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山川，我

田密

山川托风赠予我，把有关于你的，山那边冷热故事悄悄听说。

——郁一凡《你，山川，我》

大山是什么样子？

连绵不断的山，高耸巍峨的山，裸露黄土的光秃秃的山，偶尔会有几棵小草长在石头上的山……

吕晶晶一座都没见过，却从冷锋的行文中感受到了大山慈悲的温柔。

她和冷锋做了两年笔友。冷锋字如其名，笔锋冷厉又狂放。可是从远方寄来的一封封信中，吕晶晶知道他并不冷漠，相反，是个温情的人。

吕晶晶还记得第一次去给冷锋寄信的时候，自己几乎走遍了整个小城。

那是她第一次寄信。在杂志的页脚发现同样喜欢《哥德堡变奏曲》 的男孩后，她用了两个星期的课余时间，终于憋出一篇不足400字的交友文章。只是普通的“你好”“好巧”，以及“期待你的回信”，却充满了希冀不普通缘分的雀跃。

走进第一家邮局之前，她跟着手机导航走了半个小时。她满头大汗地询问，得到的却是营业员遗憾地说：“抱歉啊，负责寄信的员工今天休假了。”

吕晶晶深感自己倒霉极了。负责寄信的员工一个月才輪休几天，这么小的概率，怎么恰好就让她赶上了呢？

放弃的念头蹦了又蹦，最后还是被她塞回脑袋里。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都不怎么顺利。吕晶晶走去下一个邮局，在途中踩到了不知道哪个坏蛋丢在路边的香蕉皮，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到了地点发现，邮局似乎关门了，铁栏围着玻璃门，上面长满了青苔。

后来她狠下心，拿出下个月生活费中的一部分，打车去了市中心。当市中心邮局的营业员问她需要“平邮”“挂号”还是“速递”时，她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最后她选择了“越快越好，保证能收到就可以”。

可惜事与愿违，这么费劲寄出的信件，却好像掉入深井的石头，再没有回音。

收到冷锋回信的时候，已经是秋末了。校园里的银杏叶在一夜大风后落了个精光，软趴趴地伏在雨地里，显得落寞又凄凉。

二口六日：

展信佳！

收到你的来信十分高兴，正如你所说，《哥德堡变奏曲》比较小众，可能了解得更多的是音乐专业的同学吧！没有回信的这段时间正在准备数学竞赛，抱歉没能及时回信。

希望能再次收到你的来信。

冷锋

于是他们开始了交流。

在薄薄的信笺上，他们谈近期出的书，谈天边半明半暗的云，谈最近喜欢的歌。生活中有了另一个人与自己分享悲喜。

吕晶晶不知道真实的冷锋是什么样子。男生还是女生？长头发还是短头发？帅气还是可爱？这些她统统不知道，她只知道冷锋的地址和姓名，或许连这些也不一定是真实的。

但是他们确实真实地成了朋友。吕晶晶发现自己对冷锋来说不一样的时候，是她突然意识到，冷锋在信里提及的不再局限于音乐作品或者书籍，而是常常提到自己的生活。

在冷锋的描述里，西北的风沙是粗粝的，面食是充满饱腹感的，山是连绵又无垠的。换季时风沙扬起迷得人睁不开眼，倘若你戴眼镜，可能会好一点——对此她深信不疑。但是她觉得，冷锋说自己是为此才戴近视眼镜的，就着实有点离谱了。

冷锋告诉她，自己不是第一次收到信件。他第一次收到的信是关爱留守儿童协会联系城市里的小朋友寄来的。那时父母外出工作，他和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在风沙吹进眼睛里时，在别的小朋友出门玩都有妈妈叫回家吃饭时，在跟爷爷奶奶分享自己获得了小红花，他们却不太懂得时，冷锋想要逃离。逃离大山的包围，逃离炒菜时火时断时续的灶台，逃离在阳光下显得充满尘埃的空气。

