知道我想要走出这片沙漠。”他的耳朵耷拉下来，“这里永远是黑沉沉的，不管往哪里看，都看不到除了沙丘和石头以外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虽然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我知道自己是一只狗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只狗狗，还有很多不是狗狗的会动的东西。我还知道你是一个月亮。”

水中的月亮泛起了涟漪，仿佛在为他的话而鼓掌。

“那你呢？我告诉了你我的事情，你也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小张说。

月亮又没有任何动静了。

小张和月亮一起，又沿着河流走了很久。他们路过一株巨大的仙人掌，小张用嘴折下一根仙人掌的刺给月亮看，告诉它，这根刺和他的嘴巴一样长。他们看见一群掠过头顶的飞鸟，小张对着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他是一只鸟，说不定早就飞出了沙漠。

他们闯过肆虐的暴风，又被温和的夜风安抚。每到一个地方，小张都会问一问月亮：“你能讲一点自己的故事给我听吗？”可水中的月亮只是静静地走着路。它不在一棵巨大的仙人掌旁开口；不在一群飞鸟掠过的时候开口；不在风暴肆虐的时候开口；不在安然平和的风中开口……它好像永远都不会开口。

这个问题问到第八十八次的時候，月亮还是没有回答。小张终于有点儿不耐烦了。他停下来，月亮也停下来。他盯着水里的月亮，它是那么美丽，圆润、饱满，金色的身体上泛着一层乳白色的光晕，还离他这么的近，但它分明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它不理他，它根本就不想理他，它小看他，轻视他，说不定还……讨厌他。

小张感到一阵委屈，又生起气来。

“哦，我知道了！”小张愤怒地说着。他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河水，“你根本不是月亮，你只是月亮的一个影子！”

水中的月亮没有反驳。小张找到了月亮的弱点，扬扬得意起来。

“你不要跟着我了！”他气哼哼地说。

他背对着月亮，迈开了脚步。月亮仍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它同时做着真正的月亮和脏兮兮的小张的影子。

“你别跟着我了。”小张又说了一遍，然后想起他的同伴有多么固执，于是不再说话了。

他一个人沿着河流走了很久很久，月亮跟着他蹚过水面。他路过一株巨大的仙人掌，瞥了一眼，忍住了去折刺的欲望。他遇到一群掠过头顶的飞鸟，看着它们远远地飞走了，感觉心里像塞进一个柠檬一样酸酸的。他在风暴来临的时候趴在地上，肚皮紧紧贴着冰冷的沙地。他在夜风轻拂的时候低着头赶路，四只爪子在地上留下一连串脚印。

小张走着走着，心中的气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他走得越来越慢，尾巴空落落地垂在地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当有一个人能够聆听你的话，那么不再讲话就成了一件难事。

他没忍住看了河流中的月亮一眼。他想，尽管它不是月亮，可是那个陪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的月亮，就是这个影子呀。

“我们和好吧。”小张叹了口气，它粗重的、温热的呼吸落在沙地上，“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的。有的小狗也不爱吠叫，有的小狗喜欢一动不动地躺着。你就是这样的，对吧？”

月亮的影子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一阵微风吹过，河面上泛起了阵阵的波纹。小张慢慢伏低身子，用它冰涼的鼻子碰了碰同样冰冷的月亮的边缘。

水面上的月亮柔软地颤抖起来，水珠从小张的鼻头滴下，掉进月亮的身体里，化成一圈圈金色的纹路散开去了。

小张紧紧地盯着影子的变化，眨了眨眼睛。

他眯起双眼，凑近河面看了一会儿，接着屏住呼吸，把整张嘴埋进了水里。他的眼睫毛离水面只有不到一厘米，满眼都是月亮的颜色。月亮的颜色！它是那么的美丽，圆润、饱满，金色的身体上泛着一层乳白色的光晕。

小张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张开嘴，冰冷的、混着沙子的并不干净的水一点点涌入他的嘴里，他像尝到了月亮的滋味一样紧张。他的胸口咚咚、咚咚地鼓动着，敲响了一面停不下来的小鼓。他趴下来，把下巴埋在爪子之间，才发现自己的爪子正在发抖。

他把嘴从水里“拔”了出来，一串大大小小的水珠轻吻着月亮的中心，把月亮打碎了。小张有点着急，但他看见，接下来，破碎的月亮慢慢聚拢到一起，恢复成一个圆满的圆形，在水里柔润、晶莹地闪着光。

小张突然有一点伤心，像一个夏天的冰激凌 ，还没有吃到就化掉了一样的伤心。就在那个时候，他明白了他生气的所有理由。他知道，河里的月亮是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当然，也并不属于河水和沙漠，它只属于它自己。

小张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里辣辣的，慢慢看不清楚东西了。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黑黢黢的天空和黄色干燥的地面融为一体。天地之间，只有月亮的影子在他面前，坚定不移地闪着光。

他伸出爪子，浸到水中，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月亮柔软的边缘。

小张和月亮的影子再也没有吵过架。他们再次一起，沿着河流走了很久很久。小张再也不会问月亮能不能讲故事给自己听，再也不会因为它不说话而生气了。有时候，他也想抱一抱美丽的、发着光的月亮的影子，但他明白，如果他们可以拥抱，它就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坚定又固执的月亮的影子了。这样有个性的、虚无缥缈的影子，反而在小张心中慢慢沉淀成了可以依靠的存在。

有了可以依靠的事物的小张，再也不是一只普通的老狗了。他变成了一只期待一切的老狗。他期待着巨大的仙人掌，期待着途经候鸟齐整的队伍，期待着遇到一株漂亮的植物，期待着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小动物和他打招呼。他期待着冒险，期待着每一件新鲜事物的到来。

他感觉自己开始变得年轻，腿脚也开始变得有力量起来，甚至视力好像都好了一点点。他快乐地、片刻不停地向着他理想中的沙漠的尽头奔去。

直到有一天，他向着前方看去，前方的河流越来越窄、越来越细，最后消失在几块巨大的岩石中间。

他知道，在沙漠的尽头之前，他首先迎来了河流的尽头。

“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是吗？”他偏过头，对着月亮的影子轻轻地说。

奇怪的是，小张心里是有答案的，但他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他已经足够满足了。他眯起眼睛，努力向更远的地方看了看，在视野的尽头，他仿佛看到了一些灰色建筑的影子。在最遥远的地方，天空是白色的，是小张从来没见过的，天空的颜色。

“谢谢你啊，月亮……的影子。尽管你不是因为我才降临在我身边的，但我还是要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久的路。”

不知道是不是小张的错觉，天边的白色好像变多了一些，而月亮的影子也变淡了一些。

“你看，那里是不是就是沙漠的尽头呀？”

小张看着它，眼睛里映着温柔的、晶莹的水色。

“我好像终于要走出去了。天好像要亮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天亮的样子呢，但我总觉得，会有一轮圆圆的火球从天边的白色后面升起来，把沙漠染成一片金红色。好想和你一起看到这样的画面呀！”

“对哦，那我们就一起看吧。等到那个火球升上了天空，我就跟你好好地道别，然后我就要走啦。我会走出沙漠，走到那片建筑里去。可能会很远很远吧，但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的。我已经和你一起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

小张在月亮的影子旁边趴了下来。

天边的白色张牙舞爪地侵占了整片天空，有一丝金红从中透出来。沙子开始变得暖烘烘的。小张趴在地上，突然感觉很困。

他最后看了已经很淡很淡的变了形的月亮的影子一眼，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了。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