所以他学习比别人都努力。他问城里的小朋友，城市是什么样子？要多努力才可以去到城市？城市里面也会有灶台吗？数不清的问题最后都落在不断演算的笔下。

那是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他的演算本从一厘米厚变成了三厘米，每一页都算满了奥数题。本子上的字迹是数字，更是他对未来的向往。冷锋也是在那个时候爱上数学的。

后来小朋友们都不来信了，没有说清楚原因，也没有谁先说再见，对方没有再寄信来，冷锋也没有再寄信去。虽然冷锋已经是班里和笔友通信时间最长的人，但他心中还是充满了遗憾。他把这种遗憾化作动力，不断地继续演算。

在这样的劲头下，冷锋考进了省里的重点高中。

吕晶晶常常感叹自己才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其实细细想来，冷锋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留守儿童，父母为了追逐梦想而去外地工作，不能好好照顾他，所以才把他交给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带着他在小镇生活，也是双方各退一步的结果。他可以在假期和父母团圆，去学习自己很感兴趣的钢琴，也可以中途放弃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的架子鼓。恰巧高中所在的城市是父亲工作的城市，所以他可以走读，得以逃离管理严格的住宿生活，留出给晶晶写信的时间。

吕晶晶有时候觉得，和冷锋相比，自己的人生太过普通，太过顺遂，太没有意思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和冷锋分享一些事情，比如自己是怎么和好朋友闹别扭的，妈妈是怎么在争吵后还来给自己送牛奶的，世界在她眼里是怎么奇奇怪怪的。

吕晶晶写：“冷锋，我想去看山。”

写：“冷锋，今天我这边下雨了哦，估计你们那没有下雨，能不能叫我们之间的大山送你一场雨呢？”

写：“冷锋，快高考啦，这是最后一封信哦。”

冷锋告诉吕晶晶的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自己父母的，他在信中说：“六日，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挺恨他们的，怎么能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不管孩子呢？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有为我做一份人生规划，但又不希望我失去了选择的自由。我想告诉你的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他们的，算是美化一下他们在你心里的形象吧。其实一直以来，我爸爸在省里，妈妈在省外，他们隔着一座又一座的山，最近才在一个城市生活。在我成长的这些年里，虽然他们一直缺席，但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一直坚信爱情。”

吕晶晶摸不清这话里的意味，权当冷锋只是和平常一样分享，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多想一些。在四下无人的夜晚，她从抽屉里拿出信反复阅读，把秘密珍藏。

这最后一封信，吕晶晶把它放在书包里带进了高考的考场。虽然书包只能放在指定的存放处，离她很远很远，但是心莫名其妙没了躁动，变得镇静了。她想，或许冷锋也正在给自己加油吧。

高考很顺利，少了每年必出现的大雨，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大晴天。吕晶晶考完就回家睡觉了，只是美美的心情被第二天早上的电话铃声一毁殆尽。她忍着怒气接电话，那头让她到学校传达室去取信件。她没当回事，嘴上说着“好的好的”，挂了电话倒头接着睡。下午两点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吃了两口妈妈做的红烧肉后突然想起这件事。想着或许是冷锋的信，吕晶晶赶忙跑了出去。

到学校门口时，吕晶晶看见了一个黑影，蹲坐在无法把人完全包裹住的树荫下。她感觉这可能是认识的人，却又生怕认错。她走到传达室敲门，久久没有回应，却吸引了黑影的注意。黑影站起来，在阳光下变得完整了。一个熟悉却又不熟悉的男孩向她走来，个子高高的，咧出一口白牙，其中小虎牙尖尖的，可爱极了。

吕晶晶常常想，山川在中间，冷锋在山的那头，自己在山的这头，那么大山会不会偷偷倾听自己的呢喃，将自己的心意转达给冷锋呢？也常常猜想，冷锋会不会跨越山川来和自己相见呢？哪怕只是好奇自己的样子。

这一刻，吕晶晶确定了。她也笑起来，声音镇定中带着微微的颤抖，问候说：“你好呀，冷锋。”

编辑/胡雅琳663D9458-6A12-45E0-95D4-80495BACBD4A